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我寫的。」
 
如最初所言,我們說過無數次謊,唯獨這次沒有。故事千真萬確是我寫的。
你可以叫我作者——就叫作者好了。插班生,或愛聽陳奕迅的男孩這些名字,我想留給她一人來喊。
 
早在幾年前我把她的事說過一遍,這些年間偶然也會接到關於這個故事的讀者來訊。每次回答都要我拍走記憶的灰塵,她的一切又清晰起來。誰說結痂掉落的疤痕不痛。
不少讀者問及情節的真假,原諒我未能一一回答,這樣好比主題樂園的人物摘下卡通頭套一樣不恰當。我不想破壞小說最引人入勝的魔法。
 
但我可以說,我是真的,她也是真的。
她是真的喜歡說故事,而我也是真的喜歡聽陳奕迅,和喜歡她。




 
揚帆時 人潮沒有你
我是我 和途人一起
停頓時 在你笑開的眼眉 望穿秋水之美

 
 
她離開塔斯曼尼亞不久,我就退學了。表格要我填上原因,我寫:我想回家。
出奇的是父母沒有太大反應,反正他們就不怎麼喜歡我待在澳洲,就當我在外面玩夠回來。她說得對,家中總有人等著的感覺還是難以宣諸筆墨。
 
沒能去看她的畢業演出是我的遺憾。學校手續、住屋和車的問題耽擱了很久,使我一度滯留當地。那場演出,我不知如何說起的是它著實非常轟動。雖然我也是從別人口中道聽途說,但我想我有這個必要告訴大家。




 
她主修編劇,畢業功課那份劇本被上屆畢業生選中出演。我不意外,眾人都不意外。直至公演當天,她換上主角的備用戲服,自己走上舞台。
 
她從來沒有台前經驗,一次也沒有。全體後台吃了一大驚,被她使開的女主角目睹又氣又驚,本來也知道她性情古怪,斷然想不到她連自己的公演也想搞砸。
台下觀眾不知原由,以為是特別出演,反應異常熱烈高漲。監督和導演當刻沒選擇腰斬叫停,但後來我知道,這個決定讓他們懊悔無及。
因為我亦然。
 
故事講述一個山林的傳說。女主角聽說找到居於山頂的樹精就能實現願望。劇本採用倒敘法,第一幕就是女主角見過樹精後的情境。
 
劇情沒有交代他們談過甚麼,女主角的願望不明,演樹精的人甚至還沒出場。




幕開,女主角背對觀眾,旁邊是樹精所住的大樹,被刀刃之類的利物粗糙地刻了一張臉。這個使人不寒而悚的佈景,他們說是她指定的。
 
她取出一面圓鏡,凝視良久。據一位觀眾描述,她整個人像陷進鏡子裏頭。
依照劇本,她說出自己寫的獨白。
 
 
「小木偶,小木偶。
這是我們約好的地方約定的交易。
我會守約說謊,請你也守約實現這個謊言。
 
我望著鏡子,他眼中的我就是這樣嗎。一直也會這樣嘛。
於是我往對面這個人先打個招呼,她眨眨眼說會聽話。
那就好了。我說,小木偶你聽好了啦。這人一直在問我。好煩哩。
你說過會為我實現一切謊言,對吧。那我說了。
 




 
『我發誓,我不喜歡他。』       」
 
 
忘了交代,她是站在模仿高山的跳台上講述獨白。
 
全場尖叫,多虧執行監督當機立斷,下一刻就是幕黑。
 
離場後,觀眾才驚覺場刊中「編劇的話」,其中一句寫著「面朝紅座,春暖花開」。
回望發現紅座正是指場內的觀眾席。後面一句,她用自己演繹了花開的燦爛,花見短暫有限的美麗。
她說過:花見,一生人看一次就好。
 
 
任背影 長睡著不起
留下我 在糞土當中 翻檢背囊 直到拾回自己





 
 
畢業演出後,沒有人知道她的下場,連製作組的人在當天過後也沒有見過她。花就此沒再在劇場出現,我甚至不清楚她現在是否還在阿草身邊。我打聽到她連畢業禮都缺席,證書一直待領。
 
最後那一幕是劇本或意外還是沒人曉得,只知那是她最後一次公開露面。聽說,那天她穿上戲服唸對白好美。我把在機場抽上最後一支玫瑰捲煙的她留在腦海,一直延展,確信她會一直掛念著我並得到一種沒有我的幸福。
 
如煙 因給你遞過火 如火 卻也沒熔掉我
 
對她的離開,各人眾說紛云。有的說家人得知她患病的事,終於回來照顧她;也有人說她一個人回去了塔斯曼尼亞。其實我更傾向相信她只是厭倦了劇場,如同她厭倦阿草,再厭倦我。
 
 
盲目過便看到天機 反覆往來 又再做回自己
 
說故事向來不是我的強項,我長篇大論地寫下十二萬字,都怪她答應過我。
她答應我有天她會告訴所有人,她喜歡陳家豪。




我不忍讓她再說謊,便擅自為她,也為自己實現了這個願望。
 
 
她不是很會和我表達她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她願意和我說很多話,比阿草要多的話,但天曉得她內心是否真的如此。如果我能猜透,可能她就會喜歡我;但如果我能猜透,可能我就不會喜歡她。在心情豁達的日子,我是真的接受了這個殘酷且具信服力的可能。
 
所以在故事的很多地方,尤其是我離開香港的中學至在塔斯曼尼亞遇上她的那段時間,於我而言都是一片空白。她氣我因為嚮往新生活而說分手,即使我們在地球另一端奇蹟似的重逢而再度走近,她還是不太願意提起那段空白的日子。為了填補我的缺口她的遺憾,我花了好多的晚上把我倆的所有訊息和信件(對我還有保存,大概丟了一兩封)讀上一遍,閉上眼睛幻想我是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寫第一封信,到我因生活而冷落她,又是懷著甚麼心情去讀我的文字。我從未感到和她如此接近過,就像在我心裏真的住了一個她。如果我的想像偏離她太遠而令這個故事未臻圓滿,很對不起。慚愧是我真的不夠了解她,可笑的是世上並沒多少能讓人笑著離開的完場。
 
即使一生多出一根刺 沒有刺痛別要知
就當共你 有劇情沒有故事
 
 
抱歉,這次謝幕只有我一人,
我和她的故事也不值得任何掌聲。演員說謊,劇本沒寫好,開場時間又不定時,有幾天太累睡倒電腦前甚至忘了出演,但我仍然貪婪地希望你們會和我一樣喜歡這段戲。
 
她應該說過,劇場可愛在於它是個介乎現實與故事交界的空間。




痛的話,就當是故事;懂的話,這就是我們實在的過去。
在台下你們可以選擇相信與否。反正我們穿上戲服都是為了讓人相信,也是為了留一點空間讓人懷疑。
 
「花見之時,我們就公告天下」。今天花季逾期,但把我們的事寫到這裏總算履行過。
謝謝看到這裏仍然沒離場的你,造就了我們的花見之約。
 
 
回望最初 當喪失是得著 可不可
可痛若驪歌 樂如兒歌
像你沒來過 沒去過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