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母親
 
有一個人一直愛著我,視我為己出。同樣,我亦視她為我的母親一樣。她在首爾出生長大,即使我們毫無血緣關係,我稱她為「首爾母親」。我在夏威夷那無數漫長而孤獨的日子中,她一直像位天使一般呵護著我。
 
我在太平洋中部,美麗的夏威夷島上大學,這使我在香港的朋友對我無比羨慕,但事實是我不知道如何向他人訴說我在這裡忍受的寂寞。
 
或者比起學術內容,我其實花了更多的時間去了解孤獨的意義。還記得剛進學校時,我認識了一群來自日本的學生。從此我們便經常一起參加學校活動,去市場買菜,做著新學生都會做的事。
 
然而,我意識到我和他們只是經常在共度時光的人,我們之間的友誼真的有增進到嗎?沒有。他們總是互相說日語。即使在美國學習,他們並不喜歡用英語和他人溝通。
 
我們的他們談話很淺薄,同樣,我們的友誼亦只保持在表面層面。雖然他們都是很禮貌的人,但我們之間有一條鴻溝,我永遠無法跨越。




 
作為新生,他們是我的唯一朋友,我卻連那群人的圈子都融不入,我為此感到十分難過。
 
我告訴首爾母親我的情況,我說自己感到很空虛。傳出訊息後,她傳回一張照片,是她和她那可愛兒子的自拍。
 
看著她兒子的照片,我笑了。和家人在一起是這麼的好。我羨慕她。
 
人平常總會認為自己擁有家人是理所當然的,家庭成員一直在他們身邊。但原來寂寞會讓人想起他們的家人,那些他們在外玩耍時忘記的人。
 
星期天,我出席教會聚會,在那裡我希望能為自己空虛的靈魂找到一些平安。不料,我得到的是更多的拒絕。




 
第一次在這裡參加教會聚會,兩排韓國學生坐在我前面,齊齋整整,全部都是韓國人。我盡量對他們保持友善,但他們不喜歡與外國人互動。
 
他們像一個家庭一樣玩耍,一起大笑,但不會容納任何非韓國人。於是我學會了如何去尊重他們。每次當我在一個韓國學生附近有空位時,我都選擇找其他座位,甚至是走去另一排。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想坐在他們旁邊的是韓國人。我能為他們做的就是不要出現在他們旁邊。
 
獨自坐在最後一排,看著教會中的其他人如何愉快地混在一起的。我的心是那麼痛,完全被孤獨佔據。
 
在教會長大的人可能不明白有些人會不再去教堂,但我知道其中一個原因 - 孤獨。當一個人獨自坐在一個地方,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被包括在內時,他只會感到尷尬,想要離開。
 
在正常情況下,在教會長大的年輕人一直被視為教會家庭的一分子,他們怎麼可能理解被遺棄的感覺?但是我明白。寂寞可以是撒但用來使人遠離上帝的工具。




 
那一天,連是我這一位在教會大學學習的信徒,也不願意參加教會聚會。我給首爾母親發了一條消息。
 
「Eom-ma,」我用韓語稱她為母親,並打字說:「我的教會支會裡有很多韓國人,但他們不喜歡和外國人一起。」
 
「這很正常。韓國人喜歡和韓國人在一起,」首爾母親解釋說: 「雖然他們非常關心自己的人,但對外人他們可以完全忽視。」
 
我繼續說:「韓國人總是聚在一起。早上,他們一起去教會聚會;晚上,他們一起回到宿舍吃大餐。他們有一個如此甜蜜的家庭。我則是獨自坐著旁邊看著一切在我面前發生。」
 
「別這麼想!」她回答說,:「作為一個韓國人,我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我討厭做任何事都被迫一起。相信我,這其實很不舒服。」
 
我以為首爾母親之所以會這樣說,只是因為她不明白我當時的孤獨。她在首爾出生長大,中學在首爾讀,連大學都是在首爾,現在她還和她的家人一起住在首爾,尤其是她那兩個可愛得誰都要爭著抱的兒子。她怎麼可能理解我忍受的寂寞?
 
但正如我想的那樣,她給我發了一條信息。
 




「你值得更好,永遠記住還有其他人愛你。」:她打字道
 
我笑了。這是有史以​​來最奇怪的談話。我打著韓文字告訴她我和韓國人一起生活有多孤獨,而她是韓國人,她卻說自己時也不喜歡韓國人。
 
我知道日本學生會舉辦了一場才藝晚會。雖然沒有人邀請我去,但我還是去了。
 
我坐在我那群日本「朋友」旁邊,那群我在剛來學校時經常依靠的日本朋友。這對日本學生來說是一次興奮熱鬧的聚會。
 
有些人上台唱歌。他們唱著包含他們童年記憶的歌曲,所有日本學生都可以與之共嗚。
 
有些人講笑話和演喜劇,只有日本人才能聽得懂的東西。他們作為一個家庭,一起快樂地一起歡笑。
 
而我?我坐在他們身邊,但作為一個不明白一句話的局外人。我質疑自己為什麼我會選擇參加這個派對。無法忍受那般孤獨,我默默地離開了這派對,去練習鋼琴,途中我告訴了首爾母親一切。
 
