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那個晚上,我陪着布甸媽坐在尖東海傍,乘着冷風喝啤酒。她時哭、時笑、時而像機關槍一樣說個不停。
但說來說去,她的話題始終還是圍繞着Dave爸。說到底,她的心裏全都是他,根本裝不下別人。
不知是否海風太冷凍結了我的感覺,我反而平靜得要命。
或者,我早就知道會是這結局。
 
聊到天亮之後,我把她送回宿舍。
站在這個她奪去我初吻的宿舍樓下,我跟她揮手道別︰
「我就不送妳上去了啊,接下來的路,妳要自己走啊。」


「嗯,我會的……」
 
她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回頭︰
「棠仔哦……」
「甚麼?」
她靦腆地笑笑︰
「我……如果我還有甚麼不開心的話……」
 
這問題她昨晚已經問過無數次,於是我拍拍胸脯搶先答︰
「可以啊!隨時來找我,我一定會陪妳聊天的……啊,如果妳不嫌我不會說話的話吧。」


她的笑容像冬日的陽光一樣溫暖︰
「呵呵,甚麼話哦?你不嫌我煩才好。」
「當然不會啊……妳、妳是我的布甸媽啊……」
 
她那溫暖的笑容略為凝固,眼中閃過一絲亮光︰
「那個,棠仔哦……」
「甚麼?」
「沒……沒事了哦!我上去了,拜拜。」
「好,拜拜。」
 


她堆起一個讓我安心的微笑,轉身向宿舍大門走去。我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她的背影離我而去。
但她的步速卻越來越慢,走到宿舍門前,突然停了下來。
我把手放到嘴邊喊︰
「怎麼了?忘了甚麼東西嗎?」
 
她回過頭來望向我,下一秒,突然急步跑了起來。
只見她的頭髮在冬日的陽光下飛揚,短裙悄悄地擺動,一下子就來到我的身前。
我疑惑不已︰
「怎麼了啊……?」
她突然鑽進我的懷中,張開雙臂抱緊我的身軀︰
「多謝你……」
 
剎那的驚變,令我完全反應不過來。
但是,我連她的體溫都還沒記住時,她已經抽身離開了我的懷抱︰
「那麼,拜拜……」


她留下一個甜美的笑容,輕輕揮手,再次跑到宿舍門前。這次,她沒有再停留,一口氣回到宿舍裏。
 
我低頭看看自己虛空的懷抱,再抬頭看看這座記錄着我跟她開始與結束的宿舍,百感交雜。
 
再見了,布甸媽。
再見了,我的初戀。
 
在心底道別之後,我本想去canteen吃個早餐,接着繼續去上早堂,下課之後就向宅櫻打聽阿悠今天在哪裏上堂,再去她的課室門口等她,把昨晚的話說完。
沒想到,還沒走到canteen,我突然感到身體發冷,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頭暈。
我還以為自己太過緊張,便在校園中找了張向陽的長椅,想坐着休息一會;然而,明明沐浴在陽光中,我卻還是抖個不停。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昨天下午我出門時連大衣都沒穿,吹了一晚海風之後,真的生病了。
 
看看時間已經8點,宅櫻應該起床了,我連忙打電話給他。他一接電話,就罵了幾句粗口︰
「……你搞甚麼鬼呀!明知道我現在趕時間出門還打來!你也知道早堂那個Killer只要遲到5分鐘就會收起attendance list的呀!」
「喂,先聽我說,宅櫻……我……我太不舒服,我……」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連說話都有氣無力。
 
宅櫻頓了頓,才說︰
「不舒服?你昨晚跟那組媽搞甚麼鬼呀……差點忘了!還有女王!你快點跟她道歉吧!」
「我知道了啊,我也很想見她……總之,今早的堂,你幫我take attendance吧……」
「Take attendance?你是想我死嗎?Killer早就說了,誰幫人take,誰自己的attendance就會被取消……」
「行啦,你看着辦吧……」
「喂!你個混蛋給我等……!」
 
匆匆收線之後,我便拖着腳步走去地鐵站坐車回家。
沿途上,莫名的暈眩一直困擾着我,只覺得連四周景物都轉個不停。
我聽着列車上那吵耳的電視在賣廣告的間隔裏,提到廣東省又不知新增了多少H7N9病例。
我心中一寒,這突如奇來的感冒,總不會是禽流感吧?
 
胡思亂想着,好不容易才捱到了下車。


我苦苦支撐着越來越沉重的大腦,只想回家休息一下之後,再央媽媽帶我去看醫生。
走在從車站回家的路上,不知是否神志不清,我竟依稀看到路旁的樹上開滿了粉紅色的花,耳邊還聽到誰在說宮粉羊蹄甲開得真漂亮。
我的大腦還真是亂來,現在明明還是冬天啊……
 
如此掙扎到家樓下的電梯大堂,我緊緊盯着那幾道電梯門,只覺得門的線條有點後現代。
定神一想,不對,是因為自己的眼睛根本張不開。
我知道自己不快點到家,可能會有危險。
於是就在聽到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我閉着眼就衝了進去。
 
「呀!」
「對、對不起……」
我感覺到有誰撞在我胸前了,連忙道歉,之後扶着電梯走進去。然而,她卻突然拉住我的手︰
「……你還好吧?」
 
我依稀張開眼睛,眼前一片迷離,如在五里霧中。


不過,在這當中,我卻清楚地看到,那雙如像黑曜石般閃耀的眼睛。
那雙幽深的眼睛裏,滿是關心。
對視的時候,彷彿會把我整個人都吸進去。
 
我認得這眼神。
曾幾何時,一直注視着我的眼神。
曾幾何時,被我傷害過的眼神。
曾幾何時,我不敢再直視的眼神。
 
跟這眼神對上的一刻,感冒菌突然發功,令我全身發燙、頭腦發熱。
我不知哪來的衝動,不知哪來的勇氣,甚至不知是不是走路不穩……總之,我搖晃着走到她的身前,以全身力氣擁抱着她,說出那句一直想說,又一直不敢說的話︰
 
「對不起!阿悠!我……我一直都想跟妳說……對不起……我……其實我……」
 
這是我對那一個早上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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