原定的排練只到十一時,凌晨時份陳家豪還拿著我寫的劇本,一次一次的被叫停。女主角發現放卡片的人是小丑而不是音樂公司老闆後,其實她是生氣多於詫異。她窮追猛打的追問他,小丑自白的一幕是很長的一段獨白。導演的指引是,他要笑著去講一些令人流淚的話。
 
「你演不出那種感覺。」導演早就把劇本丟到一旁,苦惱的抓頭髮。
我也覺得他演得不像我心目中的小丑,但總是說不出哪裏不對。
 
「你心目中的小丑,」導演問我:「是怎樣的。」
我看著陳家豪,站了幾小時沒休息亦面露疲態。
 
 
我們租用鏡房排練,用作戲劇綵排時通常都會拉上黑布免得分神。可是導演為了小丑自白這一幕,故意用上全部鏡子,讓他拿捏好每一句的感情。




 
他站在鏡房中央,鏡子不停複雜他的臉。有那麼一刻我覺得鏡房正是我腦海的樣子,不停投射出他的樣子。只是鏡中同一副五官,帶著各種不同的表情。興奮、期待、幸福等等,每張臉都是歡樂的。可能因為我沒有見過他不笑的樣子。
那我可能知道原因了。
 
「小丑是一個寂寞的人。」
 
說的時候我沒看他本人,只敢看鏡中的他。
真實得來,我需要一點距離感。
 
「我想你是不夠寂寞。」




 
 

 
結果當晚導演接近三時才讓大夥兒離開。排練過後我們走路回家,一路上他都不和我說話。我艱難地追上前面這個背影,怕他再一次在我眼前走丟。回去以後他不發一言就躲進室友的房間,我仍然不明白他為何要生我的氣。
 
叩叩。
我前去敲他的門,他只給我開了一道門縫。
「怎麼了?」他說,我瞥到他手上還拿著劇本。
 




我從門縫給他遞了一根好醜的手捲煙:「我用你房間的煙紙捲的。」
 

 
來到陽台,兩點火光終於讓他能站近我一點,但他仍然不和我說話。我捲的太難看,甚至因為捲太緊而無法燒到煙草。他把那根不能燒的放回小鐵盒,抽著自己捲的,玫瑰香瞬即蔓延。
 
「你還欠我。」我先說話,打破兩種香味交織的迷茫空氣。
「欠甚麼?」
「推薦歌。」我說:「我遠道而來,故意將小丑的故事帶來澳洲給你。你用甚麼歌交換?」
 
他挾著煙的手在空中定住,終於肯直視我。
我帶來的藍芽擴音器在空曠的夜晚引吭高歌,尤其迴盪。
 
 
我從遙遠的地方來看你       要說許多的故事給你聽




我最喜歡看你胡亂說話的模樣逗我笑

 
儘管有天我們會變老     老得可能都模糊了眼睛
但是我要寫出人間最美麗的歌送給你 」

 
 
陽台的燈微弱地釋出光芒,剛巧在他頭上映照一張臉。如果全個世界只剩下這麼一點點的光,我也願意全都留給他,就像現在一樣。
 
煙霧裊繞,往事種種。我們都是被困在循環播放中的人。
 
 
「你到底生我甚麼氣,」有他給的推薦歌,我就像中四一樣敢於無所不談:「導演要你明天要加兩節排練,我也不想。」
 
他猛地搖頭,說當然不是這個原因。
 




 
讓我輕輕的對著你歌唱
像是吹在草原上的風

 
 
他呼了好深的一口煙:「我從來沒有特別愛笑。」
 
 
他說在我眼中,他永遠都是笑著接受一切。笑著接受我選擇阿草也選擇他,笑著接受阿草和我前往花見。
在排練室,導演問我他為甚麼不像小丑。
我說小丑是個寂寞的人,而陳家豪他不夠寂寞。
 
我沒說話,他逕自在旁繼續。
 
「不是我沒有悲傷的時刻,是你只選擇記住我笑的樣子。」




 
一直以來他帶過給我很多歡笑,我也認為我們是為了尋求快樂而在一起。所以我不覺得,他會有傷心的樣子。我甚至想像不了他會哭。
 
 
「其實,我和你同樣悲傷。」
 
他說的這一句,讓我想起了在香港經歷的一切。在醫生那處渡過的每一個星期六,在電腦前苦苦等待他的消息,在家門前等著家人甚麼時候回來我怕走漏了眼。
 
讓我回想,這些情感我都不願再經歷多一遍,更何況讓他承受這等悲傷。
如果世間有另一個人和我一樣悲傷,我會想將所有的溫度都留給他。
 
我不管他嘴裏還叼著煙可能會燙著我,直接就擁著他。
 
他的衞衣帶有洗衣粉混和玫瑰花的氣味,我從以前就習慣湊這麼近和他說話。當中隔著的到底是時差還是我們成長的速度不一。
 




 
感謝他的單曲循環,整晚播著同一首歌才能在這刻碰上這幾句。
 
讓我輕輕的吻著你的臉
擦乾你傷心的眼淚
讓你知道在孤單的時候      還有一個我陪著你

 

