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公司剛剛成立,堆積如山的行政文件及會議等待著任天翔處理及參與。每天任天翔大約工作至晚上十時左右才離開公司,拖著疲憊不堪的軀殼乘搭捷運,往往就算是站在車箱內都敵不住睡意來襲,迷迷糊糊、搖搖欲墜的進入夢鄉。步出北門站後,在居住地方附近的便利店買一份加熱過的便當回到居所吃用。洗澡後休息一會兒便躺到床上睡覺。一覺醒來,梳洗完畢便再前往位於港墘的公司繼續未完成的工作,千篇一律的生活不斷重覆。
 
牽掛有幾,心不由己。
 
縱然生活再忙碌,楊頌宜的影象還是會浮現在腦海裏,他總是像戒煙人士抵不住吸煙的欲望一樣,拿起手機就往她Instagram或Facebook的賬號尋找有沒有她的最新動態。沒有固然失望,但即使有,看到只會悲從中來,胸口被掏空一樣。
 
假日的星期六、天,困在只有約三、四平方米的房子裏也沒甚麼活可幹。打理一下平日沒空收拾的家俱——僅有的雪櫃、單人床、小飯桌、衣帽間、浴室後,任天翔便會離開家居,前往不同的地方休憩的渡過一天。有時候是西門町的鬧市,有時在板橋某間咖啡店,有時在花博公園的草地上,獨個兒過著不想被打擾的寂靜生活。
 
楊頌宜的情況大同小異。在人前,她逐漸融入人群,不論男女同事跟她關係愈來愈親蜜,互開玩笑。但在人後,卻可以靜謐得連丁點聲音都覺得厭惡。她不想承認她曾經的失敗——看錯任天翔這個負心人,所以在人前她要表現得毫不受到影響。但私底下,她壓根兒無法遺忘他的一顰一笑。
 


一如既往地,余龍佑繼續在追求楊頌宜。起初,楊頌宜根本沒有好脾氣、心機理會他。隨著時間推移,麻木的靈魂渴望被溫柔洗滌,即使是代替品也好、阿斯匹靈也好,只要可以暫時忘掉任天翔便可。因此,楊頌宜跟余龍佑的見面慢慢愈來愈多,由一起午飯、下班看電影,到假日在商場閒逛。雖然跟余龍佑遊山玩水的確把任天翔拋緒腦後,但心靈上卻有一種突兀感。
 
她無法做到像在任天翔面前一樣的釋出自我。她知道自己在男性心裏邊性格是屬於差勁、麻煩、糟糕的類型。任天翔也知道,但他包容了她的性格。用更精確的詞彙,是任天翔喜歡她的性格。他喜歡她有主見,不隨波逐流;他喜歡她不服輸的心態,凡事盡力而為,不會滿嘴藉口推搪。
 
所以任天翔尤愛跟她邊笑邊口舌之爭,取笑她笨、她胖,然後看著她奮力抗辯的樣子,最後故意假裝因未能反駁而打了個哈哈或自嘲認輸。不論是抗辯過程,還是在小辯論勝出流露的戚戚然的樣子,看在任天翔眼眸裏都無比可愛。他明白她的倔強,所以他會使用耍寶的方法令她心悅誠服的改變主意。楊頌宜在以上一切一切尋找到被愛、被逗樂的感覺。
 
而余龍佑跟楊頌宜相處則是一套迴然不同的模式。他畢恭畢敬的態度反而讓楊頌宜心感惶恐。對話行為也過度正兒八經,有時候反倒教人有點難以相處。雖然他也富有幽默感,但往往點到即止,不同於任天翔令她捧腹大笑的搗蛋。在這種氛圍影響之下,楊頌宜也變得嚴肅起來,無法像以往一樣暢所欲言釋放真性情。
 
對比之下,楊頌宜在余龍佑身上,她只感受到「喜歡」的感覺。分別在於,「愛」是一個人基於另一人的性格而作出待他/她好的表現,而「喜歡」單單是一個從追求者出發點對待被追求者好。
 


