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嗱,靜就唔係叫做乖,我唔知你明唔明。」

年幼時,老師曾經對我說。

我會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句說話讓我當頭棒喝——一直以來我在別人眼中都是扮演著一個乖巧的小孩。

我從來冇話自己好乖喎……

當時七歲的我,心裡面這樣想。





讀小學時,其他同學最期待是星期五的下課,唯獨對我來說,這回事沒有特別令人高興。

理由是即使指針到了三時四十分——下課鐘響起的時間,我也只能看著其他同學牽著父母的手,滿面笑容地回家去。然後,老師會帶我們這些未有家長接的學生到二樓的等候室。

直到傍晚時分,剛下班的外婆才會挽著一袋二袋餸菜來接我回家。

有時候,等候室的當值老師會派一些「特別任務」給我。

「正行,過嚟吖。」說話的是劉老師——我的班主任,也是提醒我「嗱,靜就唔係叫做乖,我唔知你明唔明。」那位老師。





我放下手中的鉛筆,走到劉老師身旁。

「畀個任務你,九十分以上嘅同學仔,你幫我喺本簿上面貼個貼紙。」她示範了一次做法,然後把一疊默書簿和一張大貼紙遞給我。

我輕輕點了一下頭,帶著默書簿和貼紙回到座位。

九十七分,貼;八十三分,不貼;六十分,不貼;九十二分,貼……重覆了不知多少次後,我完成了劉老師給我的「任務」。

我把默書簿和剩下的貼紙放到教師桌上,她瞄了一眼,有點驚訝地說:「嘩,咁快做好?」





係呀。

她摸摸我的頭,從餘下的貼紙中撕下一張,貼到我的校服上:「呢張就送畀你啦。」我瞥一瞥襟前,是我最喜愛的反斗車王。

多謝劉老師。

「正行,平時接你嗰個係婆婆嚟?」劉老師忽然問,我點頭。

「咁爸爸媽媽呢?唔見佢地嚟接你嘅?」

外婆說過,在我兩歲時,爸爸媽媽在一場車禍中喪生,當時得他們全力保護我,我才得以活命。

「吓?爸爸媽媽呢?」劉老師追問。

死咗喇……





「係咪都要返工?喂,你唔答老師嘅?」

死咗喇……

「吓?」劉老師不停問,希望從我口中問出一個答案,但我遲遲未有開口。

「于正行,婆婆嚟咗喇。」校工銀姐的出現打救了我,劉老師終於停止追問,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道別:「再見正行。」

再見劉老師。

後來這位劉老師認爲我在學校不開口的情況太嚴重,於是把我轉介給學校社工,那位社工又把我轉介給一位醫生。

那位醫生告訴外婆,我得了一個病,一個令我在學校不能開口的病。






「選擇性緘默症?係咩嚟㗎?」外婆坐在醫生房裡說。

「簡單嚟講,呢個係正行喺學校唔出聲嘅原因。」臉上掛著眼鏡的醫生解釋。

「吓?但佢喺屋企好好地冇事㗎喎!」外婆彷彿不能相信一樣。

「呢個係選擇性緘默症嘅病徵,小朋友喺特定環境唔能夠發出聲音,而且多數係學校;但喺熟悉嘅人面前,例如屋企人,小朋友其實係能夠正常說話。」

我坐在後方玩著七巧板,一邊聽他們的對話,只是覺得很沉悶,很想快些回家看卡通片。

後來聽說,劉老師提出過讓我在班上享有特殊待遇,像豁免口試、小組討論、專題研習滙報等,但都被外婆一一拒絕了,她堅持我是一個正常的小孩子,不需要任何特殊待遇,更要求校方不能在班上提及我有那個病。

所以,那個病的事就只有外婆、學校社工、少數的老師,以及我本人知道,其他同學從未聽說。





我依然是那個在其他人眼中從不說話的孩子;有些人認為我這樣是一種傲慢的表現,所以四年級時我被班上的胖子帶頭杯葛了——

「你地放心啦,佢啞架,唔會同老師講架!」

諷刺的是,某程度上他們並沒有錯——從一開始我便不能向老師說。

反正所謂的杯葛不過是經過時惡意碰撞我一下、在那雙我新買的球鞋上亂踩兩腳,又或者是偷偷把我的文具藏進自己的筆盒裡而已。

我選擇徹底無視。

六年級那年,那個胖子被編到別班,班上的同學一下子變好了,有些傢伙見我小息常常一個人呆著,更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玩。

就這樣,我安然渡過了小學的六年,雖然少不了被其他同學當成怪人,我倒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有時候我甚至想:這個沒人識的病也太過有名無實,它頂多讓我在學校裡不能隨心所欲地說話,大不了我就一個人待著,待畢業後再轉到一個新環境就好了。





可是,那時候的我大概發夢也沒有想到,我會因為它,經歷了最單純的悸動;也因為它,而體會到最深刻的後悔。

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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