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裡的一個房間,不同人正互相交談,東扯西說的,玻璃杯對碰的,不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噪吵非常。卻沒有人覺得煩擾,反而人人的臉上都掛著笑容。

「路太恭喜啦,諗好個女叫咩英文名未啊?」說話的是我母親。

「諗緊叫佢Sophie定Snow啊,你話邊個名好呢?」回答她的是另一個住在我家隔壁的女人,我從不知道她姓甚麼,只記得從我懂事以來,我都一直稱她auntie。

「咦咁啱啊,我哋個女都叫Snow喎。」

「有無咁啱啊!咁佢都叫Snow囉,好無啊老公?」



「宇仔啊!過嚟見下形形啦!」母親轉過身,望了一回尋找我的蹤影,然後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道。

小孩子不懂事,父母說要見誰就見誰,半推半就的眼前出現一個小女孩。

這是我第一次和她的相遇,2001年2月6日。

不,嚴格說是一個女嬰,被別人手抱在強褓中。我也不知道怎樣形容嬰孩的樣子,反正她是閉著眼的。

「以後你就要做佢嘅哥哥啦知唔知啊宇仔。」抱著女嬰的auntie道。



「兩個細妹都叫Snow,佢會唔會分唔到邊個打邊個...」

當天發生甚麼事,其實我的印象已經變得十分模糊,並不是我善忘,而是因為當天的我,只有三歲。

但我卻很十分清楚記得那天的日期,一生都會記著這一天。

因為這天,是她的百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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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和她的關係可以用青梅竹馬來形容,因為的而且確,除了生命的頭三年,她幾乎出現在我生命中每一天。

卻不代表我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每一天。

更嚴格的說,是她幾乎每天都嘗試走進我的生命中,嘗試走進一個幽暗的密室裡。

「阿形搵你問功課啊!」伴隨著鐵閘關上的聲音,門外傳來母親的叫嚷。

「唉呀阿形你唔洗咁客氣啦...」

「唔係啦auntie,咁大煲湯我同阿爸都飲唔曬啦!加咗淮山好補啊,我去問功課先啦!」

不知由那天開始,每到傍晚她總會出現在我枱邊,手裡抱著習作,有時還會付上一個暖水壺,裡面總是不同類型的湯水。基本上可以說出名字的燉湯我都喝過。我也不懂為何她總是要找我問功課,明明有一個更外向,和她年齡更相近,更加易交談的同性在家中。

她直接打開房門,走了進來,站在書枱旁邊。她從來不敲門,雖說我對此也沒甚麼不滿。我看著發光的電腦屏幕,把一邊的耳機摘下,再接過她手上的功課。



其實我從來不教她怎樣做。因為對我來說,要開口說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還倒不如直接幫她把不懂的都統統填好。

「嗯...呢條呢點解係借代唔係借喻?」她指著其中一係四式選擇題,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靦腆的問,彷彿是為自己的愚蠢感到抱歉。

「因為另一個錯。」沒錯,基本上十之其三她問的問題我都像沒回答一樣,其七就當然是我連回應都沒有。她亦從來沒有甚麼不滿,只是靜靜的看著我幫她填上所有答案。對我來說,她懂不懂不是我的責任,她的一切都不是我的責任。

曾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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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甚麼時候開始,她幾乎每天放學都會來,在我家做功課,在我家吃晚飯,有時甚至親手下廚為我家煮晚飯,直到晚上才由她父親接走。有些時候,她甚至會在我家過夜。我特別討厭這種時候,因為這意味著我要到客廳睡。有床不能睡,要睡冷冰冰的地板,任誰也不好受吧。

亦是從那時開始,她會忽然走進我房間,坐在牆角靜靜的哭。她也不會說些甚麼,反正就是自顧自的不斷流淚。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令她不再哭,才能令她笑,因為我也從來沒有笑過。但慢慢的我發現,只要我也和她一樣坐在牆角,看著她,她很快就不再哭,很快就會笑著看我。

