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又再恢復原來的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教授對我忽然缺了一課感到甚為詫異,落課後把我叫住。

「宇仔上個禮拜做咩走堂啊。」

「我傳咗短訊俾你請假喎。」在醫院裡忽發想起總不能走堂,就用手機向教授發訊息告假。做人總得有些交代。

「我見到啊。無醫生紙當你矌課啊。」他取起桌面上的垃圾,一杯飲剩的檸檬水。指指門的方向,示意我和他一起離開。

「你寒假有咩做。」在電梯大堂看著電梯上的數字。這教學大樓最神奇的地方在四層之內用樓梯可能比等電梯來得快,偏偏我們在五樓。



「無啊,等去日本讀書啦,咪可能搵份奶茶店,平時係屋企溫吓日文咁。」電梯到了,終於。

「咁就啱啦,你不如嚟我到做煙腸。」確定後面沒有人要進電梯,教授連忙死死的按著關門鍵。

「煙腸?」

「實習啊。你讀新聞唔實習吓點得啊。」

「哦我無所謂嘅。」



「先講明啊,實習人工低過最低時薪架。不過我做你阿頭你唔洗驚無福利嘅。」我可不這麼覺得,開學這兩個月我連一頓飯都未被請過。「我返上去公司之後將啲資料傳俾你,不過你都唔會有咩問題啦。」

教授真風趣,將我收進來不到一年就辭去全職,轉去報館做總編再兼職教大學,理由是人工較高,但工作量較低。

自從我出院後,她幾乎沒有再來找過我,搬出的理由不外乎兩個,要麼是學校有補課,要麼就是要幫師妹補習。前者我可以問她同學,也就是辯論隊的人,後者我可以到附近查看,但我始終都沒有去親自看過她放學去了哪兒,而且自己也開始要忙期末試。

倒是有一次放學後,她忽然打電話來,說想找我出去走走。

「你係咪返緊學?」



「唔係啊做咩。」

「你唔係想見我咩。」確實,她不只不來,甚至午餐找她一起她也用各種藉口推搪。

「想見妳又點,妳依加大忙人嘛,教授助理嘛。」

「去廣場等我。」

正當我準備換衣服時,她又打電話來。

「你出咗門口未。」

「未。做咩。」

「你著好啲先過嚟搵我。」



其實穿得普通又如何。那些人每天穿著恤衫西裝骨骨的,上電視節目整整齊齊的,還不是一個二個人渣敗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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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後,她就真的再沒找過我,不單如此,連手機的訊息也只是一句起兩句止。我每天就堅信著有醫院病床上她說過的話。

她不會騙我,她亦從來沒騙過我。

一段時間內,幾乎每天的對話都像天天重覆一樣。

「放咗學未?」

「放咗。」



隔幾個小時後。

「係邊?」

「屋企。」

到大約晚上十一點多,她反而會傳短訊來。

「我瞓喇。」

每天如是。卻再也不曾來我家,不曾來逗小貓,家中的矮桌就一直收在門口。我約她出去走走,她也不會答應。

她不會騙我,我是如此堅信著。

大學的事不經不覺也完了,開始迎來漫長的實習。或者說,一個應該要得漫長,但事實上短得不敢想像的實習期。可能真是冥冥中有注定。



實習的內容和大學所學的完全是兩個世界,我甚至懷疑如果真的要投身新聞界,其實是否真的要先到大學讀四年。全部都是手板眼見的工夫,至於不是的,你亦別奢望在大學裡能夠學到,可能會教,但實習時被前輩切身關照問候式指導下,可能會學得比較快。

相安無事渡過頭兩星期,開始慢慢了解一個記者的日常運作,亦開始適應那種手忙腳亂的感覺。其實適應這部份我反而沒有花太長時間,可能因為平時就習慣同時處理幾份報告,只不過以往是大半夜,現在是早上,之前還先睡個夠才開始。

教授倒還算照顧,幾乎每天到三點三就著我先放下手頭的工作,帶我到飯堂小歇,順便問問我工作怎樣,再聊聊東聊聊西,說說新聞界的一些潛規則之類的。本來以為大學頹飯已經算是難咽的頭幾名,直到試了一次報社飯堂的碟頭飯,從此之後,我每次來都只會要一杯阿華田,少冰。

慢慢也開始可以「跑街」,離開公司。但當我以為是自己去採訪新聞,實際上只要跟著教授一起去採訪。當然這有好處,一來採訪完的稿件不用我負責,而且要跑的新聞多是比較輕鬆的新聞,還能近距離暸解一些鮮為人知的行規。例如不太重要的新聞,報社可能會現場協商一同推遲幾日才去報導。

「過多一排啦,等過埋年尾就比你自己出去跑吓新聞。」一次我和教授到港島跑完新聞後,和他一起搭電車時,我問他甚麼時候,可以自己跑一次新聞,寫自己的新聞稿。總感覺報章的一角,撰文後面有自己的名字算是挺威風的事,吧。

