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真假
 
 
        他媽的!我忘了今天要去覆診,老媽子一大早便在喧嘩,說我對自己的病程一點都不上心,但我真的沒有再感到任何不適,好想裝不記得,不回去覆診。母親再一次堅持要跟我去,我沒心情跟她吵下去,隨她跟住。
        我們一同進醫生房,再次見到張醫生。我心裡暗暗祈求過最好見上次那位神經心理學醫師,但不果,眼前正是位我失憶之後第一個見的張醫生。
        他低頭沉迷於報告中,翻了又翻,但問了樣與報告無關的問題:「怎樣?有興趣找回記憶了嗎?」
        我眼皮一跳,板著臉沒回應他。
        「醫生,我女兒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記憶?」我反白眼,老媽每次都問同一道問題。
        張醫生並沒有回答她:「腦袋整體上沒什麼大問題,沒有水腫出現,但極需要注意不要猛烈搖晃頭腦,尤其去夜場。」
        我目無表情,張醫生看我一眼,補上句:「有頭痛或嘔心嗎?」


        「偶然頭痛,沒有嘔心。」
        「很好,但藥要繼續吃。」醫生看向我媽:「會不會記起,得要靠她自己了。大腦是她的,她要是不願意,不會有什麼結果。」
        就這樣,我媽訓了我一頓,我假惺惺說會去想起。但當我剩下一人時,我仍是不知道,感覺很虛無,再一次有回昨天的失落感。
        我一人回到工作室,寧芳已在會見客戶,我笑著加入他們,投入到工作裡頭。等到客戶離開後,寧芳拿著信件走來。有一秒鐘我以為是前天的銀行信,但寧芳說是那個姓袁的信件,有好幾封寄到這裡來。
        我拿來看,不是什麼銀行信,是一些不知明的公司信。我沒興趣,丟回去。
        到第二天,我赴約,到伍日言的攝影工作室去。在狹窄的樓梯上,海布貼滿牆壁,上到三樓,見到門外貼了婚紗照,招牌寫著:「彩虹婚紗攝影」。
        嘔,這是什麼可怕的公司名?真諷刺,我又來到一個關於婚姻的地方。
        我推開木門進去,已是一個攝影場地,有幾個穿了婚紗的人偶站在角落,右邊是開揚的化妝間,門口直入裡面有幾間暗房,我看不清,而他就在攝影場地上,正拉起支架。他轉頭望向我,道:「比我預料的來得早,妳先坐在那邊吧。」他指的是化妝間。
        我坐下,細看鏡子上一顆顆圓形的迷你燈泡。我討厭這種設計,老土極了。
        「沒想到你是婚紗攝影師,跟你很不搭。」我直說,轉身看向他正經地拉開黑色支架,打開一盞會害人盲掉的大光燈。他沒作聲,我以為他聽不到,久良他才開口回應我:「是啊,我明明喜歡真實的東西。」


        喔?他這樣說是跟我一樣是同路人嗎?
        「你不相信婚姻?但跑來當婚紗攝影?」我起來,走到他附近,觀察他的準備工作。
        「不是,只是當刻一對新人來拍婚紗照時,一定是最幸福的模樣,但誰知道兩年後?他們會是什麼模樣,給他們拍的婚紗照是一件很表面的事,不是一種真實。」
        認同。我雙手抱在胸前,隨後問他:「那麼什麼才是真實?」
        他停下手上動作,想了一想,很快便答我:「鳥。」
        我皺眉:「什麼?」
        「鳥、膠紙、燈、死物大多都比較真實,野生動物也比人更真實。」
        原來是這個意思。
        「那你為什麼做婚紗攝影師?」
        他嘆一口氣:「家業。」