「點解你唔笑,但成日要我笑。」她每次都問我這句,笑著的問我。可我從來都沒有回答過這一條問題。可能是因為不知道答案,反正她不哭,我就可以了。

人類很奇怪。

成長過程中缺少甚麼,就會向其他人給予,感覺透過這樣的過程就能彌補自己心理的缺失。

亦因為她慣常的出現,她的角色亦變得越來越像一個親人,一個沒有血緣的親人。然後,她開始告訴我許多她身邊的趣事,學校裡發生的事。

不過我更多時候連一句都沒聽進去。就像特朗普要起的圍牆一樣,把大部份都隔絕在耳膜之外。

「喂啊你聽吓我講嘢啦…」

「喔。」



但她好像總是永不放棄,每天都總會找一些新話題來對我說。就這樣我幾乎把她學校的人物關係聽過了一遍,誰和誰拍拖,誰討厭誰,誰正在追求她等等。

說實在的,我對這些人際關係真的不甚感興趣,更何況,我也不見得有正常的人際關係。

和我最多接觸的外人就是她了,況且我也不曾當她是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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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便體弱多病,進出醫院是常有的事,我卻從來不知道自己有甚麼病。有的是因為連醫生都找不到答案,另一是因為母親可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是甚麼病。

但我從學校的閒言閒語中,卻了解到大概。旁人永遠會用奇異的眼光打量自己,好像我穿著睡衣走在銀座似的。老師亦永遠不敢問我問題,同學亦不會和我攀談,這倒還好,不用開口說話。

到我真正知道自己是甚麼病,還真的拜她所賜。



「73號請到3號房,73號請到3號房。」

往常的到醫院覆診,往常的進行不同檢查,往常的一些簡單對答。對,大概我最多說話時就是在醫院,雖然也是逼不得已。

一切往常的程序,今次不同的是,陪我的不是我媽,而是她。問了醫生許多許多,簡直比我媽還關心我的病情。

「唔拎藥?」我們走到電梯大堂,她拿著我的藥單指著配藥處的方向問。

「唔拎。」我也搞不清楚多年來醫生處方的是甚麼藥,第一次看醫生時取過一次藥,也服過好幾回藥,然後我發誓再也不碰這些藥物。一個正常人不需數小時變得像個白痴一樣,甚麼也做不了,除了想睡,就是想睡。

「唔好啦,有藥就去拎啦,又唔洗錢嘅。」她捉著我的衣尾,硬是把我拉向配藥處。

論力氣她沒可能拉得動我,但看著她一副著急的樣子,生怕我不取藥的話,她會急得哭起來,便隨得她如何擺佈,跟在她後面走進配藥處。

「醫生話你要多啲嘗試講嘢啊,我成日同你傾計你都唔理我...」等候配藥時,她細心看著醫生給她有關我病情的小冊子,向我搭話。

「死喇你依家自閉都算啦,仲開始躁鬱症...」原來是自閉和躁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究竟因甚麼事要經常進出這裡。

「你平時係學校點樣有正常校園生活㗎...」誰說我有的。

「難怪你呢排房間啲嘢成日爛,你係咪亂拎嘢扔!」啊,說中了。

「不如養貓咧,你唔同人講嘢姐,同動物傾計你可以啦掛。」

然後忽然有一天,我放學回家時,房間出現了一隻灰色的小貓。應該只得幾個月大,身體倦縮起來,睡得正甘香,僅僅比兩個手掌大。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做的好事。

「鐘唔鐘意隻貓仔啊?」母親在門外問。難道我有說不的選擇嗎?

「阿形話比隻寵物陪吓你,等你唔好日日都心靈咁空虛喎。」所以她每天來是做甚麼的?單純的問功課?在我家黐餐?

