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警員,快跟我來!那邊真的很恐怖呀!嚇死人呀!心臟病發啦!」良婆婆一邊挽著我的手一邊說道。
「好了,不用急,我不是已經跟著你走嗎?」我沒好氣地說。巡邏了一整晚,再過多十分鐘就可以下班,卻從報案中心收到這位良婆婆的求助,要陪她上山走一趟。

被調派來元朗分區轉眼一年,除了看守十八鄉一帶的鄉村外,也包括大欖郊野公園北面這一帶的山頭。處理的不是遺失財物、打劫,就是發現野豬等雞毛蒜皮的案件,其它如走私緝毒或搜捕非法入境者這些重大案件,自然有重案組、反黑組甚至入境署同事前來跟進,駐守的巡邏警員根本幫不上忙,更不用想立功升職甚麼的。自問並不是精英份子,但有誰想一生一世做低級職員?可惜,我知道自己的晉升機會已相當渺茫,尤其是經過那次事件。
那次意外明明是拍擋的疏忽做成,我只是如實上報。
「朱學棋,我看了你的報告,有些細節好像錯了,你看看要不要修改一下。」督察對我說。
看到他要我刪改的部份,我便反問:「督察,為甚麼要改?事情的確是這樣,是周毅志沒有按照程序拘捕疑犯。」
「他是周總警司的兒子,你何必招惹他!」督察細細聲提醒我。
「總警司的兒子就不會疏忽嗎?」我暗道。
「那就祝你好運!」督察沒有再望我一眼。




最後,我還是沒有改寫報告。那一年,年終評估表示我的工作表現欠佳,然後就由九龍總區調到來新界。我有錯嗎?我心裡問。我明白堅持真相便要付出代價,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有些後悔,我真的要這般堅持嗎?尤其是現在每天面對各種無聊瑣碎的工作,有時真覺得不是味兒。若當時我肯改寫報告,說不定就成了總警司兒子的朋友,日後升職還可以疏通一下。
可是我又想,這種自欺的人生真的行得通嗎?若違背良心行事,最終對得住自己嗎?人不是要本真地活嗎?對於這些有關人生該何去何從等問題,我總感到不知所惜,困惑該如何抉擇,艱難地下了決定,過後又會後悔,矛盾不已。

在這一年多,認識了一班晨運的公公婆婆。除非是下雨,他們都不分季節,每朝清晨上山晨運,大家都認得大家。偶爾和他們說說笑聊聊天,互相關心問候一下,很快便熟絡起來。就好似這位良婆婆,便常常送我自家製的薏米水,清甜可口。在他們中間感受到的人情味,在這個時代已難找到。
「溫婆婆呢?她沒有和你一起晨運嗎?」我看見她氣喘,便勸道:「良婆婆,你放慢一點走。」
「她有風濕腳,我叫她不要走來走去,守在那邊,自己先過來,找你們。」良婆婆換不到氣,說話也斷斷續續:「警察先生呀,死人手臂,我有見過,只是這條……真是……太怪啦!」說到這裡,良婆婆抖了一下,像只要幻想一下那邊的畫面,就叫人心寒。
死人手臂?老實說,對於她的說話,我沒有太放在心上。第一,到了他們這把年紀,多半都有點老眼昏花,看到的和現實往往相差甚遠。曾經接過一次老伯報案,說在後巷發現屍體,到了現場,卻只是一具人型模特兒連衣服被人棄置於垃圾堆中。第二,老人家們在家中大多沒人理睬,甚至是獨居的。被人長期忽視和孤獨過活,令他們很想得到別人關注,於是往往喜歡誇大自己的所見所聞。關於這一點,我和這些老人家相處不久就注意到了,尤其是有關於他們過往的經歷,總被說得很誇張離譜。聽他們自吹自擂,越說越過份,自然會知道當中虛構成份居多。但正如我的上司畢沙展所講,他們只不過想引人注目,不想聽便行開一下,何必挑戰他們。想想他們那不足為外人道的孤獨,既悲哀又欷歔。
面對這些可憐的老人家們,最好的方法是扮演無知小孩,我假裝對良婆婆所講的很感興趣:「死人手臂你都見過?甚麼時候?」
「當然見過。」良婆婆轉過頭,望著我說:「小伙子呀,上個世紀,香港被日本仔侵佔過,淪陷過,你知道嗎?」談起歷史,良婆婆不其然把我看作小孩子,這方面我也習慣了。
「我只有聽說過大概,但不清楚詳情,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關於這段歷史,我只從課堂上聽過,聽聞在那段時期香港相當悲慘,許多人受害慘死了。