        我恍然大悟。從小我就覺得有家業是一種束縛,讓人好大壓力。高蒙正正就是因為這樣而逃出家裡,中五之後便自己搬出來住,很少跟家裡聯絡……唉,我還想起這小子幹嘛,出來還不是個沒出色的小子!忘恩負義,有愛情無友情。
        「怪之不得。」
        「坐在這張高椅上吧。」
        他已準備好拍攝,要我坐到有燈照著的白色高椅上。這刻我確實有點不自在了。
        他一眼看穿我的緊張,輕輕一笑,忽然靠近我,伸手將我的頭髮弄好。
        對上一次有男生這麼靠近自己的時候其實不遠,但因為入院那場大龍鳳,令我頓然覺得彷如隔世,身體有點不能適應。近看之下,這個伍日言的人挺有男人味的,雖則是23歲,但說話起來挺成熟的。大概因為抽煙的原因吧,抽煙的人臉上皮膚總是有點不光滑,他不算很難看,但就是會知道摸上去的話,是粗糙的感覺。他的氣息沒有很濃的煙味,反而有淡淡的香水味,薄荷味?嗯……我最喜歡眼睛大的男生,第一次見他時已經覺得他的眼睛很醒目,給他七分。
        「妳打量我這麼久,有什麼感想?」他的眼睛忽然抬起,看進我的,我隨即閃開,有點不好意思,同時更緊張起來。
        「眼睛挺好看。」我如實回答。
        他抽開,微笑著點頭:「很多人都這樣說。」
        「女生們大概都愛妒忌你那雙杏眼。」
        「但我比較喜歡自己的鼻子,很少男生有這麼挺而有力的鼻樑。」
        我禁不住噴笑。「不覺得。」我看他的鼻子,沒什麼特別,我有見過比他鼻子更漂亮的男生。
        「我有替自己的鼻子拍寫真。」
        這下我真的爆笑起來,因為我想起鼻毛與鼻垢,很真實。
        他見我摀住嘴巴笑得入迷,他卻不以為然。「真的,都在我房間裡,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請告訴我你的照片裡沒有拍到鼻子裡的鼻垢。」
        「原來妳是笑這個,哈,給妳猜中了。」
        天啊,為什麼地球上會有這種髒兮兮的藝術家。
        「好噁!」
        「那就是真實啊。」
        「你喜歡自己的鼻子卻要拍到它的骯髒?不是應該要帥帥的嗎?」
        「有好有醜。來吧,妳也來擺個屬於自己的姿態。」
        「慢著,剛才我笑得這麼起勁的時候,你拍了我?」因為我見他一直站在相機前,以為他還在準備,但看來不是。
        「對,最真實的笑容。」
        「你得要告訴你的模特兒吧!我還未準備好!」
        「抱歉,很多攝影師都是用這種方式來拍照,最容易。」
        「為什麼沒有閃光燈?」
        「有打燈為什麼要用閃光燈?」
        「你……你先別拍,我的樣子肯定好奇怪。」
        他看進相機的瞳孔,完全沒聽我的,我唯有拉起一抹裝自然的微笑。


        「妳確定這是妳26歲的模樣?」
        這句話令我愣住,對喔,我上次口誤告訴了他自己是26歲,但我其實已是一個33歲的老女人,怎會有26歲的表情!我的皮膚一定在這些強光下穿幫,而且沒有防曬霜!
        我突然站起來,逃離真實的白光。
        「怎麼了?」他追向我,在沒有光的地方,我看向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實的我。
        我瞎說:「那些光令我不舒服。」
        他沒看出來嗎?在這麼強烈的白光下,我的皺紋和倦容,是裝不到26歲的。
        天啊,這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很難當成26歲,因為我真的是一覺睡醒就變成老女人,不論是不是失憶,我都不是完整又真實的自己。
        「去坐一下吧,我去拿杯水給妳。」他溫柔地說道。
        我坐下,不幸地見到鏡中的自己,居然一臉慌,完全不是自己。是我從不肯面對事實,瘋狂地逃跑,但事實是,我的身體真的不是26歲,即使心情亦然,那種空虛無力的感覺才是真的在拼命告訴自己,胡白曦不見了。
        他很快便拿著水杯重新出現,我喝了一口,臉色應該難看死了,因為他很擔心。
        「怎會忽然不舒服?頭痛嗎?」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拿了水喝一口。
        我不能瞞騙一個喜歡真實的人,這是不對的,亦沒有必要。於是我看向他的眼睛說:「其實我不如你想像的真實,我不是……」
        以前我都不信,但當真的發生時,其實不止發生過一兩次,大學時經常都有,就是當你正在講非常他媽重要的事情時,總有那些該死的事情打斷,然後令你講不下去,就像那些電影電視裡的劇情一樣,很鬼扯。而在我這裡,阻撓的人是門外走進來的一對夫婦。
        「爸?」


