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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學生會活動室內一張桌子下,偷聽別人說話。
 
那些「別人」是我的前同學,有的是初中的前同學,有的是現在同班的前同學。
 
只要是同級的,幾乎都可以進來這個活動室。他們在裡面賭博、上網、用手機、吃飯、做愛,幾乎甚麼都可以幹,誰都可以進來。
 
柑兒和她的金牙衛士也進來過,她自然不是學生會的人,可那些會員都十分歡迎她,我曾見過他們特地開門給她,讓她在裡頭安安靜靜的吃飯談笑。那個又矮又不說話的小姑娘呀,甚麼都不用幹,甚麼書也不用讀,甚麼活動也不用報,甚麼事也不用主動,卻那麼受歡迎。怎又不讓我牙癢癢的羡慕?
 


所有同學都可以進去。
 
而我卻躲在了桌子之下,他們並沒有發現我。此時是中午,裡頭幾乎都塞滿同一級的人了。
 
有男有女,他們在那說些只有他們懂的話題,進進出出,來了一群又一群,出了一群又一群。
 
我蹲在桌子下,心中安慰,也許只是自己太不主動了,我的同學還是歡迎我的吧,看那些學生會的人氣王多麼友善,人人相處高興融恰,也許我只要親近一下別人就足夠了。我那麼可憐,說不定他們都很關心我呢。
 
他們說話,話聲很多,老實說我分不出誰打誰,誰說了哪句話。
 


「你知唔知小Y最近又換左條仔?」
 
不知。
 
「唔知。」
 
「佢條前仔好慘囉,搬家去左澳州冇耐就戴綠帽。」
 
?綠帽?
 


「係咁架啦,人家靚女受歡迎呀麻,咪葡萄啦。」
 

 
「葡萄咩啫,鬼有。我一陣約左人出去玩,理得佢咩。」
 
「去玩?去邊?一定又無仔陪啦,無人識你呀。」
 
「無人識你」這句話真是奇怪,永遠都是對有人認識的人說。
 
「有冇約你男神?」
 
「你男神有冇收到你情人節封信?」
 
「有。」


 
「有乜反應?」
 
男神!我也很喜歡男神!
 
「有呀,唔知佢今日黎唔黎。」
 
「去邊?」
 
「咪去尖沙咀囉,去唱K呀。」
 
 
「你就好啦,我尋日去XX村個『胡來喜』燒嘢食,無晒錢啦。」
 
「胡來喜」?燒嘢食?「胡來喜」是一間餐廳嗎?在哪裡?XX村是我住的地方,居然連我也不知XX村有一個叫「胡來喜」的地方。


 
「無錢咪番工囉,一係我介紹個好工比你喇。」
 
番工……多麼遙遠的事呀,卻說他們真的是學生嗎?他們在說學生該說的話嗎?怎麼那些話我閒所未閒?
 
偷聽別人說話真的太爽了,快多說些色色的話吧!比如小Y接客的經過之類。
 
「話說我同某某最近北上。」
 
北上?來了!
 
「我同某某最近北上,真係好好玩,果邊啲耳膜推拿真係好正。」
 
耳膜推拿?
 


「你就好啦。」
 
「我地重玩左『摩斯梅西嘉年華』。」
 
???
 
「重有『若旦巴勒斯坦聖誕燒炮仗日拿八勒會』。真係好正。」
 
「『瘋狂午夜月樂園』好玩啲囉。」
 
???
 
聽到他們的對話,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和社會跟時代脫節了,「耳膜推拿」這種人人都知的東西我居然從未聽過,我真的太落後了。我那部手機也是最舊的,沒有群組沒有聯絡人,除了掩人耳目地偷拍女人裙底外再沒用處。
 
「&%(&#*(%&;(%&%。」


 
「%#*%(*)%?」
 
「%^^)$(^))$(。」
 
「#%(*)#」%)*%(。」
 
接下來的話一句也聽不懂。
 
真至他們提起我一點也不感興趣的話題。
 
「畢業旅行要去邊?」
 
「去台灣定日本好?」
 
「越國泰國或者平啲。」
 
「要約邊個?」
 
「緊係約女神啦。」
 
我對這話題一點都不興趣。不在乎他們說的甚麼坐船呀,訂機票,去日本浸溫泉,還是去台灣逛夜市,沉著走著看心愛的人,微微笑不說話,買那溫泉蛋那土產茶葉,牽著手抱著肩頭走,吃的那拉麵海鮮薄餅烤肉或是漢堡包,美食上那些鹽那些辣椒粉可以自由添加的調味醬和甜點上的一點蜂蜜,一滴愛人的口水。更不在乎他們會住的酒店,晚上夜行,一起玩的卡牌遊戲一起浸的浴,拍的照,留的念說的笑話聊的樂,睡的床,用的安全套,召的妓操的女同學,用力撕破女服,扳開反抗著要逃跑的幼腿,掀開她的陰唇,舔舔後入狗仔式老漢推車觀音坐蓮指交中出口交環吹手淫放置play綑綁play性虐NTR顏射私拍強姦公車痴漢援交五穴同時抽插百人無限中出祭。
 
