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開咗間新網吧（非打手）: 三 退堂鼓
三 退堂鼓
芒果接聽了電話，還開了擴音。
只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女聲哽咽著，似乎剛才哭過，說話斷斷續續的。
我聽得不太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收音太差。大約聽到「對唔住」、「我錯喇」、「個盤租俾」幾句較完整的說話。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那位女經紀剛才被恐嚇完，連忙轉軚把樓盤租回給芒果。
這手段確實不乾淨，坦白講有點卑鄙，恐嚇算是犯法的吧？她大可以報警吧。
轉念一想，如果我被三五個大漢圍著恐嚇「你敢報警就斬死你」，我應該會嚇得當場失禁，遑論報警了。現在不流行警民一家親，報警之後受不受理也很難說。
何況這不乾淨的手段不是用在我身上，我又是獲益者，只好低眉順眼，暗唸「眼不見為淨、你睇我唔到你睇我唔到……」
日後或許我也免不得和這些人打交道。
我心裏又打起了退堂鼓。對於我這些服從王法的良好市民，忽然間要和黑社會有交流，心裏除了害怕，還是害怕。
佢哋會唔會笑我矮，無一米八？佢哋會唔會覺得我唔好打，然後打我？佢哋會唔會好似燒死阿雞咁燒死我？佢哋會唔會一見面就逼我吸毒？佢哋會唔會有人對男人有興趣，要雞姦我？佢哋……
懷著對黑社會的極大恐懼，我又開始後悔應允了芒果的創業邀請。
但上了賊船，又豈是說跳就跳？
唉，見步行步啦。
芒果戲謔地聽著那位吳經紀哭了半晌，才關掉免提模式︰「唔係話唔租咩？哦我而家又唔想要個盤喇喎點算好啊……你求我就代表我要租？」他靜默了一會，不知道聽吳經紀說了些什麼，又道︰「我勉為其難再睇多次舖先，今日四點睇。」芒果這不是在要求，而是強硬地命令。我想就算吳經紀本來有什麼客人要接待，多給她兩個膽子，她也不敢推掉芒果了。
現在是三點半，我和芒果便出門去，搭上他的私家跑車，是傳說中能令杜汶澤不用炒車的GTR。Gunmetal青銅色，芒果的最愛。
正值上班時間，清水灣道去旺角沿路暢通無阻，芒果全程接近超速駕駛，我在龍翔道上差點吐了他一身。二十分鐘不到便到旺角，芒果在仁安大廈買了個車位，泊好車之後走兩分鐘便到登打士街花園。
芒果約了吳經紀在H&M外面等候，果然看見一個妙齡女郎穿著醒目的連身裙，手持文件夾，站得筆直端莊。她眼圈泛紅，顯然剛哭過不久。她大約二十四、五歲左右年紀，樣貌身材都頗為可人，似足「晚妝初了明肌雪」的神韻。身高有米七，和我、和芒果可以平視對望，要是不穿高跟鞋都該有一米六五，我在心裏暗打七、八分，不過想來都名花有主。
她認得芒果。芒果穿著打扮用心，舉手投足間甚有氣派，加上年紀輕輕，實在很難令她不留下印像。吳文靜便要走上來打招呼，芒果一揮手制止了她，淡然道︰「呢位係我Partner，叫佢何生，行啦，唔好浪費時間。」
兩句話先聲奪人，芒果便走在前面。吳文靜見他面色冷淡，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只得唯唯喏喏地跟在他身後，連推銷、介紹、搭訕的勇氣都沒有。
我看她似是初出茅蘆的經紀，這宗月租二十四萬的大生意想必對她十分重要。芒果強行要這個樓盤，算不上錯，但也不能怪她。他第一次看盤時的確沒有肯定要租下來的意思，難怪吳文靜會把樓盤放給其他客戶。更何況芒果已經指使人恐嚇過她，再擺出臭臉是稍有過份了。
我心下不忍，一路上便對她多有照顧，詢問樓盤的細節，順便了解樓盤情況。和芒果交換了眼神，他也不制止我唱紅臉，想來他也不如何動氣，只是要搶佔主導權。一個負責唱白臉，一個負責唱紅臉，分工默契，便在一個眼神中完成了。
吳文靜在我連番詢問下也恢復了些許神采，她還是不敢直視芒果，但起碼能和我談話了︰「呢個盤其實好難得先有，之前一直都係做飲食嘅，你哋係咪打算開餐廳？」
我搖頭，也沒有必要隱瞞她︰「開網吧。」
她很給面子地「噢」了一聲，續道︰「咁啲煤氣喉之類可以唔使理喇，成個盤有三千九百二十呎左右，實用面積就三千一百呎，都有接近八成嘅實用率……有一部𨋢上落啦，不過樓下大堂十二點至七點鎖咗，你哋如果24小時營業嘅話，凌晨都係要行樓梯……電位、網絡嗰啲應該都夠用嘅，不過如果你哋開網吧要求網速再高啲嘅就可能要再駁過喇……啊我其實唔係好識IT嘢㗎咋，呢句你聽下就算啦。」
她的聲音清脆乾淨，聽起來甚是悅耳，一路介紹，到得目的地時，我已經大約摸清樓盤資料了。