我忘了一個韓語單詞。我問道:「"Dol-a-ga" 是回歸的意思?」




 
「Ne.」:首爾母親用韓語回答是。
 
「那麼 "Dol-a-ga-neun-gos" 意味著回歸的地方?歸處?」:我問道。
 
「Ne.」她回答。
 
「我沒有回歸的地方,沒有一個歸處。沒有人想把我包括在他們的圈子中。」:我說
 
 「不要傷心,」她回答說,「生活本身就是孤獨的。」
 
我問道:「思念你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歸處。對嗎?」
 
「Ne.」:她答道。
 




我問道:「對你來說,那個地方是首爾?」
 
「當然是首爾。」:她回答道。
 
她繼續說:「而我在這裡,你也可以來。」
 
人需要一個他們總能回歸的一個地方或是一群人,特別是那些獨自生活在國外的人。對於在美國的華人移民來說,那個地方可能是唐人街。對一些宗教人士來說,可能是他們的教會。
 
然而,我,一個生活在太平洋中部的孤獨的年輕人,不知道我可以回到哪裡。我拼命地尋找那個歸處。
 
在意識到沒有任何人需要我之後,我都自己感到很可憐。因此,我放棄了嘗試。我決定讓自己遠離人。
 
我上學,工作,然後每天把自己鎖在鋼琴練習室裡幾個小時。而且我已經將這個生活模式保持了半年。
 
一天晚上,我練習鋼琴三小時後凌晨1點回家,我已經不知孤獨的感覺,我只感到痛苦。我完全是空虛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給首爾母親發了一條消息。




 
「Eom-ma,我不能堅持了。」:我打字道。
 
發出訊息幾秒鐘後,我看到一條灰色文字在我的留言下,是「seen」。她在線上,就如每次我在午夜我都向她抱怨時一樣,她總是在線上立即回覆我。
 
時差使她成為我最好的傾聽者,因為我在夏威夷的悲傷午夜就是她在首爾的輕鬆下午。
 
首爾母親回答說:「其實和孩子在一起也很孤獨。」
 
我一下感到極為震驚。我總是羨慕她和她的兒子在這個迷人的首爾城市過著幸福的生活,但她突然告訴我她實際上也很孤單。這是我以前沒想過的。
 
「為什麼?」:我問道。
 
「我只和孩子們進行單向溝通......」
 
她告訴我,她每天都把時間都花在照顧她的兒子身上,但由於他們不是成年人,所以無法與他們進行普通的相互交談。那天晚上,我只聽首爾母親說話。我錯怪她了,原來她和我一樣對孤獨有那麼深的理解。
 
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因為寂寞而變得多麼自私。由於孤獨,我每天晚上只向首爾母親抱怨,讓她安慰我。首爾母親對我來說就像天使,但她實際上也是一個人。就像其他人一樣,她也有悲傷和掙扎,但我沒有考慮過。寂寞讓我只關注自己是多麼悲慘。我成了這樣一個不體諒的人。
 
......
 
夏天來了,我在大學讀完了第一年。終於,我飛往首爾。首爾母親開車七十多公里,從她家來到仁川國際機場接我。我找到了她的車,迅速上車。
 
「An-nyeong-ha-se-yo!」那位皮膚白晰,戴著一雙典型韓國圓形眼鏡的女人微笑看著我,用韓語向我打招呼,問道:「在飛機上睡得好嗎?」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如此不真實的場景。沒有言語可以描述我有多麼想念她。看著路上的標誌,上面的字不是「檀香山」或「珍珠港」,而是「首爾」和「仁川」。
 
每晚通過文字訊息安慰我的人就坐在我旁邊。我轉過頭,看到她兩個可愛的兒子坐在後座上。
 
我沒有在韓國長大。事實上,我甚至不太會說韓語。但我回到家了嗎?我回到了那個思念我的人所在的地方嗎?是的,我回家了,回到自己的歸處了。
 
回到首爾市區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她把車停在一間麵包店前,買了一份晚餐給我。我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
 
沒錯,我在夏威夷是那麼的孤獨,甚至一度被遺棄。但在這世上,有其他人深愛著我嗎? 有的,真的是有的。
 
第二天早上,首爾母親一早起床為她的孩子做早餐,餵他們吃早餐,然後開車去學校。午餐時,她餵她的第二個兒子吃飯。放學後,她又開車送孩子回家。就像之前母親告訴我的那樣,她每天做著同樣的事。
 
她亦永遠無法和她的孩子聊天。對於她的第一個兒子,她只能說「安靜」、「坐下」、「停手」和「回來」之類的話,因為他很頑皮。
 
她的第二個兒子根本沒有說話,他不喜歡說話。我明白到她說的單向溝通是什麼。她每天都這樣。
 
一個星期與首爾母親一起生活,我真正意識到其實她有多孤獨。我不禁回想,在夏威夷時,我可以孤立自己,我不需要考慮任何事情。但是首爾母親不論感到多麼孤獨,有多不開心,都要照顧她的兒子。同時,她還能力傾聽我的抱怨並安慰我。
 
寂寞曾經是我最大的噩夢。它折磨著我,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讓我做了一些我從未想過會做的可怕的事情,比如孤立自己,不信任別人。
 
我親身經歷過多麼強大的寂寞,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麼首爾母親如此堅強,以及她如何設法忍受所有這些事情。
 
那天下午,當我和韓國母親吃著美味的韓國炸雞時,我找到了答案。
 
她的第二個兒子向我們跑來。首爾母親問他發生了什麼,問他是否想要一些雞肉,他卻像往常一樣,沒說一句話,他不喜歡說話。
 
而首爾母親卻抱著他,微笑看著她,溫柔道:「Sa-lang-hae。」
 
那些喜歡韓劇的人應該知道句韓文意思是「我愛你」。我認為那個不說話的兒子會和平常一樣很安靜,不會開口說任何話。我認為這又是一次單向對話,首爾母親早已經習慣的單向對話。
 
但是在我這樣想時,他突然張開嘴,看著首爾母親......
 
然後口齒不清地說道:「Sa-lang-h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