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穎,你醒下啦!班喪屍殺咗你媽媽,唔通你要變到好似佢哋咁?」

我的話語絲毫不能拖慢她的步伐,但我依然不斷發話,呼叫——毫無疑問,在她變成喪屍那一刻,她已經死了,但我此時卻像白癡一樣,不斷重覆明知是徒勞無功的行為,祈求奇蹟會發生。

我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這不是擺明著的嗎?受感染就會變成喪屍。但到這一刻真的來到時,誰可以從容面對?

大概是被我剛才的大叫大嚷驚動,眾人趕到地下,瞥見mk妹已經變成喪屍,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sam腳步虛浮的走前兩步,用嘶啞的聲音說:「呀......呀穎,係我呀,你唔認得我喇?」

「危險!」就在因為這一瞬的遲疑,mk妹打算咬向sam的咽喉,我在千鈞一髮之際奮身撞開了mk妹。





和她身型不符,這一下竟然沒有撞倒她,被撞開幾步之後她穩住身體,又馬上撲向我——

「碰!」

伴隨震耳欲聾的槍聲,mk妹在我面前中槍倒下。

「退後!」剛由樓梯跑下來的杜嵐,緊握著槍的雙手正劇烈顫抖,但此時她的命令之中有股不可違抗的威嚴。

sam衝前,抓著杜嵐的衣領,因為高度差距杜嵐差點被他整個人提起。他雙眼的被淚水浸濕,卻同時爆發出熾熱的怒火,惡狠狠的死盯著杜嵐,咬牙切齒,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你真係殺死佢,我一定唔會畀你好過。」





杜嵐一時間被sam的氣勢鎮住,但她沒有迴避對方的目光,堅定的直視sam雙眼,說道:「......讓開!」

「總之我唔會畀你咁做!」

我搭在Sam抓著杜嵐衣領的手上,「我哋只有呢一個辦法......你一直係個好理性嘅人,無理由唔知道呢一點。」

被子彈擊中大腿的mk妹,拖著血液汨拍流出的大腿,在地上匍匐前行。

我繼續道:「放手啦。」





「我......」

「呢個係呀穎嘅最後願望。」杜嵐輕聲說著,就似在自言自語:「你畀佢完成埋最後呢個願望啦,好冇?」

Sam的雙手漸漸鬆脫,然後他低著頭,逕自走到一旁,背對著眾人。

杜嵐咬緊牙關,眼角含淚,內心的痛苦在臉上表露無遺,眼神之中卻流露著前所未見的決斷,槍口對準在地上滿身血污的mk妹。所有人屏息靜氣,看著在地上的mk妹,慢慢爬向杜嵐,手腕在混濁的空氣揮舞,好像想抓著甚麼。杜嵐纖弱的背影面對緩緩進迫的威脅依然不為所動......是在動搖?在猶豫?或許只是純粹在瞄準——