清晨的山野,氣溫有點冷,加上正值初夏,空氣潮濕,霧色濃稠,望不到遠處,要不是熟識這一帶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和良婆婆兩人沿著山道,拐了幾個彎,來到一條長長的石階前。旁邊的松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馥郁的松香混合在濕潤的空氣中,呼吸起來特別清新。這時,我一手扶著良婆婆的手肘,一手拿著電筒照亮前方,讓她一步一步踏上石階。
 「那個年頭,只求生存。」良婆婆一句句吐出來:「我的老頭賣魚,記得那天,他帶我回市場開檔,在街口,碰上幾個蘿蔔頭。他們穿著軍服,無所事事的。他們在,我們就知不會有安樂日子,生活得心驚膽顫。
「那時已經被佔領了一年多,大家都憋得很苦,見到這些人,知道不好惹,也得抑壓心裡的怒火。但老頭的為人就是衝動,可能盯了他們一眼,也沒有說什麼就拖著我快快走過,誰不知就是那一眼爆出的火舌,惹毛了那幫賤人。咳咳咳!」良婆婆嗆到了,但神情仍很氣憤。
「良婆婆,我們先停下來,休息一下好不好?」良婆婆一邊說話一邊上山,對她來說很是勉強。
「不,快走快走!」良婆婆耍著手續道:「其中一個賤人叫停了我們,甚麼都沒說就一記耳光摑在我面上,我們都嚇呆了,不懂反應。那個賤人起手就要摑第二記,老頭當時立即擋住他,很快,兩人就滾在地上,扭作一團,其他賤人在旁叫囂。漸漸地,大家都圍過來,少說也有幾十人吧,但沒人敢出聲幫忙。他們扭打了一會,我爸終於騎在那傢伙身上,手鎖住他的頸項,一發力就可以掐死他。」婆婆一手作勢要掐死人。
我扶著婆婆終於走完了石階。之後轉右到了黃泥墩水塘的堤壩,寧靜的水面波平如鏡,暗暗地反射出碧綠的浮光。過了堤壩,我們沿著引水道旁的水泥路走,路平又闊,比較易走,不過良婆婆仍是蹣跚而行,我照樣扶著她的臂膀。
「老頭當時應該知道情勢,要是不小心傷了那傢伙,會惹來更多麻煩,於是鬆開手,慢慢站起身。都未站直,旁邊那幫賤人,已經忍不住出手,對老頭拳打腳踢。小伙子,那一幫根本不是人,是狗呀!老頭都停手了,他們還是要打。打了很久,終於停下來,怕是手酸了吧!」良婆婆說到這裡有些黯然,低著頭,回憶著那悲傷的一幕。
「之後……之後他們將老頭帶到天井前,將他的右手手臂,斬砍下來!我跪在地上,嚇呆了,心好似停頓了。只聽到老頭的慘叫聲,咳……咳……,滿地鮮血,甚至嗅到血腥,很多人已經忍不住哭了。那時,只見那血淋淋的手臂擱在地上。
「這還不夠慘,他們之後拿了一條長長的麻繩來,穿過斷手的掌心,就掛在市場的牌坊下,足足掛了五日,沒有人敢放下來……」說到這裡,良婆婆終於忍不住哽咽。 
越是細想,越是心寒,一條斷手臂被掛起來五日,不知會變成何等模樣,打了個顫抖。雖說老人家喜歡誇大,但就算裡面有七分是真,也夠良婆婆痛苦終身,看著她現在悲傷的樣子,只想說甚麼安慰她。




「良婆婆呀,過去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你現在不是很好嗎?兒子都長大了,還有可愛的孫女。」想不出如何安慰,唯有嘗試轉移到比較正面的話題。
「小伙子。你知道嗎?到現在,我仍然常常夢見老頭的手臂,在黑暗中懸掛住。」良婆婆很快又冷靜下來,淡淡地說著。
我未及回應,良婆婆又道:「但我把那條手臂,當作是老頭,每次夢到,就當是他回來探望女兒,你說我是不是很奇怪?」在她的臉上這時浮現一絲羞澀的笑容。
「才不怪,而且很厲害,那不容易捱過的。你看,你老頭又回來找你。」我想逗婆婆笑,將自己的手蠱惑地伸向她那邊。
「哎呀,你這個臭小子,這玩笑不能開的。」良婆婆推開我的手,終於稍為開懷一點。
這時,天邊漸放光芒,一股勁風吹過這一帶山頭,霧也散開一點。
「但山上這條手臂呀,太怪了!」良婆婆回想山上的情況,笑容又收起來,抖一抖,然後道:「誰作的孽會生出這種東西?」
她三番四次說山上的手臂怪,我好奇追問究竟有何怪哉?
「這次不同呀,小伙子,這條手臂呀,」良婆婆面色一沈,低聲地說:「是活的!」
「活的……?」我跟著唸。