 
隔天我們沒有課,留待晚上才回去排練。他在房間埋首完成論文,偶爾會出來陽台抽煙然後回去繼續寫。我很久沒見過他如此認真的樣子,就像以前那個蓄扁塌留海也戴眼鏡的他一樣。
 
「和你在信中說的很不同,」我故意給他說話:「我以為你在這邊只顧著玩,甚麼都不管。」
他細意捲著煙,沒空看我:「我現在忙一個下午,換來的是一整年自由。」
 
我記得他說過,他和父母的關係就像我們昔日一樣,努力地維持平衡。
「你懂嗎?」
 
我點點頭,表情於他而言大概更難懂。
他為了自由,犧牲的遠遠不止一個寫論文的下午。
 
 
他回去忙,我在客廳用電腦跟阿草聊天。他的訓練日程越來越密,我已經追不上他哪天是訓練哪天是比賽。我們差不多兩三天才能找到時間在網上通訊,而且他打字比我還要慢,每次傳出一句話之後都要等好幾分鐘才能收到他的回覆。
 
這樣隔著屏幕戀愛的感覺似曾相識,只是現在等的人變了我。
 
 
大門突然傳來咔嚓一聲,我猜是他的室友。我在這裏住了差不多兩星期還沒見過他的室友一面,大概是與他們的作息時間太不同。我在上學的時間他們倒頭大睡,我睡覺時才是他們在外面狂歡的開始,而曾經這種生活模式也有陳家豪的份。
 
他聽見開門的聲音也從房間出來,好等我別尷尬。開門的人是一個紅頭髮的青年,手臂上的紋身格外惹人注目。他看到我只是略略問好,沒有表現出吃驚的表情,在家豪旁邊耳語了幾句。他作狀要揮拳打他,兩人嬉笑打鬧起來。
 
紅頭髮青年打開雪櫃,開了一罐啤酒來喝:「這陣子怎麼不見你去派對?」
「學校有事要忙。」他擺手示意不喝了,晚上還要回去排戲。
他朝客廳的我抬頭,作狀舉忙:「享受你的忙碌。」
家豪好氣沒氣,還是偷呷一口啤酒:「你要借我的車就拿去,別那麼多話說。」
 
紅頭髮青年喝光了手上的啤酒,回到屋內的第三間房,門外掛上的畫布和他身上的紋身非常匹配,槍、骷髏和草葉等等的圖案。我繼續在手提電腦前等待阿草回覆。
 
「在看甚麼?電影嗎?」不知何時他站到我的背後,還是捺不住開了一罐啤酒。
我潛意識合上手提電腦:「下次有話走到正面說好不好?嚇死人了。」
「哎,你在跟阿草聊天呀?」看到我雙手一直按在電腦上,他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關你甚麼事?」自從跟他相處久了,見他對我們以前的事不癢不痛,我也習慣不會避而不談:「以前和你聊天還不是這樣。」
 
他聳肩,把只抽了一半的煙留在醬油碟上。
我無法從沒抽完就離去的煙裏看出他是否在意,但至少能確定他記得。
 
我沒替他捏熄,只看火種像快鏡略過一樣燒燬煙紙,四周飄揚屬於他的氣味。
他沒忘記,我也記住了。我竟覺得這樣就足夠。
 
 
我的瘋狂     你的天真
我不再讓你孤單    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天色漸昏,我們出門回去排練。以前和我走回學校和送我回家的人都是阿草,身旁變了他有點習慣不來。他喜歡把手插在大衣衣袋,我模仿他,兩人在路上並肩而行。有時候他會停下來,逗溜過的狗玩。有時候換我停下來,蹲在路旁繫鞋帶。
 