步入電梯，按下「2」字，出電梯時只見梯口空間四五米見方，舖設了大理石，井然堂皇。不遠處有鐵閘落下，想來便是樓盤入口。這電梯大堂百多呎，也是計入建築面積的，芒果和我都深感地產商嘴臉醜惡。
吳文靜從衫袋裏找出鑰匙，蹲下開鎖。不及膝的連身裙翻起到大腿上，依稀可以見到裙下風光。我看見芒果猛地瞪大眼睛看著，像是要把她的裙子看穿，便悄悄撞了他一下。只見他面露淫笑，並不說話。
空房裏打掃得尚算企理，煙塵不多，間隔牆都拆掉了，留下四面空曠和赤裸的水泥結構。她又再介紹幾句，都是我和芒果已知的了。芒果便揮手讓她等候，轉頭和我交談，吳文靜也不好插話，便俏生生站在一邊。
「如果夠位嘅話我想再間多兩間房出嚟俾人五排用……櫃檯放呢邊啦對正門口夠顯眼……放呢邊會唔會好啲啊，後面可以間埋Pantry同儲物室……大廳就呢度一排四部機，背面又一排……後面都可以係咁放……」
大概商量好間隔，我畫下草圖影給細Sam看，免不得又被他恥笑一番畫功。他大後日再來看一次，然後便會立下專案，之後就不歸我管了。我和芒果都相信他和他所在的公司。
事情停當，已經差不多五點，芒果不是第一次來看這樓盤，因此節省了很多時間。他讓吳文靜預備好簽約的文件，說是明日公司會派人來負責這事，不勞我費心。反正租金不是我出，我也確實不必管這事。
芒果去仁安大廈取車，我在原地呆等。他沒有理會吳文靜，倒讓她不知如何是好，也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空等。不一會車牌「MANGOMAN」的青銅色跑車便呼嘯而至。芒果降下車窗，居然開口問吳文靜︰「吳小姐你係咪要返公司？」
不知吳文靜是被GTR吸引住了，還是被芒果嚇出了陰影，居然沒有拒絕。芒果有風度地下車，給她打開了車門，教她坐上前座。我暗罵一句重色輕友，GTR的後座也是人坐的？更何況芒果在後座堆滿了雜物，空間更是狹窄。
我勉強擠上了後座，芒果便發動跑車。幸好他還有兩分人性，沒有播放音樂，要不然後座中間的喇叭非把我吵死不可。
一路無話，芒果專心開車，沒有飆車、沒有賣弄車技，和剛才來旺角一路差天共地，開得平穩至極，定是照顧吳文靜才刻意如此。我則心事重重。吳文靜人如其名，十分文靜，不多說話，雙手緊抓着文件夾來回磨娑，只有半個屁股貼在車椅上，顯得十分緊張。幸好此去她所在的聯美地產分店不遠，不然更加尷尬。
吳文靜道了謝，手腳笨拙地逃下了車，我便坐回副駕駛座。座上還殘餘著餘溫。剛繫好安全帶，芒果便發車了，這個鐘點，在亞皆老街上，塞車是家常便飯。
「你覺得溝唔溝得過？」芒果不著邊際地問道。
「唔好又玩弄人感情啦芒果……」他換女友的速度真是極快，有時看見那些被他拋棄的女友哭得呼天搶地，我都感覺不忍。何況現在我心事紊亂，語裏包裹怨氣。
但他自有一套解釋︰
「啲女人黐埋嚟咪又係睇錢，唔好睇佢哋喊哂口咁，過兩日咪又係乜都唔記得。我唔覺得自己玩弄過邊個感情，我無擺過感情俾佢哋，佢哋都唔會無緣無故俾感情我。紅男綠女，咪又係你情我願。我認我係仆街玩女人，但我都有底線。我唔會亂咁嚟。」
對芒果來說，感情算是甚麼？或者都是因為出身關係，他鮮可感到女人的愛情。大多女人都的確是衝他的金錢、衝他的跑車來的吧。而他也確實沒有勾搭過朋友妻。這倒是有陸小鳳的風采，換著我是朱停，我也放心讓我老婆和他共處一室。
芒果為人是有點邪氣，起碼算不上是正人君子。但他凡事都有分寸，我從來都不覺得他像是黑社會出身。但今日他「吹雞」恐嚇人的行為，還是讓我想起了，其實他有黑道背景。
駕駛座上坐著的人留著電鬈的棕色曲髮，眉毛修得軒昂筆直，朱脣星目，鼻樑高整。是熟悉的文國安。他悠悠播起了陳奕迅的粵語歌，CD是我以前儲錢送給他的，物輕情意重，他現在還在聽。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二世祖，我可以和他交心相處，也不求他給我甚麼好處；像以前大學四年一樣，不去記起他的背景。
但他始終是黑社會中人。今天的陰影不只是留給吳文靜，還有我。明明他和文叔叔待我都不差，像是普通的好兄弟和長輩一樣，但我心裏不可倖免下為芒果留下了「黑社會」的標籤。
我不可能繼續和黑社會共處。我可以和芒果做朋友，但和他開網吧，日後免不得要繼續在黑社會的邊緣上掙扎。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如果我一開始看得更清楚的話，絕對不會被芒果「創業」的想法打動。我會寧願去另一家咖啡室應徵，當個時薪五十元的不入流沖調師。
跑車駛進染布房街，在車龍中向南緩慢挪著。喇叭聲音此起彼伏，教我心裏更加鬱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