「嘭!」

槍聲劃破寂靜,火光劃破黑暗。

mk妹腦袋被轟開一個大洞,帶血的腦漿流出。

她身體抽搐幾下,原來揮舞著,不知在追求甚麼的雙手終於握著了杜嵐裸露的腳腕,然後嘴巴裂開,看起來就似在笑一樣——是因為解脫了才笑嗎?我不知道。





槍聲驚醒了附近的雀鳥,吱吱喳喳的叫著,卻未驚動這個早已深陷瘋狂的世界。

「冇事喇。」原本一動不動的杜嵐,緩緩回頭對我們這樣說。儘管她微笑著,在淡淡的火光之下卻見她臉上的兩行清淚。

「碰!」sam奪門而出,白詠欣想追出去,但被權叔制止:「今次畀佢靜下啦。」

「家姐......權叔......」一道微弱的聲線在樓梯傳出,白詩婷倚著扶手艱難地下來,「你哋仲咩企喺度嘅?」

「婷婷!」白詠欣馬上過去扶著妹妹,「你仲未落得床架!」

「我聽到有槍聲,所以......到底發生咗咩事?」

「冇......冇事,我哋上返去先啦——」





「呀穎佢死咗。」呀禮沉聲的說道:「因為呀穎佢變成喪屍,所以呀嵐開槍殺死咗佢。」

白詠欣急道:「呀禮!」

「白詩婷都有知情嘅權利。」

「但適合而家呢個時候同佢講咩?」

「喪屍......死咗......?」白詩婷一呆,「點解會咁?......喺我昏迷嗰陣到底發生咗咩事?」

「婷婷,我哋返上去先,你而家最緊要係好好休息——」

「......呀穎佢係因為幫我搵藥,所以途中受到感染嘅,係咪?」

白詠欣一愣,「你點解......」





「雖然我係細路,仲要病咗,但你唔好當我係傻嘅!呀穎死咗,我都有責任,點解我唔可以知?」

「婷婷,我哋上返去先啦。」白詠欣半強行的把白詩婷帶回房間,回頭瞪了呀禮一眼,責怪他不應過早告訴白詩婷發生何事。

權叔抱起mk妹的屍骸,「......我哋去埋咗呀穎條屍啦。」

才剛步出石屋,權叔回頭對杜嵐說道:「呀嵐,你去休息下啦。」

杜嵐低頭想了想,點點頭回到石屋。

我們在屋後埋葬了mk妹。她墳墓只是一個拱起的土丘,一塊在石屋找到的石板充當她的墓碑,上面淺淺的刻著她的姓名和生卒。

「原來呀穎佢......過多兩個星期就生日......十八歲生日......」權叔看著mk妹的身份證,憂傷的說道。





我不知道該說甚麼。

時間已經接近日出,我們當中誰也睡不著,聚在石屋中的客廳,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駱輝,你去邊?」權叔問。

「......我想出去透下氣。」

在石屋旁邊的樹林後方有一塊草坡,景觀頗為開揚,我想到了那邊,大概可以令原本壓抑的心情稍為舒緩一點。只需穿過一條小徑,眼前的景色就豁然開朗起來,翠綠的草坡展現眼前,杜嵐正坐在草坡上。

「呀嵐?......」

杜嵐指著星空,「駱輝,你睇下。」

我坐在她身旁,抬頭一看,只見滿天繁星點綴夜空,一點點的如螢火蟲般閃爍著,連那一輪明月也為之失色,本來漆黑如墨的黑夜此時呈海水一樣的靛藍色。在夜空中央,一條銀白色的,恍若薄霧淡雲的紐帶連繫著天地一方。

「好靚......」我不禁低聲讚嘆,「中間嗰條係......銀河?」

「係呀。我哋而家見到嘅,只不過係銀行系好小嘅一部分......響天空上面細細嘅一點,可能係一粒比太陽仲大嘅恆星,而其他看似漆黑一片嘅地方,其實都有無數恆星喺度發光發熱,只不過因為cosmological redshift,用肉眼根本見唔到佢哋嘅存在......」

我嘆息道:「喺呢一切開始之前,香港嘅天空污染得好嚴重,根本冇可能睇到咁嘅景色。反而人類一敗塗地嘅時候,先可以見到大自然最令人嘆為觀止嘅景色。」

她淡然一笑,「我好細個嘅時候呢,食完晚飯,我爸爸成日都會帶我去屋企附近嘅草地散步。爸爸係植物學家,佢會抱起我,指住入面唔同嘅植物,同我佢哋叫咩名,有咩特別,特性......但坐喺爸爸膀頭上面,我望向嘅唔係地下嘅植物,而係天上面。」

「......我成日都會好似而家咁,一個人坐喺度,望住個天胡思亂想。我哋而家響上面望到嘅,其實係來自好幾年,甚至係百幾年前嘅影像,透過光,穿越宇宙,嚟到我哋身處嘅地球。如果其他星球上面都有生物,而佢哋嘅望遠鏡又夠度數嘅話,咁佢哋望地球,就會見到一個細路女,騎喺佢爸爸膀頭上面,指住天空,而佢爸爸笑住咁搖頭嘅情景。」

「又或者係一個成身污糟邋遢嘅男仔,同其他人追住個波,跑嚟跑去嘅情景。」

她盈盈一笑,雙頰浮一個淺淺的酒窩,「有一次我同父母去俄羅斯旅行,去咗一個叫柯尼斯堡教堂嘅地方......嗰度嘅風景係點我已經唔記得喇,我印象最深嘅係,我自己一個四圍亂行嘅時候,見到一個墓碑,四周用鐵欄圍住。我隔住鐵欄,望住嗰個樸素,平平無奇嘅墓碑,唔明白點解要圍住唔比人入去......咁啱有個修女經過,見我望住個墓碑出神,就同我講葬喺度嗰個叫康德嘅人係一個哲學家。」

「修女帶我去到一塊石碑前,同我講上面寫係呢個人臨死前講嘅嘢,意思大約係......『有兩樣嘢,我愈諗就愈覺得佢哋令我內心充滿新穎嘅想法,同埋對佢哋嘅震驚以及讚嘆,而嗰兩樣嘢就係滿天嘅繁星,同埋我心入面嘅道德法則。』」說著,她望向星空,呆呆出神。