我們不停在罵對方麻煩,沒事找事來幹,卻沒有一次不等對方。其實只是一起走的話,都嫌從家步行回學校的路太短。
 
劇本來到第四稿,這次應該是最終的修訂。晚上回學校排練,凌晨時份再走回去就是我們日日如是的生活。就像今晚沿路回去時,紅髮室友剛好駕著車向我們打招呼。聽他們對話的內容,他大概正要去玩,明天中午才回來。
 
引擎發動的聲音震耳欲聾,紅髮室友揚長而去。我不過是隨口說一句,他開車開得好快。
「快嗎?」這是一個我不能理解的表情。說畢這句的半小時後,我們身處離地一千二百多米的威靈頓山山頂。
 
 
「二十六分鐘。」他關掉引擎,向我展示手錶。
心口翳悶得說不出一句話,直至他打開車窗讓冷空氣蓋過不適我才不致吐出來。
 
正想要點煙就被他叫住,不要在車上抽。我白他一眼,逕自走到行人徑道。威靈頓山是最接近市中心的一座高山,輕易俯瞰市內的夜景。
 
「你常常帶人來這裏兜風?」我擅自取走他放在駕駛座旁的打火機,咔嚓一下就點起火。
「沒有,這幾年我都沒有談戀愛。」
「真的?」我又深深吸了一口,不讓他發現我心中暗喜。
「真的。」他亦如是,不讓我發現他正心跳加速:「不是說了我很討厭責任嗎?要不是不夠表演學分,我才不會每天那麼準時的回校排練。」
 
距離公演還有兩星期,我不敢承認自己習慣了總是有他在旁的每天。完成演出的一天我便要離開,就像他四年前跟我說還有十天便要走的感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永遠都不夠,每每都要倒數。
一首歌將我們由鄰座變成情人,一封信又將情人變回舊朋友,現在一趟旅行又把舊朋友重新變得親密。反反覆覆的疏離又親近,我們一直都在重蹈覆轍。
 
在台上的我們,甚麼出錯了隨時可以NG重來。別想得那麼深奧,「NG」只是「No Good」的縮寫,當中並沒有蘊含甚麼大道理。可惜在台下的每天,生活過千項的選擇中都沒有一次NG的機會。我寫的每個故事都希望能叫觀眾落淚,但願這次的結局是個例外。
 
 
他見我久久沒說話:「你在想甚麼?」
「沒有。」我是想起了在宿營山上的我們,他還是不肯告訴我在許願囊埋下了甚麼願望,可能他連有這樣一回事也記不起來,我便作罷。
「那你在看甚麼?」我又問他。
「看你。」他朝我輕吹一口煙,玫瑰花香撲鼻而來:「這樣的你很好看。」
 
煙稍微熏到眼,一陣刺痛使我雙眼通紅。
我耐住眼睛的疼痛說:「你在霧裏看花,當然好看。」
 
 
他點點頭,很明白我們若即若離的關係一直如是。
 

 
第一線曙光破繭而出,伴隨深山的鳥鳴,星星在白天變得不再閃爍。視野清晰起來,他指著遠方的某點。
「那堆建築呢,就是學校。」他眯起眼睛,手臂在空中伸得老長:「我們住的地方……應該是那個小不點。」
 
「不打算回去了?」
他知道我指的不是在山頭另一邊的房子,而是在地球另一邊的家。
 
「不了,能待多久就多久。」他讓火機吐出火舌,不點煙只在把玩:「現在活得這樣放縱,已經回不去那些刻板的生活。」
他知道打從心底裏我很羨慕他。生活無憂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他未曾體驗過回到家裏只有自己一人的孤清。
無論多晚回到家,總是會有人等著。
 
 
我搶過他正想要點的煙:「廿二歲打算一直也不負起任何責任嗎?」
他模仿燦神的動作舉起一隻手指,煞有介事的說:「這就是我不想要女朋友的原因。」
 
「好,」我點起他捲的煙,比我捲的果然好多了:「那就一直這樣吧。」
 
「抽少一點吧。」他抽著煙跟我說,尤其諷刺:「始終沒益。」
他說得委婉,這豈止沒益,嚴格來說也算有害。
「沒辦法,」我說,我們清楚知道卻不能自拔。
 
「誰叫世間所有的快樂都要在傷害中尋找。」
 
 
他又笑著點頭,用他的煙蒂輕碰我的,模仿碰杯。
我笑說乾杯,指尖替他彈掉快要掉落的灰:「這杯要敬我嗎?」
 
他說,敬我們曾經給過對方的傷害。
 
我們靜默,這樣的話要多抽幾支才夠。敬該死的尼古丁和肺癌。
 
 
【SOUNDTRACK 32>不再讓你孤單.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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