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呀嵐。」

「嗯?」她看到我手上的東西,睜大眼睛,一臉不信,「你......你竟然......」

杜嵐接過錢包,「估唔到......你竟然記得。」

「你話過有好重要嘅嘢喺入面吖嘛。」

她看著一張小小的相片,我好奇的問:「呢樣就係你指嘅,好重要嘅嘢?」





她微笑著,淡淡的月色之下卻見她眼睛濕潤,「佢哋係我爹哋媽咪。」

那是一張有點泛黃的寶麗來照片。背景是嘉年華會之類的,正中是一位小女孩,大概十一二歲的年紀,有點靦腆的笑著,兩手挽住一對臉帶微笑的中年男女。

「我......我只係過咗兩個月,就已經......已經有少少唔記得佢哋個樣。」

「呀嵐...... 」

「原本......原本呢個時候呀,我已經返咗屋企,喺蘇格蘭嘅屋企。佢哋知道我返嚟,一定會做好多嘢歡迎我,有時仲會叫埋以前high school嘅同學嚟,想畀個驚喜畀我......佢哋會整好多嘢食呀,haggis,scotch pie,rumbledethumps......之後,爸爸會拉我去後園,叫我陪佢觀星,但佢其實咩都唔識,最初點樣用望遠鏡都唔知,但係......但係咁都好開心呀。媽咪會靜靜哋咁坐喺度睇書,terry會坐喺媽咪膝蓋上面訓覺......terry係一隻黑色短毛貓,今年四歲喇,唔知係咪太耐冇見,佢成日都唔理我,但有時我做緊嘢或者睇緊書嘅時候又會走過嚟喵喵叫,要我陪佢玩......如果以前啲同學有嚟玩嘅話,我哋通常會喺我間房傾計傾通宵,最好玩就係聽到腳步聲,媽咪入嚟睇下我哋訓咗未嘅時候就馬上走返入被窩,媽媽走咗又繼續,好似貓捉老鼠咁......」





「呀嵐...... 」

「成個八月呢,edinburgh會有好多表演。我哋屋企渣車去都要三四個鐘,一留就會留好多日,因為真係好多嘢玩呀。佢哋會有軍樂隊表演,打好大嘅鼓,著哂軍服咁吹小號呀,風笛......條街日日夜夜都好熱鬧,因為當地人同遊客都會出哂嚟,有好多人賣藝表演架,畫人像畫,男人著花花綠綠嘅裙,玩手風琴,風笛,跳舞,唱歌......」

「喂,呀嵐......」

「我記得有一次,屋企有白蟻,滅蟲公司嚟到話要搞幾日,爸爸就索性帶咗我去探佢一個識咗好耐嘅朋友......已經係幾年前嘅事,爸爸嘅朋友住喺highland,我記得......我記得一路嘅風景都係山,草地,森林,湖,好耐好耐先見到一兩間小屋,有時天氣唔好,所有嘢都好似灰濛濛咁,好天嘅話,陽光照射落嚟,好多嘢都好似閃閃發光咁——山頂上面嘅雪,湖面嘅水波,草上面嘅露珠......爸爸嘅朋友有間細細嘅釀酒廠,佢畀爸爸試下佢釀嘅威士忌係咪好飲。我問我可唔可以試下,爸爸話唔可以,我唔制,最後佢畀咗少少我飲.....我成世人都未飲過咁奇怪嘅嘢,個頭好暈,行路都唔穩,仲俾爸爸指住嚟笑......之後爸爸嘅朋友帶我哋出郊外,佢哋去睇植物,我就騎一隻細細隻,毛好長好長,好得意嘅馬,一路行,我見到嗰啲牛......有好長嘅角,同好長又好多嘅毛,啲毛遮住眼,幾隻有大有細咁走嚟走去,佢哋可能係一家人。之後又有啲角好大嘅鹿,跑過田野,草地,牧羊人喺遠方趕羊,我走咗入去一個森林,之後...... 」