        我瞪大眼睛,因為是他這句話令我說不下去。他的父親回來了?太尷尬了吧,我最怕這種時候,雖不是什麼特殊關係,但一下子要見家長都令我很不自在。
        伍日言的父親滿頭白髮,拿著拐杖,一邊咳嗽一邊走進來,見到我們時,臉色超難看。他旁邊穿著棕色上衣的女士應該是伍日言的母親。
        「你在幹什麼?」看來他的父親完全忽略了我。
        「我在……練攝影。」
        他的父親很大聲地咳,正眼都沒有看誰,緩慢地走進去,他母親只顧著扶住他父親,眼神很快地朝我身上飄過,同時給我一抹淡笑。
        我聽到伍日言深呼吸,然後壓下聲浪跟我說:「抱歉,我先送妳回去吧。」
        「哦……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我把水杯放下,急急站起來。
        「抱歉。」
        「沒事。」我給他安慰一笑便離開。
        其實我已經想走了,當我說不舒服的時候,現在這樣也好。唉,不過看來他的父母很嚴厲,怪之不得他對人生這麼有追求。
        那我呢?當擁有了自己的公司,可以努力了,之後呢?忽略了的過程,我應該找回來嗎?
        我乘上電車,坐在沒什麼人的上層座位,想靜下來時,卻該死的有電話,而且來電者是雅玲。
        「喂?」我盡量不要顯得不耐煩。
        「最近好嗎?」
        虛寒問暖嗎?我最不喜歡。


        「還好。」我再盡量不要顯得不耐煩。
        「還沒有想起些什麼嗎?」
        「沒。」
        「哦……那不要緊,我告訴妳,我替妳弄了一張Re-loading List!妳什麼時候有空出來?」
        「那是什麼?」
        「一張能夠幫妳找回記憶的清單,妳抽空出來我給妳看看。」
        哇……這個朋友,很夠朋友嘛,但是我不肯定現在的情況,我……
        「我不知道。」
        「什麼叫做不知道,找一天有空我們出來見面,不好嗎?」
        對於這位「最好的朋友」的熱情,我實在不知如何反應,心裡面帶著點的矛盾也很清晰,卻得不到結論。我撓撓頭:「我……待會兒發個日子給妳吧。」
        「好,等妳。」
        Re-loading List嗎?都把我當成電腦是嗎?
        掛斷電話之後,我有很乖地給她有空的日子,除了要努力畫好草圖之外,其實都沒什麼事宜。
        我回到工作室,寧芳在,還有一箱包裹的東西在。
        「這是什麼?」它放在平時客人坐的小桌上,有四個月餅盒這麼高。
        「呃,是袁先生的。」寧芳走來回應我。
        「他的東西為什麼寄來這裡?」
        「可能是很久以前寫下的地址,現在沒改回去。」
        「上次不是有些信又寄來這了嗎?他拿走了嗎?」
        「還沒,剛剛我致電給他,他說最近太忙。」
        「忙就不用處理了嗎?他這樣要沒完沒了的寄來這到什麼時候?」我拿出自己的電話打給他,響了好久都沒有接聽,最後我留他訊息:
 
