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路環監獄。

朘神載起一副金絲眼鏡,長長的All back頭梳得一絲不苟。他紫紅色的恤衫跟暗紋炭灰色西裝,配搭得大方得體。他坐在獄長寬敞的辦公室中,牆上掛滿無數錦旗和獎座。他靜靜讀著手上一份犯人資料,一邊把玩著手中鋼筆,等待著探訪安排。

「澳門特首對這件事很重視,才破例給您去見這重犯。希望閣下可以令他好好合作,」局長坐在大班椅上,眉頭深鎖。

「我盡力而為,」朘神沒表情的回答。

「張先生,這邊,」一個中女獄警前來帶路。朘神放下手中文件,雙手插袋,跟女獄警離開。





二人經過囚犯起居飲食的地方,朘神光鮮醒目的衣著,吸引了不少囚犯的注目。

「有人來過探望他嗎?」朘神問。

「沒有,」女獄警用匙咭,打開另一道閘門,「十七年來你是第一個。」

他們轉到另一邊的私人監倉。這裡守衛明顯比較森嚴,連空氣也沉了一份緊張的氣味。頭上的光管滋滋作響,沒半點陽光。

「在監獄內犯事,又或者精神狀態會影響到其他囚犯的犯人,我們會移交他們到這邊細倉,作短暫隔離,」女獄警解釋道,「通常冷靜過三四天,犯人都會乖下來。經心理醫生和獄警同事確認情況穩定後,就會回到正常倉房。」





朘神指指他手上的犯人檔案,「那他住了多久?」

「十七年,」女獄警道,「由第一天開始,他就被隔離開。」

「他有攻擊性嗎?」

「沒有,」女獄警答,「只是...他試過幾次在大倉引起騷亂。心理醫生也認為,他留在私人監倉情緒會穩定一點。」

「心理醫生怎麼說?」





女獄警翻開健康報告說,「焦慮、抑鬱、失眠、自閉、噪狂。」

「我身邊百份之九十的朋友都有這些症狀...」朘神不以為然地答。

電動閘門內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儘是五十呎見方的單人囚室。犯人一日三餐、大小二便都離不開這裡。朘神有個奇特的感覺,這裡只欠一個跑步用的滾輪,就十足一列列超大的倉鼠籠。

中女獄警帶領著朘神走進長廊深處。兩邊的囚犯一看到有女人進來,懶理貨色可不可口,恣無忌憚的將手伸進褲內,把玩下體。一兩個瘋子似的中年漢索性走近鐵柵,色眯眯的出口調戲中女獄警,朘神身後兩個男獄卒忍不住,上前喝止了囚犯的無禮舉動。

他們一行四人,像穿越禁忌森林的四隻哈比人,似乎隨時會被人襲擊。走了五分鐘,好不容易才走到盡頭。

「馬一楠,有人來探你。」女獄警對著尾房的囚犯說。

這囚室跟前面幾十間獨立倉房,感覺簡直天淵之别。除了一閘格格不入的鐵柵,這裡比較像一個少女的簡約閏房。天花燈火暗淡而寧靜,也沒有其他囚室的尿噪味;木板床上的被舖,摺得比酒店還要整齊;連開放式洗手間也一塵不染,蓋上的馬桶旁,連半滴水跡也沒有。

一個倉白柔弱男人正拿著一枝蠟筆,在空白的牆壁上畫畫。他不像其他囚犯剃了個和尚頭,似乎有甚麼特權,他在獄中還可以長著一頭及肩鬈髮。聽到女獄警的話後,手指停了一下,然後又自顧自的繼續繪畫,眼尾都沒理看過其他人。





「他是個瘋子,小心點...」朘神身後一個獄警輕聲的提點道。雖然他兩邊臂膀比頸項還要粗,還握著一支大口徑短槍,膽子卻小得不得了,竟然要怕一個拿著蠟筆的娘娘腔男人?

「放我進去,」朘神吩咐道。

另一個獄卒呢喃道,「這不合我們規距...」

「你們決定不了,找個有話事權的上級跟我談,」朘神公事公辦的說,「跟他說放我進去。」

女獄警退開了幾步,打了幾通手提電話。幾分鐘後沒好氣的走回來,對著膊頭上的對講機道,「伙記,打開49號倉門,局長說開門放張先生進去。」

鐵柵咔嚓一聲打開,大門開關應該設在長廊外的控制室,這樣沒有共犯裡應外合,根本沒法子逃獄。

朘神彎腰走進去這重犯的囚室。在裡面看出去,囚室很侷促,任何人住上十七天,說不定也會精神崩潰,更何況住上了十七年?