拐了一個左彎,我們終於遠遠地看見溫婆婆,她背向我們,坐在水泥路一旁的松樹下。只見她不自然地低下頭,整個人顫動得很利害,時而不由自主地抬頭偷望向引水道一邊的山坡,然後又急急低下頭,像是生怕不小心會望到美杜莎的蛇髮眼睛,會變成石頭似的。
「溫太呀,我回來了,帶了朱警員來,你不用怕。」良婆婆一看見溫婆婆就大聲叫道。
溫婆婆連忙站起身,趕往我們身旁急呼:「天呀,你們終於回來啦,快點過去看看那傢伙,好像被卡住了,你快去幫幫他吧。」
「溫婆婆,冷靜一下,究竟發生甚麼事?」我安慰她之餘,又好奇究竟發生甚麼事。




「山坡……山坡上有隻……有隻手呀!」溫婆婆吞了幾次口水,才能說完她要說的話,但仍然令人覺得莫名奇妙。
我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搶步走上前往斜坡一看,瞬即呆住了。在迷濛的晨霧中,只見一條白雪皚皚的手臂在淺灰色的斜坡上,詭異的是它並非只擱在上面,而是幽幽地、隨意地在晃動,一時似是旗幟般順著微風飄動,一時又似一隻被縛的小狗在掙扎求脫,沒有任何規律。我揉一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但這可是千真萬確!一條活生生的手臂,真是從斜坡面上橫生出來!
整個人愣住不懂反應,也不知過了多久,直至一滴冷汗從額上流過面頰才回復知覺。身旁的兩位婆婆,躲在我身後,緊靠著對方,不知如何是好。回過神來,我第一時間通知上司畢沙展,透過手機傳話,我結結巴巴地描述自己在山上見到的事情,卻讓他一頭霧水,還駡我一頓,怪我連發生甚麼事也說得不清不楚。但自問已盡力講出現場的情況,這樣怪異的事,又怎能說得清楚呢?我堅持要他親自上山來看看。好不容易等到他來,當他看過一眼之後,便聽見他暗自叫道:「嘩!你老母……」
畢沙展始終比較老練,遇上這麼怪異的事,他首先避開到一邊,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立即向報案室報告,為怕像我一樣描述得不清不楚,他只以「發現身體殘肢」報告上去,又建議派刑事偵緝科的同僚來調查。交代好事發地點之後,畢沙展吩咐我落山到附近的鄉公所,借一張木梯子和帆布過來。
「剛仔應該上班了,叫他上來幫忙吧!」警長吩咐道。
「知道,沙展!」我答話,便打電話給接更的剛仔,著他到鄉公所等我,然後我便循著引水道北面的捷徑下山。
當我和剛仔帶著工具再次回到山上,這裡已聚集了數十個人。引水道沒有怡人的景色,最多只可瞭望元朗平原一帶,故不是熱門的行山地點,卻吸引到不少晨運客,附近居民都喜歡清晨到這條引水道走上一圈。經過現場的人,無不被這條詭異的手臂吸引住,留下來湊熱鬧,要看過究竟。反而良婆婆和溫婆婆一早便溜了,我想她們仍被嚇得驚魂未定。面對這條詭異的手臂,對年老的婆婆來說,不,即使對我們來說,也實在太難接受,太不可思議了。
畢沙展吩咐我們先用帆布蓋好這東西,他想先遮蓋好這「身體殘肢」,再待其他同僚來搜集現場證據。
於是,我和剛仔便一同走下引水道,幸好正值旱季,水深不高。但仔細一看,斜坡下就是引水道,中間根本沒有多餘虛位企腳,我們二人只可把梯子直接放在引水道底,再靠在斜坡面上。抬頭一看,梯子頂部和那手臂之間,仍然有一段距離。
「剛仔,你拿著帆布爬上梯子,試試可否拋高那帆布,好蓋著那東西。」畢沙展站在行人道上吩咐著,我就扶穩梯子的下半部,讓剛仔一步一步踏上去。沙展開始在行人道上維持秩序,勸告大家不要停留,趕快下山,可也沒法趕得走湊熱鬧的人。
光天化日,無遮無擋,我們一邊在工作,途人一邊在旁起哄。「不較高呀!為甚麼找一張這麼短的梯子」,「下面要找穩啊!」,「褲管都濕透了。」大家有一句沒一句的指指點點,畢沙展有點不耐煩,大聲叫:「警察在工作,你們不要留在這裡,快下山吧!」但根本沒人理會他,大家仍留著看熱鬧。
只見剛仔拿著帆布一級級爬上梯子,怕會失平衝,正猶豫應否爬上最高一級時,畢沙展大叫道:「你想甚麼?還未夠高,上多一級啦!」
我轉頭望向大聲呼喝著的畢沙展,悠悠閒在行人道上兩手叉腰,我卻不只要超時工作,兩腿還要浸在水中,好生不忿。再看看上方那條過於慘白的活手臂像厲鬼一般晃動,不知它幾時會掉下來,氣憤之餘又加幾分驚恐。
剛仔聽過吩咐,只好再上一級。他身型雖然高,但仍不能觸及那東西。這時他檢視手臂和自己的位置,比劃自己該如何拋出帆布蓋住那東西。過了片刻,他向我點一下頭表示準備一試,只見他先微微彎曲著腰,然後身體一撐起,右手向上一揚,放開手中的帆布。可惜,帆布沒有蓋住,就溜滑了下來。
「噓……」幾個途人發出零星的嘆息聲。