每天就不斷學習做不同範疇的記者的知識,當然也只是跟著教授。有時不用出去時,就會被後指去觀摩其他前輩的工作,有些前輩比較好人,甚至會讓我親手試試,例如一份新聞稿寫好後,要在臉書發佈時的縮圖製作。當然也可能是他們懶得自己落手做,畢竟每天的新聞實在太多。

「宇仔,你入一入嚟我房。」接近臨下班時,教授走來我的位置,敲敲我的隔板。一臉嚴肅的,在大學裡我也只是見過他這樣貌一次,是他不滿那些只有考試才出席的學生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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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他走進他的辦公室,教授剛進門,就把玻璃牆上的掛著的布簾拉上。

「坐。咪企係度。」如此嚴肅的氣氛,令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再沒有茶几讓他沖茶沖咖啡,他把桌面的一疊報紙挪開,騰出一個空間。從身後的入牆櫃裡取下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上清楚三隻中文字。芙水京。

「唔係咁啱下話…」正當我還在想他關我甚麼事時,教授從文件夾中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我面前,指著照片中的人。

「呢個係咪你嚟。」

根本用不著我否認,即使我想否認也沒可能。照片裡的我穿著的上衣正是她送給我的,褲也是。而偏偏坐在教授面前的我,就正穿著這身和相片中,一模一樣的衣服。

「點解會好哋哋影我?」這條問題有點多餘,因為在我旁邊的是她。就是她忽然找我出去行商場的那天,一樣的裝束。

「你只係咁啱姐,但既然你都俾人影到,我覺得呢件事你有需要知。」他從文件夾中抽出兩張相片,替代我面前的一張。「呢個人你又識唔識。」

第一張相中是她和另一個男人拖著手,背景是一間酒店的門外。另一張也是她們兩人,不過背景換成了私家車的車廂內。我當然不知道男的是誰,但在這一刻,就算拿白卡的都可以猜到,男的是誰。

「呢個男嘅,叫芙水京,山大經濟系教授。主要做啲研究,都已經好少教書。我哋收到風陳德霖唔會再續約,所以開始去推測接任人,順便搵吓佢啲黑材料。」

我看著兩張相片,心抽痛得幾乎裂開,和之前入院時相同的痛,但感覺強烈幾百倍。腦海像得不斷被和刀一般的強風打過,讓你甚麼都想不到。

「喂你有無聽緊。」教授身向前傾,想確認我亦然跟得上忽然大量的資訊。

「我聽緊,你繼續啦。」我繼續凝視放在眼前的兩張相片。腦部所有思考的功能
已經停止,只能單方面接收訊息。如果眼前有頭龐痛片,我一定會有多少就食多少。

「佢結咗婚,有個十一二歲嘅仔。不過近呢半年啲私生活都幾精彩,婚外情都算,中學妹都算,仲一腳幾船,勁啊勁啊。」教授倚向後,一邊看著手中的其他相片,幽幽地說,語氣中帶點妒忌,又點點憎恨的感覺。我口中喃喃的說著一些話,可能口耳腦不同步,模糊得連自己都聽不清說了甚麼。

「喂你無嘢下話。」教授把文件放下,走出房間。文件倒著向我擺放,是一份圖文並茂的文件,許多字都看不清,但她的相片下寫著「未成年」的三個字卻因放大了,反而清楚可見。

「佢係你邊個?做咩咁大反應?」教授從我座位上取過我的凍杯,放在我面前。「飲啖水冷靜吓先。」

我接過大大飲了一口,大口得幾乎裝不下。用手袖刷了一下嘴角,同時在想,她究竟是我的誰?

「曖昧緊掛,由細玩到大嘅青梅竹馬。」我想了一會,這應該是好的答案。

「一齊玩大啲性格差咁遠嘅。你就勤勤力力,佢就走盡捷徑。佢大學聯招第一志願係咩你知嗎?」我搖搖頭。著她別異想天開她都不聽,我又怎知道她選了甚麼科。

「佢揀咗山大經濟啊。同個山大經濟教授上床,然後揀山大經濟。」教授將一張紙抽出給我看。「點解你哋一齊大可以性格咁極端嘅。你就堂都唔會走一堂,佢就同做雞無分別。」

「佢就同做雞無分別。」這句說話令我的腦化為山谷一樣,聲音不斷迴盪。

「可唔可以唔報呢件事?」這是我頭腦恢復思考後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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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啊。唔係我叫你入嚟做咩。」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這可是一單還算爆炸性的新聞。試想想,雖然已經過了十六歲,但字面上也是未成年,婚外情加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利益輸送。