舉例說,因楊頌宜性格節儉,任天翔會跟她到大眾化食店如「譚仔」或「茶餐廳」。在結賬之時,任天翔會調侃楊頌宜「港女」、「要男人付款」,而楊頌宜則會回敬「港男」、「窮鬼」,但最後必定是二人攤分賬單。相反余龍佑則會帶她到各式各樣中英日美法印葡⋯⋯的高級餐廳嘗盡珍饈百味,不但如此,每次余龍佑都嚴言拒絕讓楊頌宜攤分賬單,說這是男生的責任。作為自尊心強的女性,楊頌宜更傾向攤分賬單。後果楊頌宜跟余龍佑外出時都找藉口拒絕進入太昂貴的食店,然後以便宜為由攤分賬單或請余龍佑吃甜品。
 
打從任天翔在三月份離開香港,時間已經經過半年之久。任天翔這個名字在楊頌宜心底裏逐漸模糊、淡化,或許是麻木,然而從沒有一刻徹底消失。間或憶想起他時,楊頌宜總苦笑一聲,輕輕嘆氣,叱責自己又被男人勾魂奪魄。
 
天意弄人,楊頌宜跟余龍佑竟然開始交往。
 
話雖如此,楊頌宜的臉上卻欠缺如沐春風或歡天喜地的感覺,在公司也只是沒甚麼特別,平平無奇的表情示人。
 
在一次與閏蜜飯聚,她眉頭深鎖、滿臉愁容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晚,他倆飯後沿著星光大道散步。路途上,一對一對的情侶依偎在一起、拖著手十指緊扣、擁抱對方入懷、在對方耳朵旁嘰咕,說著不為人知的甜言蜜語。被眾多情侶環繞自己的氛圍令楊頌宜感到極為不自然,加上余龍佑罕有地不太說話,二人陷入冷場、沉默,讓她一秒也不想多留在這個地方。
 
走到九龍公眾碼頭,前方在燈光之下,正在街頭表演的樂隊打破寂靜的場面。二人徐徐步到樂隊跟前,在楊頌宜旁邊的余龍佑向主唱打了一打眼色。一首歌表演完畢之後,樂隊成員有默契、毫不猶疑地表演下一首歌曲——電影鐵達尼號的主題曲「My Heart Will Go On」。
 
高歌到最後高潮部份「You’re here, there is nothing I fear (親愛的你在這裏,我無需要感到害怕)」之時,主唱從大鼓後拿起一束九十九紅枝玫瑰插放在粉紫色及純白色交替的手工紙的花紮,交到余龍佑手上。余龍佑轉身,在圍觀的觀眾面前把花束捧到楊頌宜手中,說出一句「當我的女朋友好嗎?」,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隨即揚起。
 
楊頌宜仰視著余龍佑,從他誠懇、嚴肅的眼神中,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身邊的聽眾突然看不到了;歌曲突然聽不到了;靈魂宛如被抽離軀殼,時間為她停頓下來。
 
「難道妳要無止境的等待一個妳等待不到的人嗎?」
 
「敞若那日在酒吧醉掉的是曾穎琪,劇本不會被改寫,改變的只有選角。」
 
「他從不吝嗇對朋友的愛,而對著朋友,他從頭到尾都是一視同仁,人人平等。」


 
「如果他愛妳,他會去台灣嘛?」
 
「所以,他根本沒有愛上過妳。」
 
「看看你旁邊,不就是有一個願意守護妳、愛護妳的人嗎?」
 
心內的小女人的一言一語彷如附上言靈一樣,直說到入楊頌宜的心坎。畢竟,每個人內心或多或少都有一部份渴望得到被愛,只是一直以來楊頌宜自欺欺人,說服自己並不需要男人的愛。而這番悖論,不知不覺間已被任天翔擊破。
 
「在這麼多人面前拒絕他,必定讓他很窘很尷尬吧。再者,妳也不討厭他。無錯,他有他的缺點,但誰人沒有缺點? 」
 
「妳的青春沒有多少,等一等,回首之刻已經風燭殘年。」
 
楊頌宜回過神來,視覺重新變得清晰,眼前仍然是誠懇、嚴肅的樣貌。她頭部輕微向左歪,雙唇夾出像一線彎月牙般的笑容,雙手接過足有上半身大的花束。
 


這場設計得完美無瑕的表白在觀眾如雷貫耳的拍掌聲及喝彩聲中結束。
 
她想像過,交往之後應該可以慢慢培養出感情,然而事實告訴她,這個想法是完全錯誤的。縱使牽著手、緊抱一起甚至嘴唇交貼,她還是沒有甚麼感覺,只是形式上的男女朋友的表現,過程中欠缺了心靈上的交往。
 