很快我就知道答案了。

「宇啊你睇下隻貓幾似你,都係呆吓呆吓咁。」想有一隻寵物陪的不是我,是她。「你呢個主人成日都唔聽我講嘢,咁我以後就同你講啦!」她躺在我的床上,把小貓高高舉起,然後又拉回到自己胸前。小貓嚇得發出驚嚇的叫聲。

養一隻貓對我倒沒多大的影響,反正又不用我餵,最多就是晚上睡覺時,要騰出一個空間讓給小貓睡。反而有貓在,我不敢再把東西亂撙,生怕會不小心嚇怕小貓。

知道我的病後,她變得更頻繁來找我,不再只是放學後,有時還會是週末,說我整天窩在家裡不和人接觸不好,要多和人交談。於是在她和我媽軟硬兼施下,每到週日我就會被她拉到教會聽佈道,說是可以洗滌心靈。

「黃神父,呢個係我...我啊哥,佢呢係學校成日都唔敢同人傾計,你可唔可以開解吓佢。」佈道完了後,她硬是把我拉到教堂的一邊,把我介紹予黃神父。

「後生仔你好,點稱呼你好啊?」神父禮貌性的向我伸出善意的右手。

「叫...叫我宇仔得...」我亦伸出右手。不擅交際,但基本禮貌我還是懂的。

「不如咁啦,我幫你向上帝祈禱,佢會賜予你勇氣,等你面對唔同嘅人。」神父將手放在我的頭上,然後低聲禱告。說真的,我半點都不覺得自己正被祝福,說是落降頭還比較像。

我從不信神。一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我深信進化論。雖然如此,但我其實挺享受那一個多小時的時光。不過,慢慢的我發現,我享受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身處在教會,聽神的旨意,而是因為,她在我身邊。

說起來這個事情也奇怪,只有三步之內有她在,我就能放下心來。可能是因為,在其他人身邊,我要接受多餘的奇異眼光,但在她身邊,我從沒感受過多餘的氣息。
雖然她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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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漸漸地,她不再每天來我家。可能是因為上中三後,要面對選科,功課開始繁忙,而且她的學校也離家很遠。初時一星期只來三天,慢慢的變作兩天,再後來,我媽反倒把煮多了的餸菜拿過去給她。

我沒有考究原因,反正要開始學習與其他人相處的話,總不能長久依賴她吧。

雖然如此,她仍是會每逢週日把我搖醒,陪我,監視我,帶著我,不重要了。反正就是和我一起到教會聽佈道。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和她一起的時間,一段讓我可以真正放鬆自己的時間。我依舊是甚麼也不說,依舊是她向我說不同的趣事。

很快,從她口中我就知道她不再常來我家的原因——她有男朋友了。

「小心俾人食咗。」這是我聽到後的第一個反應。

「痴線,我先得14歲。」她望著神父身後的白蠟燭,輕輕道。「而且,第一次要結婚之後先可以嘛。」

沒想到原來她是真心信教的。雖然不是她父親,但「頭啖湯」理論用來形容我的想法,依然十分適合。

「咁你小心啲。」嘆了一口氣。說實在的,我管得了這麼多嗎?她只是我的鄰居,最多,一個妹妹,但沒血緣關係的。

可能從小就缺乏母愛,她在各方面都顯得十分成熟,身型是,思想上我也曾以為是。

「你阿爸知唔知?」

她呆著的看著我,不知是驚訝我的問題太愚蠢,還是驚訝我竟然能在同一話題上,說多過三句說話。

「點可能比佢知。你唔好同佢講啊,auntie都唔好講啊。」她別過臉,甚是焦急的說。

「點解要收收埋埋姐,咁又話比我知。」四句,紀錄繼續刷新。

「咁...咁...我點知喎!我有咩都會同你講㗎啦。」

其實你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咁你仲同我嚟,你唔驚人哋懷疑你咩?」做人第三者,我可擔當不起這個罪名。

