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拾叁話】

由最初到現在,沒有停下的是陰鬱又沉重的字句。

不只是閱讀的你們看得熬心,連故事自身都是那麼的壓抑,無可救藥。

但仍然希望——仍然懷有希望,想在黯淡的生命中,看到一點點能自我救贖的曙光。

七年前。

高時刻小學三年級,亦是一切事件開始的那年。





映璧邨依山而建,在那年已經有足以讓老一輩細說的歷史,當時卻有位小朋友,對此地方毫不喜愛,甚至想它消失。

「我要回家!我不要住在這種殘破房子!」高時刻又在跟父母吵鬧。

「我們的家就在這裡啊,轉了新環境不好嗎?」父親哄著他說。

「不好,漫畫書沒了,遊戲機也沒了,只剩下那些破玩具!」

「乖,爸爸答應會再給你買回來,先將就點好嗎?」父親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摸著高時刻的頭。





「嗚....」高時刻低頭啜泣。

當年家道中落,從原本的市區豪宅搬到位於邊緣的映璧邨,交通出入都極不便利,沒有地鐵連接,只有幾輛專線小巴來往市區,由於管理不完善,常常會出現超速駕駛釀成的交通意外。

自從搬家後,高時刻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在外頭面對完疲勞工作的父親還要應付他的問題。

父親每次都語重心長,耐性十足地教導高時刻。

其實在人生中學懂最多道理的時間,可能就是在那段吵鬧的日子。





雖然這段日子以來,父親的身教已經漸漸把高時刻的劣根性改善,不過小孩子的任性和無理取鬧,那有如此容易被調教得貼貼服服。

自己在映璧邨百無聊賴的時候,不然就會想起那部曾經擁有過的遊戲機,於是仍舊會向父母鬧彆扭,吵著要去買。

「爸爸不是已經答應你會買了嗎?」母親說道。

「買買買,都多久了!」高時刻大哭著。

「你體諒一下爸爸吧,生活的開支只是勉強夠用,再胡亂用錢的話...」

「我不聽!你們都是壞人!你們都對我不好!」未等到母親解釋完畢,一心急切想玩遊戲機的高時刻就把他的話打斷,獨自跑出家門。

「時刻...!」母親叫也叫不住他。





平日只做家事,甚少運動的主婦,那會夠未到十歲的活躍小孩跑動,只能氣喘呼呼地丟失自己兒子的身影。

高時刻不像其他小孩,因為是後來搬到,沒有朋友的關係,他很少會到屋邨玩耍,稱得上朋友的就只是住在旁邊的凌曦而已。

亦是這個原因,母親非常擔心他,不知他會跑到甚麼地方去,而且接近天空入黑的時間,一想到兒子孤獨受苦的模樣,心裡就著急起來,馬上透過電話把事情告訴父親。

本來還要加班工作的父親,聽到在電話另一邊急得快哭的求救,二話不說就放低所有事情,趕回映璧邨去找兒子。

時間逐漸過去,高時刻開始感到又累又疲倦,他躲在商場天台的花園中,位置算是偏僻,也令他的父母怎麼找也找不著。

在蚊蟲叮咬和饑餓的雙重攻勢下,再加上對於深夜的恐懼,高時刻腦中已有回家的想法,可是心裡又不甘遊戲機的事,就賭氣繼續躲起來。

「時刻!」但此時父親的叫喊傳到他的耳中。

跑到天台邊緣一瞧,是父親拿著遊戲機盒,在琥珀公園前焦急地四處找尋自己的身影。





「.....」他頓時憶起父親平時下班回家後總是累得動也動不了,如今竟然為了鬧彆扭的自己而汗流浹背的奔波著,內疚和慚愧都湧上心頭。

「爸爸!」高時刻邊跑著邊回應著父親的叫喊。

生命中每個美好的瞬間,都是因為某個人為你默默地付出。

最可恨的,是並不知道自己如此被疼愛著,而通常我們都把它稱之為——親情。

當高時刻懂得這個道理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

一輛超速小巴在琥珀公園前的馬路高速駛過,把一心想見回自己兒子,而沒有注意小巴的父親給帶走了。

高時刻抱住胸骨已被輾平的父親,感受著他還溫熱的鮮血,卻流出了失去溫度的眼淚。





父親寬厚的手掌,再也法摸著自己的頭,父親嘮叨又親切的教誨,以後再也無法聽到,只剩下那個.....孤獨又疲憊的背影。

那部連包裝都還未拆開的遊戲機,都已經沒有意義。

這就是我。

這個把親父害死,還齷齪地苛活下去的我。

自那天起,我把所有人都拒諸門外,我不值得擁有任何人的關懷和友善對待。

可能因為沒能平息的罪惡感,其他像是戴著面具的人也令我感到非常厭惡。

我知道的,其實只是想把自己的煎熬推卸給別人而已。

每天都重覆問好幾十遍:「我是否有活著的價值?」帶著自卑扭曲的陰暗性格,腦中鑲著不能磨滅的自責回憶。





這樣的自己,會有人願意接納嗎?