另一邊廂,任天翔從Instagram裏得知了二人的事態發展。
 
假若心是破璃造成的話,任天翔此刻的心想必已經化成為萬千顆碎片。
 
面對辦公桌上的工作,他壓根提不起勁。好不容易支撐到下班時間,他沒有片刻遲疑的衝出辦公室大門。從未準時離開辦公室的任天翔,這舉動把同事都嚇唬,無不愣住、停下手上的動作,目不轉晴的看著這個過程。
 
若有所思的任天翔步出台北車站,委靡的他拖拉裝載沉重鉛塊的雙腿,逕自走向居所。他正孤疑街景怎麼全部換了一個大變樣,打開Google Map,發現自己身處在漢口街一段的社區。原來剛才他神不守舍的走往錯誤的方向。他正欲離開之時,眼光停留在左方的一間小酒吧。一想到儘管回到家只是寂寥地思忖楊頌宜,倒不如爛醉一番來得更有意義。
 
拉開木製大門,吊掛在門上的一串銀色小鈴鐺被搖晃,發出「叮叮叮叮」清脆的金屬敲打聲。小酒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空間雖不大,算上酒吧枱前的三張高椅,僅僅只有十個位置,內裏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泛黃的燈光照射著木製家俱,桌上置放了一棵小植物,背後的擺設是一直排彷酒窖裏的酒櫃,放滿空空的瓶子。
 
「歡迎光臨。」。富有韻味的聲調教人想一聽再。


 
老闆娘看起來三十有五。純黑色頭髮盤起成了髮髻。臉上略施脂粉,一雙瞳鈴大眼顯得炯炯有神,修長的眉睫美豔動人,鮮紅櫻桃色的亮麗薄唇教人怦然心動,線條順和的脖子若隱若現的銷骨更是引人入勝。
 
由於酒吧是小本經營,老闆娘沒有僱用其他人,只依靠自己營運著。
 
任天翔頷首以示回應。
 
「客人你很早呢。」
 
「嗯。」魂飛魄散的任天翔再次頷首,然後坐在酒吧枱前的高椅上。
 
任天翔要了一小杯威士忌,仰頭喝下。威士忌順著食道一湧而上前達胃部,一瞬間被火舌燃燒的痕跡烙印在食道肉壁上,這才讓迷糊了一整日的任天翔一刻精神為之一振。餘溫過後,意志又消沉起來。於是,他再要了一杯威士忌,再灌下,再點一杯,週而復始。
 
星期一的晚上,沒有太多人客,也沒有逗留太久的人客。在店鋪沒有其他人的時候,老闆娘便用溫柔憐愛的眼神注視著任天翔。在悲愴的苦海拼命求生的任天翔,沒有察覺到她的視線。
 


喝下第無數杯威士忌後,老闆娘于心不忍他繼續作踐、虐待自己,偷偷的用紅茶代替伏特加、龍舌蘭等酒精調制的長島冰茶放在桌上。
 
任天翔一眼都沒有瞥向酒杯,便一下子灌向胃部。
 
「沒有茶的長島冰茶,沒有愛的單戀。哈哈,倒真是絕配。」語畢,任天翔笑得人仰馬翻,眼眶同時盈滿淚水。
 
晚上十一時半,到了店鋪打烊的時候,門外的「營業中」門牌轉為「休息」,酒醉不醒的任天翔臉部壓在雙手前臂上,伏在桌子上,昏睡過去。
 
桌子、地板、酒杯都清潔過後,老闆娘才輕撢他的寬背。被喚醒的任天翔,睡眼惺忪的笑咪咪對著老闆娘。
 
「大美人,跟我交往好嗎?」任天翔醉醺得毫無理智可言。他的視界就如接收不良的電視畫面一樣,每兩至三秒便停頓一會。剛好畫面出現了一位嬌豔的美人,不假思索便直截的表了白。
 