「喂,醒下呀!」我手一拍到她肩膀,她緩緩轉過頭來,早已淚流滿面,淚水落在相片上,劃過塵封其中的珍貴回憶,一點一滴的回到地上。





「我......我好想返屋企......我好想返屋企呀......」

她始終堅持著,不讓自己放聲大哭,只把頭深深埋在胸前,捏緊拳頭的手在輕輕發抖。其他人事實上早已驚醒了,但沒有作聲。

我突然明白,她不屬於這裡,她不屬於這個城市,這裡不是她的家鄉。然而她被迫滯留在此,被迫與這個失去希望的城市一起被埋入屍體與鋼筋水泥之中,你與我也無法了解那是甚麼感覺。

次日,我們如常外出搜索。

附近的民居多數已經被洗劫一空,中門大開,我們見到也只是慣例的進去看看,不能期待可以找到許多有用的東西。一些住宅仍然上鎖,sam這時大派用場,只是這些住宅也不一定有糧食或者甚麼有用的東西,大概是因為屋主已經逃走,離開前帶上了一切物資。有時幸運地會發現一些單位仍然未被入侵,那些地方屋內通常會有喪屍,但數量不多。這些地方可以找到食物,數量也不多,畢竟事隔這麼久,能吃的只有罐頭,一些未開封的乾糧,其餘早已腐臭變壞。

你無法想像打開一個缺電,放置了數十日的冰箱,裡面飄出來的氣味有多難聞。我突然發現在現代社會,特別是香港這種十分發達便利的社會,你通常不會屯積許多食物在家。白米可以放多久我不知道,但發現到的裡面都已經長滿蟲。像呀禮這般會沒事就儲蓄一大堆糧食的人真的很少,因為社會實在過於方便,而雜貨店,超級市場等等卻又已經被洗劫一空。

「老公?係咪你呀?」我們面面相覷,想不到這裡竟然有人。

我們在屋內東翻西找,雖然屋內十分整潔,但我們沒有留意。一個年輕的婦人,抱著一個男嬰,旁邊一個小男孩在拉著媽媽的衣角。





「呀!你哋係咩人呀!」

sam一臉警戒,mk妹連忙說:「對唔住呀,我哋估唔到呢到竟然有人。」

婦人盯著sam手上的雜物,「你哋......你哋想偷嘢...... 」

mk妹一手搶去,放回原位,「梗係唔係啦,哈哈。」

「你哋.....你哋都係倖存者?有冇見過我老公呀?」

「你老公?」

「佢......之前出咗去想搵食物,之後就冇再返過嚟喇......」





「我哋冇見過。」

「媽咪,我好肚餓呀...... 」小男孩拉拉母親衣角,婦人低聲說:「唔好嘈!」

sam擺一擺手,轉身就走,我們也準備離開時,婦人叫住了我們。

「請問...... 請問你哋...... 」

「咩呀?」

「請問你哋有冇食物呀?我哋已經捱咗好多日餓......」

看也看的出來,婦人面黃肌瘦,抱著的嬰兒臉頰凹陷,已經連哭泣的力氣也沒有,旁邊的小男孩手臂又細又幼,皮包骨似的。

杜嵐沒有多想,伸手在背包找了一罐午餐肉,想給婦人時,sam一手搶去,「......你有咩可以同我哋交換?」





婦人如夢初醒,馬上回去找東西交換,遺下眼睛死盯著罐頭的小男孩和在桌上睜大眼睛看著我們的男嬰。婦人回來,拿了一堆有的沒的,錢,珠寶手飾,手提電腦之類沒用的東西,sam不住的搖頭,「我哋唔需要呢啲嘢。」