        你的信和包裹都寄到我公司
        請迅速拿走
        P.S 勞煩先生你把地址改一下 我這裡不是收貨公司
 
        接著我把自己困在房裡,做好公司的工作。這次的客戶要求有個安全又舒服的小孩遊樂場在六百尺的屋裡,還說這部分最重要,他們睡不好也沒關係,真是愛兒深切。
        這令我想起芯滿,她是我目前僅認識的人裡生了孩子的朋友,我還未見過她的孩子,是男是女?我忘了,她現在應該比我還忙碌吧。
        有一刻我想打電話給她,但想起上次搞得那麼僵,也不知道打過去該說些什麼。唉,專心工作算了。
        晚點時,我叫寧芳先回去。不想回家的我,便叫個外賣,剛叫完,緊接來了個電話,來電是那位袁先生。
        「怎樣?打來幹什麼?沒見到我留的訊息嗎?」
        「什麼訊息?我只見妳打來兩次,有什麼要事嗎?」
        「我要說的事情就在訊息裡頭,自己看吧。」我掛斷,懶得跟他多聊這種無聊事。
        很快,他閱了,因為見到他回訊息:
 
        忙完來拿
 
        忙完?八百年後嗎?
 
        是不是想有人轉送到你家門口?快拿走!
 
        之後他就沒有再回我。
        真的有這麼忙?哇,我可是小巫見大巫,平時我已經覺得有客戶的時候很忙了,忙到不能回訊息這一種也太誇張了吧。咦?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離婚收場?未必是第三者,但若我跟一個經常沒空的人在一起……很難想像,因為過往的我對此完全沒問題,他沒空,我就做自己的事,還自由一點呢。我討厭束縛別人,所以也不會束縛人。唔……這離婚原因真是耐人尋味,又迫不到人講真相,難不成我當偵探去查呀?荒謬,沒什麼好查!
        唉,真正好查的,應該是我天殺的加密銀行戶口的密碼。我找過了,在家找好多數字出來,但我總不能隨便亂試,而且往哪裡試?到銀行櫃員機試,卡會沒了;到銀行試,又要遭人懷疑。那麼我要怎樣才能得到一個肯定真實的密碼呢?
        這時電話又響起,有一秒我以為是他,但來電是伍日言。
        「喂?」
        「抱歉,今天他們忽然回來,害你尷尬了吧?」
        「哦,沒事,他們沒訓你一頓吧?」
        「沒有。反倒是妳沒事吧?」
        「我沒事啊。」
        「那就好,下次我就不用這麼強的光了,下次我們到戶外吧。」
        「還有下一次?」
        「對啊,我很難才找到練習對象耶。」
        「練習什麼?」
        「攝影,人像。」
        「哇,我才沒空當免費模特兒。」
        電話裡頭的他乾脆地笑了一聲:「謝謝妳,其實今天我的心情很一般。」
        「有什麼事嗎?」
        「家裡的事。」
        「哦。」這就不好問了,別人的家事很難說好話。「那現在沒事了嗎?」
        「一點點吧,但如果妳答應出遊拍照,我會開心多一點。」
        我搖搖頭。「讓我想想吧,最近要赴約又要開工,不能分身。」
        「大忙人對吧?」
        「算是吧。」我頓然聽到他那邊吹著細密的風,猜他應該騎著自己的黑色戰車在吹風,感覺很不錯。然後我們二人都不作聲,靜聽到對方淡淡的呼吸,聽他那邊的微風,挺舒服的。其實……在這個人面前,我比較像自己,比較容易找到26歲的我,但我卻瞞騙了他。啊,今天的事還未講完。
        「對了,關於午時想說的,我想跟你說……」
        天意真的會弄人嗎?電話忽然斷掉,再撥的時候就聽到「您已接駁到……」,什麼鬼東西啊?於是我傳訊息給他:
 
        我想說 其實我不是26我是比你大10年的阿姨
 
        我想傳出去,但不知為何又有分保留。他要是知道我比他大整整10年,他還會約我出遊拍照嗎?拜託,誰會想拍一個阿姨的寫真集呀?他會怎樣反應?斷聯的機會比較大吧,要是我一定會夾著尾巴逃得遠遠的。
        算吧算吧,反正天意都弄人了,騙他不會有什麼大不了嘛,我又不是要跟他結婚!
        那晚之後,他有傳來訊息說手機沒電,還不停追問我出遊的事。
        看吧,我真不知道若是我以33歲的身分跟他面對面,這麼真實的他會不會嚇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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