「康德......我以前讀書讀過,佢對道德嘅要求好高架,響佢果套框架之下,連講句大話都唔得,無論原因幾咁正義都好。」我笑了笑,「邊有人做到先得架。」

「係呀?......」她幽幽的歎息道,「天上面嘅星體有唔同種類,但都係根據嘅定嘅規律去運行,呢啲規律係全宇宙都通用......但係道德,人人都有唔同嘅睇法,有啲人好似康德咁,行為係咪道德,取決於動機而唔係結果,有啲人睇法相反,甚至有啲人根本唔將道德放在眼內。邊個可以決定邊個嘅睇法先至係正確?」

她頓一頓,續道:「就算我知道星體點樣形成,點樣運行,我知道宇宙入面一啲自然現象嘅成因......但我唔知道,人點解可以研發出呢種咁可怕嘅病毒,即使目的係幾咁祟高。人與人之間嘅距離,無論幾近都好,我哋所感受到嘅時間都係略有不同......或者就係因為咁,唔同人思考嘅模式,其他人永遠都冇可能明白。」

「我對宇宙好著迷,但我對道德冇咩特別嘅睇法......我甚至唔知道,我頭先親手殺咗我嘅朋友,到底咁做啱唔啱。喺醫院嗰到,我聽到serena講,變成喪屍嘅人,事實上都仲係生存緊......即係話,我哋一直以為自己殺緊喪屍,已經死去但身體仲識活動嘅屍體,但事實係,我哋一直都係殺緊活生生嘅人類。」

「我會咁諗,」我答道,「奪去佢哋生命嘅唔係我哋,係病毒。我哋殺喪屍,只不過係為咗自衛,為咗生存落去,甚至可以話係幫變咗喪屍嘅人解脫。」

「咁諗只不過係自我安慰。」她黯然搖一搖頭,「話唔定,變成喪屍嘅人,有朝一日真係可以康復,變返人類......」

「自我安慰有咩唔好。既然已經冇一個裁決我哋嘅機關同權力,裁決我哋自己嘅只有我哋本身。如果自我安慰可以令自己振作,令自己生存落去,咁自我安慰都冇咩唔好。況且,你可以確認,真係有方法令喪屍變返人類?」

她沒有回答,只是默然的凝視著我。

「望住我做咩?」我問。

「......我覺得,你真係變咗。以前嘅駱輝連殺一隻喪屍都心神恍惚......」她頓一頓,又望向天空,輕聲續道:「但係駱輝始終係駱輝,呢一點永遠都唔會變。」

「我覺得你都變咗。我以為你......我以為你會好內疚咁自己一個人喊......但你比我想像中堅強。」

她搖搖頭,並不回答,久久的才說道:「......我好討厭自己咁軟弱,我想變得堅強。我做咩都做唔好,一直都拖累緊你哋......我唔想再遇咩事嘅時候剩係識喊。係我令呀穎變成喪屍,當我哋喺醫院被喪屍包圍,混亂之中呀穎為咗救我而被喪屍咬中,見到佢膀頭上面嘅傷口,我先意識到我害死咗自己嘅朋友。」

「呢個唔係你嘅錯......」

她低頭不語,續道:「呀穎佢......佢一直都好堅強,但佢只不過係一個普通女仔,佢想自行了斷,最後都落唔到手。之後呀穎希望我親手殺死佢,你知唔知點解我會應承佢?」

我搖頭。

她定睛的看著我,語氣堅定,「......我會親手殺佢,因為呢個係我必須承擔嘅責任。」

......不經不覺間已經破曉,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雖然她說要變得堅強,但這時我才發現她雙眼紅腫,顯然是剛剛才大哭一場。

「駱輝,你知唔知係我個名『嵐』係咩意思?」

「......霧?」

「係呀。」她的眼睫毛輕輕顫動著,「我媽媽懷孕嘅時候突然作動,趕唔切去醫院,就咁響屋企就生咗我,咁啱好似而家咁日出。當媽媽辛苦完,抱住我,望住出面嘅景色,霧氣輕輕遮蓋住太陽,她突然間好感動,於是改咗『嵐』呢個名。」

興建石屋的人大概是為了欣賞這美景,才特意開拓我們身處的這片草坡。清晨的山嵐如同薄紗般輕蓋著刺眼的陽光,那熾熱的恆星在霧的後方形成一團柔和的光球,和煦的陽光穿透薄紗照耀著我們。

「呀嵐,你要連埋呀穎嗰份,堅強咁生存落去。」

「嗯。」

她含淚的眼睛看著我,輕輕握著我的手,微笑點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