「我自己一個人嚟,咁啱我嘅好鄰居又返同一間教會。咁樣得唔得?」明明是你把我搖醒再拉我來的。

我再也沒有多說。對我來說她開心就好,自己自閉和躁鬱,總不能祈求其他人和你一樣吧。

人類很奇怪。

成長過程中缺少甚麼,總會想最親的人擁有,感覺透過這樣的過程就能彌補自己心理的缺失。我沒有好的人際關係,我倒是希望她有。

黃神父十分關心我的病情,也不記得是甚麼時候,是誰告訴了神父我的精神病。倒也不是壞事,有一個知道自己病情,但卻不斷予以關心的人,沒有甚麼比這更加窩心。

「最近有同同學傾計嗎?」每次佈道完畢,神父總會走過來和我閒話家常幾句。

黃神父也好像清楚明白我對宗教的抗拒,從來沒有刻意在我面前多提及甚麼上主的耶穌的,最多只是告辭時會為我祈禱。

「你需要將自己嘅情緒交比一樣嘢作寄託,唔一定要係上主,但你要將呢個壓力放開,咁樣對你先係最好。」神父祈禱後,嚴肅地對我說。

我有寄託過啊,但她跟其他人跑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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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次數少了很多,但她依然不時會來,依然帶著功課來到我房門前,依然是我幫她填補上所有未答的問題,依然她會抱著小貓自言自語。

我知道她是想說給我聽的。我依然是靜靜的聽她說,不發表任何意見,就任由她把和她男友的事都和我說一遍。

「她們很快會分手。」我心裡暗忖,雖然沒有見過她男友,連相片也沒有看過,反正從她的說話,我覺得是這樣。其實也不關我的事,她到時候別傷心得哭斷腸就好了。

果然,好景不常,不出三個月,她來我家的次數又變得頻密了。我沒有問她是不是分手了,也不重要。她能夠常常出現,讓我如神父說的,把情感有一個寄託,對我才是最重要的。

「你諗好揀咩科未?」罕有的,我會主動問她問題。這問題亦真的只能我問,她父親都不太管她的成績,這個切身的問題我不問,她可能也不知道找誰談。

「Econ掛,同埋可能中史囉。」她躺在我的床上,翻著我昨天才買的漫畫。連我自己都還未看,她就搶先一步了。

「點解揀呢兩科。」其實原因我都大致猜到了。

「咁中史你叻啊嘛,唔識咪你教我囉!」中了。究竟將來是不是我代替你考公開試。

「Econ呢?你數學好叻咩?」

「我見呢科好似幾得意嘛,咪讀睇睇囉。有你教我中史唔驚啦!」因為喜歡就選,和我當年選科一樣。不同的是,我是喜歡,而且很有把握,才選擇修讀的科目,她嘛...其實也管不了這麼多,我自己算是最著緊她的成績,卻每每她問我問題時,都直接把答案告訴她。我哪來資格對她的學業東管西管的。

「你做緊咩啊?」應該是漫畫看完了,她走到我身後,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的電腦屏幕。「最低工資?做通識做咩用電腦打嘅,你唔係要練手速咩?」

有時說地球真的很細也不為過,學校一位老師,同樣姓黃,每週日都會到教會聽佈道,碰巧和我上同一間教會。他聽過黃神父提及我的狀況,就半推半哄的將我拉到校隊。諷刺的是,本來話已不多的我,卻被拉進了辯論隊。

「你通識好啊,唔洗你上台打,你幫手諗計就得啦!」我倒對安排沒甚麼意見,多一個機會練習通識的題目,而且更重要是,我又不用說話,頂多是和隊員解釋比賽主線。雖然更多時,黃sir都會為我代勞,我只需要將所有可能的情況都模擬好就是了。

「嗯...辯論稿嚟。」

「你?辯論?你識開口同其他人講嘢咩?」你拍拖的幾個月,不常見我的幾個月,我也有自己的改變,只是你不曾發現。

但你每一點轉變,我都看得很清楚。

很快,過了不久,好像維持了一個多月,她出現的頻率又再減少了,有好幾次甚至連教會也沒去。甚麼情感的寄託,又要從新找過了,所幸是我也被校隊的事壓得透不過氣。能夠在中學生涯的尾聲勉強融入一個群體,一起和一群人,為一個目標去努力,彷彿中學總算沒有白過。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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