充滿著絢麗色彩的明日,絕對不會是屬於我。

每當一切彷彿將要步回正軌的時候,上天都愛跟我玩致命的玩笑。

一刀又一刀,毫不留情的割裂我的心臟。

讓我———宛如活在地獄一樣。

咚咚。

房門被敲響。

「時刻,出來吃碗麵線吧。」是母親。

她在父親離開人世時,記憶就一直停留,幸好還有自理能力,和其他親友支撐著生活。

我沒有回話,其實已經記不住有多久沒跟她好好對過話。

每一次都是提著父親何時回來,如果說清楚父親死去的事實,她便會開始發狂,等到翌日再次打回原形,根本就沒有正常的溝通能力。

但真正令我不想跟母親對話的原因——是愧疚感。

一想到自己把原來美好的三人家庭破壞成這個樣子,心就無法再平靜下來。

「餓壊了可不行喔,快出來吃東西吧。」母親依然堅持不放棄勸我出房門,就像她堅持記憶停留在七年前一樣。

這是她的性格,這是她的倔強,這是也她最後的一點堅強。

若把這微弱而又悲憐的掙扎都放棄了的話,那還可以剩下甚麼?

所以只要母親再多說幾句,我就會忍不住出來見她一面。

我緩緩打開房門,讓她看見了沮喪得宛如活死人般的我:「我不餓。」

「怎麼了?」她緊張地撫著我的額頭:「不是生病了吧?」

「我沒有生病。」我低頭回話。

「是在學校給別人欺負了嗎?」她緊張地追問。

不要.....

「沒有。」

「只是在外面受苦了,就回家休息吧。」

不要再說.....

「我不需要...」

「家裡有我和爸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再說下去的話....

「爸爸已經不會再回來!」

我會忍不住自己的情緒啊!

「.........」母親愣住了,就如以往的反應一樣。

「對不起....」我抱住她,只能緊緊地抱著,這已是我最好的安慰辦法。

「沒關係......」她慈祥地回話。

「我不想的....我真是不想的....」

「是爸爸教導你的東西吧?」母親把手放在我的心臟前:「即使要把我罵醒,都無法狠下心腸地說話———名為同理心的感情。」

「嗚......」

「將來在你身邊的同伴們一定都很幸運,有個如此為人設想的朋友。」

「我只是.....」我只是個不值得原諒的無用鬼。

「爸爸他———在天之靈絕對會很安慰。」

「.........」我呆著看她:「你的記憶....」

「時刻,你長大了不少呢。」母親對我露出一個苦笑:「讓你孤獨地受苦了,對不起。」

「......媽!媽...!!」我激動地說道:「你終於....你終於回來了啊!」

母親由從前就保持著這種和藹性格,哪怕是離別所帶來的痛苦,都沒有令她失去溫柔的靈魂。

一句說話,徹底地震撼了我的心靈。

「不用再自責,要是給爸爸看到你因自責而變得如此喪氣,才更會令他生氣。」

—不過這點都跟爸爸很相似呢。

—有多大的同理心,就會有多大的痛苦。

—如果會為別人的處境而悲傷。

—那是正因為你們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啊!

「嗚啊....!」眼淚在此也禁不住决堤:「嗚啊啊!!!嗚!!!」

我曾經以為愛的感覺不會再降臨我在的身上。

帶著無法平息的內疚感,把所有人一次又一次地推開。

「我總是孤單一人。」

這種話說了無數遍,世界在不知不覺變成灰暗的顏色。

也成為了如此扭曲的自己。

現在回想起來,原來只是害怕被愛的感覺而已。

我怕付出所有,卻失去一切,那種內心被掏空的感覺。

「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而在不知何時開始,跟不同的人相遇。


與他們成為朋友,去幫助其他需要拯救的人。

被緊緊封鎖的內心,已經逐漸倘開。

那句在深處無法表達的情感,也不能再壓抑下去。

「我是多麼憧憬著蔚藍的天際,我想為自己的世界再次添上色彩。」

步出了黑暗又冰冷的房間,看見在周遭存在的希望,雖然渺小卻又光亮無比,使人靠近時感到溫暖。

父親。

我不會白費你的教導。

薛博淵,反擊要開始了,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