老闆娘噗吱一笑,「好呀」答應了他的表白。
 
高興得手舞足蹈的任天翔下一刻卻像燒斷保險絲的玩具一樣,一動不動,臉朝桌子撞了下去。老闆娘趕緊扶起他的上半身,鮮紅液體從鼻孔湧流而出。
 
完成緊急處理後(用紙巾堵塞住鼻孔),老闆娘攙扶著任天翔回到大街乘計程車以及送他回到居所。把任天翔安置在床上後,老闆娘抹乾額上的小顆汗珠,正欲轉身離開之時,被任天翔從後熊抱。間隔著衣服,她的背部感受到來自任天翔心臟的強烈跳動,急厚促的呼吸以及厚重的氣息打落在老闆娘的頸項。她輕柔地來回撫摸他的前臂,嘗試安撫他激動卻無法舒解的情緒。
 
打從八年情後,他多久未有感受過明鏡止水的心境。他以為,他抱住的是楊頌宜,安撫著他的,也是楊頌宜。過多的掛念轉變為慾望,任天翔從頸背吻起,伸延到鎖骨,到臉頰。雙手游移於外露在短袖棉衣的滑溜的纖纖玉臂上,蔓延上肩膊,隨即於衣服裏探索那世間男人垂涎的飽滿領域之中。
 
久違未被點燃的慾火𣊬間一發不可收拾,老闆娘主動轉身吻上任天翔,舌頭你來我往的攪動,還不忘用潔白的牙齒輕咬在他軟滑的朱唇上。
 
任天翔仰坐於床上,而老闆娘雙膝抵床,面向任天翔坐在他的跨上,二人繼續纏綿。兩唇分離,二人準備寬衣解帶,稍稍隔出一點距離之時,任天翔驚覺眼前的人並非楊頌宜。他連忙捉住老闆娘的肩膊奮力推開她。
 
老闆娘一陣愕然,整個人都靜止住了,迅即明白了甚麼似的一聲不發,整理好衣服後便離開居所。
 
「卡嚓。」輕柔的關門聲迴盪在變回獨自一人的房間。
 
翌日,鼻子的刺痛訊號喚醒了身體還未蘇醒的自己。草草跟公司請了一天病假後,好不容易才呼喚自己用不上勁的雙手脫去昨晚皺兮兮的衣服。洗過一趟熱澡後,總算回復一點精神,隨即更衣走到樓下附近的早餐店享用早點。
 
在嘴嚼蛋餅早點的同時,任天翔費勁地組織昨晚的記憶拼圖。他想起了——他忘記付款。
 
傍晚時份,任天翔再一次來到小酒吧。
 
付清欠款過後,任天翔鄭重的向老闆娘鞠躬道歉。
 
「她一定對你很重要了。」老闆娘一語道破的說道。
 
任天翔瞇起雙眼,沉默不語。
 
「起初我還以為你是裝醉的呢。」老闆娘用那把依舊有如蜜糖的聲線道。
 
「那妳還⋯⋯」
 
「你好像我的初戀情人。」未待任天翔說完話,老闆娘續道。
 
「不要誤會,我平常不是一個隨便的人。只是⋯⋯你太像他了。」說著說著,聲調帶點沙啞。
 
「當日我們賭氣沒有挽留對方,明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段愛情的起源或結束其實沒有那麼難懂,僅僅是『能否表達心底話』。自那天以後,在愛情面前我便坦率的表達自己。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便說不喜歡。反正也沒甚麼可以輸掉。說了得不到,頂多傷春悲秋一段時間;說了得到了,你就贏得整個世界。相反,甚麼都不說,那叫做懦夫,連傷春悲秋的資格的沒有,惶論能抱得美人歸。也許你說出口但失敗了,身邊各人會眾說紛紜。但⋯⋯誰說成功了會沒有流言蜚語?不要把目標對焦錯了。」
 
「可惜到最後,最纏繞於心中的,還是他,感覺是不能蒙騙他人的,更遑論自己。不論之後交往過多少次,還是他。」
 
「對不起。我不應該乘人之危,只為了自己贖罪。」
 
回到家後,任天翔還在思忖老闆娘語重心長的一番教誨——也是老闆娘對自己的懺悔。
 
中學那時候的失敗主要是歸咎於自己幼稚、討厭的行為。細心一想,與他跟楊頌宜的情況南轅北轍。每次見面、約會都非常順利,縱使倆人經常拌嘴,卻還是孜孜不倦的互不相讓。即使她不愛,二人還是朋友,並不是那張厭惡的臉孔。此刻的任天翔把陰霾一掃而空,思路清晰。
 
彷似想通了甚麼的任天翔,打開手提電腦,眼神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