「但係有三個條件。」教授收回兩張相片,放入文件夾中,然後取出一個光碟放在我面前,全新的備份光碟。

我深深吸一口氣,過去半小時發生的事實在太沖擊,即使腦開始能夠運作,後腦還是痛得像快要炸開一樣,更別提一直作痛的心臟。

「有咩條件。」甚麼條件都要接受,你要救她,這是我心裡一直默念的。你,要救她。

「第一,你要辭咗呢份實習,當你從來無係度做過。」教授說得很輕鬆,事實是,這個條件看來十分苛刻,但根本是一個優厚條件。我的科畢業要求本來就不需要實習,會來實習一來是消時間,二來是有實戰經驗絕對比起沒有好。

「你依家咁樣,係干預新聞自由,你仲要係記者,炒你好應該姐。」總要開一個理由將我解僱,這個理由雖然罪名太重,但我又好像沒有其他選擇。「放心,我唔會留你係度做過嘅紀錄。」

「可以。」我爽快地答應。

「第二,你自己諗辦法令到你嘅朋友同佢斷絕所有聯絡。」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這個不難,有這麼多資料,應該不難勸。她最討厭人一腳踏兩船,有芙水京和其他女人的相片,要勸服她易如反掌。但細心一想,她現在也和一腳踏兩船有甚麼分別。

「可以。」甚麼條件都得答應,這個當然也會。沒多想就說了。

「第三,呢堆資料我唔會比你,你只會係見過,因為我都要保護我哋自己嘅記者。」他把文件夾內所有文件取出,放在碎紙機上,等待著我的回覆。

「咁我仲可以做咩,無呢啲資料我點勸佢。」我激動得馬上站起來,想阻止他把資料放進碎紙機。椅子因我站起的衝力退後了好幾寸,發出長長的吱聲。

「冷靜!」教授大聲喝著我。見我停止移動才繼續說話。「裡面有你想要嘅嘢,同埋你會用到嘅嘢。」

他指了指桌面上的光碟。「你讀過電腦,你開嚟睇就會明。」

我靜了好久,教授將手中的相片遞給我。

「十分鐘,比你睇曬佢。」我取過,馬上逐張逐張翻著看。

有草食動物,肉食動物,雜食動物。他果然將人類作為雜食的特性貫徹到底。十分鐘很快就過去,教授把相片取回。
「點樣。」

我沒有作聲,但他不等我的回答,已經將手上的所有東西放進碎紙機。文件,相片剎那間像經過絞肉機般,切成一條係碎條。

「好啦,出去執嘢啦。有咩事打嚟搵我。」看著所有文件被絞成肉碎,他像處理完一件鎖事般,語氣輕快。

「其實我好想比呢單嘢出街,呢啲人好應該死全家,有咩理由比佢沾污教授呢個名。但我更唔想報完,自己公司少咗條人命。」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膊頭,靠在我耳邊。「自己諗辦法,救返個女仔之後,就抽身走啦知唔知?」

那我現在算是實現你當初的希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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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著的回到家,幾乎連自己身在何處都想不起,直到慣性地扭開電腦才意識到自己回家了。

光碟!這才憶起趕着回家的目的,連忙急著把背囊所有東西全倒出來。幸好本來在報社放的東西不多,要用的平時都帶在身上,不至於像其他人離職時,抱著一大個紙皮箱離開。

把光碟放進電腦,電腦傳來像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是讀光盤的聲音。數秒後螢幕彈出一個視窗,是光碟裡的資料。裡面有兩個資料夾,一個寫著工具,另一個寫著證據的縮寫。

我把證據的資料夾打開,裡面是一些相片和音檔。幾乎把自己嚇死,一張張芙水京的自拍,加上電腦在之前為了方便剪片的功課,設定了大圖示顯示模式,一時之間電腦就像骨灰龕場,一塊塊永生的牌匾般,只不過每一個長生位都是他的照片,彷彿像他已經死了十多次。

這種垃圾敗類死數十次也不夠,何況十多次。

阿彌陀佛。馬上向下繼續瀏覽,剩下的全部都是一些錄音檔。我把耳機插在電腦的耳機孔,生怕用喇叭播,外面家人會聽得到。

是手機的錄音對話,聽了幾通後我脫下耳機,走向藥櫃。從櫃的深處取出一個小瓶,裡面裝著的是「脷底丸」,醫生囑咐過如果心臟忽然劇痛時,取一粒以應急。

「宇仔,開唔開到隻碟?」電話響起,是教授打來。我搵還未來得及「喂」一聲,教授便開始說話。

「開到。」

「你聽啲錄音,嗰啲係重點。」說得好像臨考試前一星期,對著課堂筆記向我們說教似的,果然教授當久了,本性難移。

「聽咗幾條,個心頂唔太順,唔想聽住。」說這句話時心都會忍忍作痛,何況真的逐條逐條聽。

「重要嘅一早已經打咗符號喺個名到,你聽曬嗰啲就得。」自帶重點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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