「你就是『藏馬』吧,」朘神坐在地上,男人仍未有轉身,「幸會,我叫朘神。」

這個藏馬不理不啋,仍然在繪畫他的黑白壁畫。朘神望一望閘外三名候命的獄警,說道,「麻煩三位,可以先離開一下嗎?我要出來時會揮手叫你們。」

三人面面相觀,女獄警又多打兩通電話,請示上級,之後才帶領二人離開。

「是莫奈的《印象日出》嗎?」朘神望著牆上的畫問道。

「對。」藏馬在半空中停下畫筆,但面孔還沒轉過來。

「我看過真跡,認得那三首小船。不過太陽去了那裡?」朘神認得這幅印象派大師名作,最搶眼的,就是那暗紅色的日出。

藏馬轉身盤膝坐在地上,似是神經質的在地上不斷畫一個圓圈,「在這裡。」

朘神欣賞著藏馬的作品,「我還以為監獄內沒有任何娛樂的,原來無聊的話還可以畫畫。」





「這是心理醫生提議的。他說讓我畫點東西,情緒會穩定一點,」藏馬說,「閣下是律師嗎?」

朘神上下打量這個蒼白的年輕男人,「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警察或是保安司的人?」

「江詩丹頓 Mécaniques Ajourées,」藏馬用蠟筆指一指朘神左手的腕錶,「這東西要五萬多塊歐羅吧。除非警察又可以明目張膽收取黑錢了,否則他們要儉吃儉喝幾年,才買得下這手錶。」

朘神望望自己手錶,不禁笑說,「想不到這裡的潮流資訊挺流通嘛。」

「我有太多時間了,足夠將這幾年來的雜誌翻看又翻看,」藏馬木無表情地答。

朘神定睛望著眼前這年輕男人,氣定神閒得像是個憚宗大師。

朘神打開手上檔案,翻開第一頁,刻意宣讀給藏馬聽,「馬一楠,三十五歲,十七年前因為非法印製偽鈔和一項嚴重傷人罪,蓄意襲擊澳門黑幫崔家長子崔龍,自首被捕,」





「而流出巿面的葡幣偽鈔,至今仍然未有專家可以分辨到和真鈔的差異。迫使當年葡督私下動用外滙儲備,回購美元,變相承認了假鈔的合法性。」朘神挑高眉毛,對藏馬投以一個敬佩的微笑。

藏馬不發一言,望著自己幼長的手指,等候朘神切入正題。

「崔龍的老父崔老先生,近年將黑白兩道的生意,逐步逐步轉移到三個兒子手中。而三兄弟也在江湖風頭一時無倆;跟其他黑幫老前輩,關係也很不錯,」朘神繼續慢慢的說,「澳門警方以至政界中人,都擔心他三兄弟桀傲不馴。這黑幫勢力世襲下去,對他們很不利。」

崔家的事好像引起了藏馬興趣,他放下蠟筆,全神傾聽。

「至於另一個黑幫家族呂家,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女兒呂曉晨。江湖傳聞,崔呂兩老有意撮合自己的兒女,到時兩幫人、一家親,聲勢浩大,江湖橫行。」朘神愈說愈慢,時時留意藏馬的反應,「但是,澳門特首在想,如果這伙黑幫家族姻親不成,反而家破人亡就好了...」

藏馬手指頭把玩著蠟筆,「為甚麼要找我?」

「要挑起兄弟反目成仇,爭產是最好方法,」朘神笑說,「連鈔票都偽造得到,一份遺囑應該難不到你吧?比方說...崔先生呂先生那兩份...」

「會偽造文件的專家,大有人在。你們知道我跟崔家有過節,所以才看上我吧...」藏馬條埋分明的說,「萬一事敗,警方也可以將所有罪名推到我頭上,對嗎?」

「Bingo!全對!」朘神愈來愈欣賞眼前這個藝術家似的男人,他的智慧比普通人高出太多了。

藏馬眼珠轉了一圈,終於露出第一個笑容,「那我有甚麼好處?」

「減刑三十三年,」朘神說,「換言之,你今年十一月就可以重獲自由了。我們會以健康為理由,提出覆核讓您提早出獄。」

藏馬指一指朘神手上的文件,張開手掌,似乎想要自己親眼檢查一下。朘神將文案遞到跟前他手中,藏馬卻不是去讀裡面的文字,而是上下左右地檢查整個文件。

藏馬停下來,指指一個迴尾夾的中間,原來被偷偷放下了一部微型偷聽器!朘神臉色一沉,自己也被蒙在鼓裡。他猜這是監獄長以防萬一,小心放下的小把戲,叫他們談判內容都留下證據。藏馬也猜得到,這偷聽器不是朘神意思,反倒是用來監督朘神的;朘神要裝偷聽器的話,他全身上下有太多更好的選擇。

朘神仍舊深藏不露,再多問一次,「那你會幫手嗎?」

藏馬不想直接答話,免得被紀錄在案。他放下蠟筆,走到床頭拿起他的水杯,坐回剛才的位置。他在剛才石屎地板畫下的圓圈旁,用水寫下了一個「N」字。

朘神立刻會意,那是「NO」!

朘神也不想他說的話他朝成為把柄,唯有繼續玩這套啞謎。他翻開手上資料首頁,然後指著藏馬還有三十三年的刑期,藏馬眼神閃過一剎那的無助。畢竟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誰會想在監牢內再花三幾十年光景?