「但係......」

「你有冇......過濾器,淨水丸,繩索,蠟燭,火柴,電池,藥物,繃帶,武器,衛生用品或者清潔用品之類?」

「呢啲嘢,我一早已經拎哂嚟交換食物同水......」

sam搖搖頭,「走喇。」

婦人突然間跪了下來,「求下你!我哋已經餓咗好多好多日,如果再冇食物,冇水,嘅話,我哋就會......」

sam鐵青著臉,倒是杜嵐也開口:「sam,佢哋好可憐呀,瘦到咁樣...... 」





「可憐佢,咁邊個可憐我呀?」

「求下你,求下你...... 」婦人拉著兒子一起跪下,「我個仔已經餓咗好耐......我......我......我都已經太餓,冇奶餵我個bb,求下你,我哋真係好需要食物!」

「放開我!唔好扯我條褲呀!」

「我...... 咩都肯做......」她拉開sam的褲鍊,「我可以同你含......」

「屌!放開我呀!」

「唔肯?我......我可以畀你......」說著就要拉sam入房。

「頂你唔順!」sam把那罐午餐肉摔到桌上,「拎去啦!唔好再煩我呀!」

杜嵐把一枝裝滿一半的水放到桌上,「攞去啦,雖然唔多......」

婦人跪著連番道謝,杜嵐扶起了她,sam不發一語的轉身離去,mk妹連忙追上,「喂,估唔到你會咁做喎......多謝你呀。」

mk妹的手搭到sam的肩上,sam止步,緩緩轉過頭來,「多謝我啲咩?」

「吓......多謝你幫咗佢哋......囉?」

「今日幫咗佢哋,佢哋今日有食物,聽日呢?後日呢?下個禮拜呢?」

這時杜嵐也出來了,「但......但係,咁樣始終都係做咗好事呀。」

「咁做嘅唯一作用,只不過係令你個心好過小小,但根本改變唔到啲乜嘢,食物食完,照樣係要捱餓......重點在於,佢哋根本冇能力去自己搵食物,冇能力去改變面對緊嘅困境。嗰個媽媽係好可憐,為咗個仔咩都肯做,咁又點?佢換取糧食嘅方法只剩底出賣身體,但唔會有男人對佢嗰副瘦到骷髏咁嘅身體有興趣,你明唔明白?你頭先所做嘅只不過係給予虛假嘅希望,靠施捨而得嘅希望。佢今日唔使出賣身體,可能聽日都要,甚至佢之前就已經做過,只不過係今日好彩遇到我哋......一切都冇變過,你同我都唔會幫到佢。」

說罷,sam頭也不回的前行,而mk妹看看低頭不語的杜嵐,搖一搖頭,趕了上去。

「我唔明白......」杜嵐低聲喃喃自語,「希望......虛假嘅希望......」她抬頭,「駱輝,我咁做,係咪錯咗?」

「你冇錯,sam都冇...... 」我拍拍她後背,「行啦。」

大部分喪屍像憑空消失一樣,只有偶爾遇上幾隻,不像之前街上隨處可見,反而是野狗,野貓等佔據了街道。

「呀女,等爹哋同你扮靚靚啦......」

我們走入一所看似已經廢棄的房子,誰知在那殘骸瓦礫之中,赫然發現一個男子,正替一具女童屍體梳頭。

那具屍體似乎已經死去一段時間,身體佈滿屍斑,口鼻流出暗紅的血水,眼球突出,腹部和四肢腫脹,部分區域有些血泡,內裡淡紅甚至青綠的液體在翻滾著。

事實上腐爛的屍體我們見不少了,倒沒有甚麼特別的,噁心的反而是男子那細心和充滿憐愛的聲線,好像他面前的是活人而不是一具已經腐爛發臭的屍體。

「咦,你哋係......呀女嘅朋友?」

「吓?」

「呀女,你啲朋友嚟參加你嘅生日派對喇......」

說著,男子輕輕的搖晃著屍體,眼球掉了下來,男子吃吃笑著,把眼球塞回眼眶,「你真係丫,高興成......咁......」說著微笑的指指旁邊,那裡只有一張破碎不堪的沙發:「你哋坐一陣先啦......我叫......我老婆出嚟。」之後就搖搖欲墜的走入房間,推著一張辦公椅,上面坐著一具成年女性屍體,死去的時間不及女童屍體般長,僅僅只是臉無血色,嘴角有些嘔吐物的痕跡。