失敗了,帆布掉落在我旁邊,我隨即俯身拾起帆布,再次交到剛仔手中,他說:「沒問題的,這次我一定拋得準。」看著他自信滿滿,不知是從那裡來的信心,亦不知他為甚麼可以對這妖怪般的生物無動於衷,畢竟他和手臂的距離相當近,若那生物有甚麼突變,他便首當其衝。但這時我也沒有顧及太多,心只想盡快完成任務,離開這裡,便替剛仔再次扶穩梯子,並向他表示準備好,於是,他再次向手臂拋出帆布。
這次,他真的掌握到發力的竅門,帆布果然蓋住了那生物!全場人士屏息靜氣,靜待著之後會發生的事。
在帆布上隆起的部份,大家都知道是那東西的位置,沒有任何動靜,但大家仍然靜待著,全場鴉雀無聲,沒人敢吸一口大氣。就這樣過了半分鐘,仍然沒有異動。當大家都以為沒戲可看的時候,突然,隆起的帆布向上拱起,並且感覺到有東西在裡面亂動起來,東拉西扯著。最後,帆布終究抵不了這亂動和地心吸力,跣滑下來,落在正下方的剛仔頭頂上。剛仔大驚,不知是怕了帆布,還是怕了那覆蓋著的手臂,本能地向旁邊一跳,重重地跌進引水道中,激起不少水花。帆布也徐徐地再次飄落在我身邊。大家對這突變不知所措,只見無辜的剛仔坐起身扶住自己的手肘大呼叫痛。
最終,我們二人跌跌撞撞,好不狼狽才爬回水泥行人道上。搞了半天,甚麼也做不到。而經過一輪騷動,手臂這刻似是回復「正常」,隨意地在空氣中擺動。
漸近中午,陽光猛烈得刺痛雙眼,直射下來,氣溫旋即上升,熱力更加重了大氣壓力,令人抖不過氣。我皺起眉頭,瞇著眼,又抵不過好奇心驅使,微微抬頭觀看這條詭異的手臂。光天化日,赤條條的雪白手臂像裸女般在山間放肆地展露自己的身體,沒半點羞怯,卻非常養眼撩人。只見它時而伸展自己及扭轉不同角度,像貪婪地要接收每一點灑落下來的陽光,讓它們照遍自己每一吋肌膚;時而又悠然地隨風舞動,姿態輕盈,自由自在;時而又似受了氣的小孩在跳彈,握拳亂擊。
看得久了,不知不覺竟開始適應了它,更大膽直望這般詭異的存在,細意觀察它不規律的姿態。望著望著,忽爾感到它其實又沒有想像中那麼怪異,甚至有點平常,就好似它原本就該生長在那裡,和旁邊的殘木和雜草同屬於這片土地,它是如此平白地配合周遭的環境,流露出渾然天成的坦然。

它為甚麼會在這裡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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