朘神用食指中指做出離開的手勢,然後在地上再畫一個「V」,組成了「NOV」。只要藏馬首肯一句,他年尾十一月就可以出獄。

藏馬想了一會,默默地搖頭。

朘神在「V」字旁多加兩筆,「NOV」變成了「NOW」!朘神在表示現在就帶他走!

藏馬閉上眼,久久沒有動過半分。靜謐的囚室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朘神在西裝暗袋拿出一支鋼筆,再指一指自己喉嚨!藏馬明白,那即是要自己挾持朘神逃獄!

這太冒險了吧!藏馬眼睛張得老大,定睛望著朘神。

只差一點點,朘神知道藏馬開始動搖。他露出友善的笑容,一手拿走蠟筆,指尖沾沾水,在「W」旁邊加了個逗號和半圓。他小心翼翼的將鋼筆放在藏馬跟前,那組字上下反過來讀,就成了「C'MON」。

只欠臨門一腳!朘神不徐不疾地再加幾筆,將訊息改成:

「NOW, OR NEVER」!

藏馬呼一口氣,執起鋼筆,站到朘神背後。手臂鎖住朘神頸項,用鋼筆抵住他咽喉。

朘神不慌不忙,輕輕踢跌地上的水杯,讓開水沖走他們交談的證據。他自己扭開鋼筆筆頭,握著藏馬的手在自己頸上畫上兩筆。原來鋼筆沾的是鮮紅色墨水,現在倒像筆尖劃出了一道血痕!

朘神影帝上身似的朝走廊大叫一聲,「救命!救命呀!」

大批獄警趕過來,心知大事不妙。他們看見頭號囚犯挾持著監獄貴賓,全都頓時不知所措。

「開門!給我一架車!」藏馬喝道,筆尖再向朘神抵深半分。

「你們還不快點去辦!?」朘神呼喊得七情上面。剛才的女獄警又在一旁撥她的電話,請示上頭。

鐵柵咯嚓一聲打開,藏馬和朘神一步步向外走,迫得一班膽小怕事的獄警節節後退。走廊太窄,十數個大男人像是沙甸魚般擠在一起,他們手上的警棍和短槍,都沒藏馬一支鋼筆來得嚇人。

藏馬挾持著人質,一步步朝監獄大門走出去,獄警在他們二人外圍成一個圓圈。朘神舉高雙手,掩護藏馬,聲色俱厲地不時大叫「別開槍!」。

獄長狼狽地跑過來,躲在兩個獄警背後,「請你別輕舉莾動,萬事有商量。」

藏馬大聲問道,「我要的車呢?」

「正在安排,五分鐘就過到來,」獄長緊地道,「有事慢慢講...」

朘神腳踭輕輕向後踢,他儘量不動咀巴、極其細聲的說,「不要坐他安排的車...」

藏馬和朘神已經去到停車場,幾輛空囚車就停在出口邊。藏馬手臂作狀使力,朘神又演得入形入格,叫一群獄警再退後幾步。

「下車!」藏馬打開一輛囚車車門,向車上睡眼惺鬆的司機呼喝道。司機本來正在偷懶打吨,一張開眼,面前竟然出現大隊荷槍實彈的人馬,還以為是衝著自己而來。他狼狽地舉手跑下車,藏馬乘勢要脅著朘神,二人先後上去。司機位的朘神聽從藏馬的吩咐,用力踏一下油門,衝散了獄警的人鍊,再撞破停車場的電閘,大搖大擺地消失在眾人視線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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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時候。

「這艘遊艇真不錯,他朝掙到錢,一定要買艘回來!」朘神貪婪地欣著船倉時尚的裝橫。他不知在那兒弄來了這艘高級遊艇,在路氹某個海邊的地盤,接走了他和藏馬。

藏馬坐在窗邊,望著海平面上黃昏的殘陽,一言不發。或許是逃獄的衝擊太太,又或是自由來得太突然,甚至是...他根本是個沉默寡言的自閉兒童。總之他一下船,就像是機器人般神情木訥的望著大海。

「我們之後怎樣?」好幾分鐘後,藏馬突然問道。

「你需要一個新的身份,一張新的身份證。」朘神展開雙臂,跌坐在舒適的梳化上,「我們先去東莞辦理這個。」

「然後呢?」

「見步行步吧,」朘神笑說,「總之事成之後,你可以遠走高飛。有想過搬家去那裡?」

藏馬瞄一瞄朘神,轉瞬又望著大海,「芬蘭。」

朘神沒回話,讓藏馬一個人留在船倉之中,他走上甲板,享受著輕柔的海風。褲袋裡的Nokia 8810 震個不停,他看一下,已經有數十個未接來電。

朘神確認了藏馬還在船倉內,他便接下了電話。

「您好,特首先生,」朘神輕聲說,「我得到藏馬的信任,他還以為自己真的逃獄了。您要的假遺囑一造好,就有專人送過來,我也會一併將藏馬交還給您。您先準備好我們的酬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