「歡迎......嚟到呀女......嘅生日會......」男子回到女童屍體身旁,「首先我哋一齊唱生日歌先啦,happy birthday to you……」我們驚愕地看著男子自己唱完一首生日歌,之後他說:「許願先啦...... 跟住吹蠟燭......好嘢!」男子抓住女童的手拍掌,觸到了手臂上的血泡,頓時破裂,流出青綠的液體,並傳出陣陣惡臭,他卻渾不在意,「許咗咩願呀......世界和平?哈哈哈...... 」

他媽的......

「你哋去邊呀?仲未切生日蛋糕呀......」

我一發不語的走了出去,其他人跟上。看見這麼嘔心的場面,大家都沒有心情說話。

「喂,食狗肉好唔好?」sam突然這樣問,指著前面幾隻經過的流浪狗,有大有小,似乎是一家人。

「唔好!」杜嵐率先這樣說,mk妹也說:「我哋......未有需要去食狗下話?」

sam搖搖頭,隨即握緊消防斧頭上前,「sam,唔好呀!」杜嵐大叫想阻止sam,那幾隻流浪狗一聽見馬上逃走,sam奔跑了幾步便沒有再追,他垂著頭回來,「原來小姐你係傻架,大叫嚇走佢哋......」

「因為......我唔想食狗呀。」

「哈......你諗下我哋嘅糧食儲備夠食幾耐?三日?五日?兩日都未必頂唔到。八個人呀,要養八個人呀,大小姐。頭先幾隻狗,雖然瘦到皮包骨,不過是旦捉到一隻,都足以我哋食飽一日呀!而唔係,屌你老母一罐茄汁豆加啲生骨嘅米再加啲水,食完好似冇食過咁呀!你明唔明呀!」
「最後我哋會變成點?呀穎你尋日問我哋會變成點?我答你,我哋會變成頭先見到嗰條友咁!失去一切希望,自甘墜落嘅廢人!嗰條友冇癡線呀,佢畀你同我都仲清醒!駱輝!你都見到架,係咪?」

那男人的確沒瘋。他眼神由此至終都很閃爍,不斷察看我們的反應。屋子也不是被人洗劫的,他們不會把食物倒到地上,亦不會把傢俱摔破,這樣做毫無意義。大概是女兒因為不知甚麼原因死了,他和妻子決定吞安眠藥之類的自殺,女的死了,他卻沒死成。手腕上有些深淺不一的傷痕,大概想割脈,但他這時又不敢了,最後決定裝瘋賣傻,藉此逃避,沒有真的變瘋。不過看他如此虛弱的樣子,應該不久就會餓死或者渴死。

相當荒謬,也相當可悲。

我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我明你點解咁嬲......」

「明?你唔撚明!」他甩開我的手,「你哋以前嘅生活過於優渥......你哋未試過好幾日咩食物都未落肚係咩感覺,連瓦遮頭都冇係咩感覺,寒風好似劍咁劃過塊面係咩感覺,用報紙當被係咩感覺,生活得毫無尊嚴,連一隻流浪狗都不如係咩感覺!每一日,每一日周圍嘅環境都好似蠶食緊你,而你好似響個無底洞入面,出盡力想爬出嚟,但下面好似有吸力咁樣,而你頂頭嗰片亮光,漸漸咁縮小,最後消失,你明唔明白嗰種感覺係幾咁絕望呀?你哋唔會明白!因為你哋由出世嗰一刻就浸淫喺母愛入面,而我出世嗰刻迎接我嘅,就只有嗰對我僅有模糊印象,討論緊到底我出世係邊個責任嘅狗男女嘅爭吵聲!」

杜嵐低著頭,「對唔住呀......我唔知你原來......」

sam甩一甩手,逕自前行,那身影看來是多麼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