一點都不在乎,不在乎到曉背了,想得比當事人還熟。
 
「咁一陣放學去邊好?」
 
「去嗰度?」
 
嗰度?不知為何,我突然神經緊蹦,整個人彈了一彈。
 
「呯」,頭頂撞到桌底。
 
不妙,是不是被發現了?
 
果然,活動室在我發出聲響後氣氛一沉,寂靜來得怪異。
 
一隻熟悉的白手挪開了我放在身前用來遮掩自己的雨傘。
 
一雙冒火的眼神從上而下怒瞪著我,那隻手上暴滿青筋。還有十數雙眼,十數雙手在等著我。
 
我一直偷聽他們說話,也難怪他會生氣,不過那些話都不是甚麼機密,只是向一般同學會說的話,我也是同學,聽一下不要緊吧。
 
於是我主動鑽出桌底,搔著頭,傻笑著,想說一些親切的話緩緩氣氛。
 
我很快便笑不出來了。
 
那些在我的中學生涯不斷重覆的話,對象是我但永不會向我說的話,我最不想聽到的話,那些帶點不屑、表情跨張、毫不在乎聽者感受的話,殘酷地表明我等級低賤的話。
 
「嘩,嚇死人咩!」一個女學生像鴨子一樣,伸長了她的勃子,嘴唇突出,一隻手掩著嘴,朝著另一個人道。她跟我同班。
 
「……」另一個人是跟我一起長大的小學同學,他別過頭去,裝作看我不見。
 
「佢係邊個黎?」一個我以為我認識她她也會認識我的人指著我道。她當然不是問我,而是問她身邊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沉默不語。
 
「對唔住。對唔住。對唔住。」再來一個更有趣的女人,她低著頭。
 
「你敢搞佢?佢望向你呀,你死緊啦。」一個胖子幸災樂禍的指著另一個胖子道。
 
「嗨。」終於有人向我打招呼了,是誰呢?我望向發話的那人,他跟我說︰「認錯人,唔好意思。」
 
「嘖。」最後這個人更好笑,她說︰「戇鳩仔。」
 
最後是那隻手,那些我在小書櫃看過的手。
 
那隻又白又長又有力的手。
 
那個碰過無數「女神」的終極人氣王——學生會會長的手。
 
在台上威風得意,說會為所有學生帶來福利的學生會會長。
 
他的手正搭在我的肩頭上,高大英俊的他俯視著我。
 
是要安慰我嗎?
 
當然不是。
 
他拉著我右手上臂,一言不發,他咬牙切齒,我都看見他的鯊魚腮了。

他們怒瞪著我,我開始怕,於是胡言亂語。

「咩呀?高就大晒?你隻手臂粗又點呀?虎背熊腰又如何?香港地講法治嘅,唔好以為學生會會長就大晒,嗱,唔好亂黎呀,我由細練拳到大,我嬲起上黎唔係人咁B……」
 
一拖,我失去平衡。
 
一推,我給推出活動室門外。
 
背脊猛地磕到門外的餐桌角上,好不疼痛難受。
 
那一推把我推回過去,中一開學的那一天,一個比我高一年級的人狠狠把我推到地上,使我四腳朝天,他像推開一件垃圾一樣,挺起胸膛的走遠,還不忘回頭的盯看我,投放一個不屑的眼神。
 
那個人真厲害呢,兇神惡煞,不僅沒有受罰,還享受了一個又一個美好的中學青春戀愛。
 
又把我推到最近,在學校中梯,那三個中六的MK仔,三個對我一個,中間那人雙手朝我心口一撞,我的後背撞在牆欄上。
 
「蛇你額!」他說,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那些MK仔真好,兇神惡煞,不僅沒有受罰,還有一個又一個的在球場上打籃球的同學好友。
 
學生會會長狠狠甩關上門,門大響一聲,似乎也在向我示威。然後窗簾也生氣的落下了,阻擋著我的視線,得意洋洋的招展自己。

門鎖上,燈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