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4年12月,林曉宸理工學院航空航宙學大樓天台。

從葛拉漢手中投出,以系會候選內閣傳單摺成的紙飛機,乘著西北偏西的陣風爬升,很快的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更令人驚訝的是,剛才的紙飛機是用EX-Gear的機械手指摺出來的。

能夠靈活控制將人體動作的力量放大數倍的飛行用外骨骼EX-Gear,摺出一隻紙飛機而不是製造出皺成一團的紙碎,葛拉漢所展現出的,可是超過了一般的航空航宙學系本科生--不是,幾乎是助教級數的能力。

就連觀察氣流判斷風向及風速的能力,也是同屆的學生難以望其項背的。每年四月一日,系會在這個天台舉辦的紙飛機錦標賽,自從葛拉漢入讀以來,大獎從沒有落在別人手中。





「亂拋垃圾,罰款六百。」身後傳來好友的聲音。「而且,將下下莊的拉票傳單拿去摺紙飛機不太好呢,候選宣傳幹事看見了會哭的喔。」那是曾經負責設計海報橫額的前宣傳幹事,挨著通往葛拉漢所身處的天台的自動門旁牆壁,一頭泰爾紫短髮的半傑特拉帝人──提庇留•厄德斯•埃提烏斯(Tiberius Erdus Aetius)。悠閒的托著眼鏡,透過沒有度數的特製眼鏡可以望到橘紅色的瞳仁。

「誰知道它會飛到多遠的地方,再說,會飛的東西不是垃圾。」沒有回頭望向埃提烏斯,剛完成飛行練習,順便拋出一隻紙飛機的葛拉漢小心翼翼的卸下EX-Gear,然後細心的檢查著,周圍的景物都好像暗淡了,世界只有他和眼前的EX-Gear一樣。

「要幫忙嗎?」

「不了,謝謝,身為飛行員應該習慣維護自己的裝備。」回過頭來表達謝意,順手拿起腳邊的口袋工具包,然後葛拉漢繼續埋頭於EX-Gear的調整。

理解到此時不應打擾好友的專注,埃提烏斯掏出自己的手機,按出一本電子書靜靜的閱讀著。<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這時候剛好翻到男孩遇見撒冷之王的那一段。





(那就是你一直想去做的事。每個人,在他們年輕的時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在那時候,每件事都清晰不昧,每件事都有可能。他們不會害怕作夢,也不畏懼去渴望生命中任何會發生的事情。然後,隨著歲月流逝,一股神祕的力量將會說服人們,讓他們相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天命。)

捧著手機的埃提烏斯徐徐步向天台邊緣,倚著及腰的欄杆,不自覺的仰望著3.4公里就到頂的天空。

(為甚麼天空如此的令人神往……即使只是這種人造的天空……)

「但是,能飛多遠、多久也好,最後也是會落地的。」埃提烏斯道。

「那麼在落地之前,能夠有一次精彩的飛行,這樣也就足夠了。」正在將調整好的EX-Gear收回箱子裡的葛拉漢道。





「有沒有想過,落地之後又怎麼樣?」

「曾經有過天空的記憶,在心中最珍貴的角落好好的收藏,有空的時候拿出來回味一下子,一下子都夠好了。」

「也許是落地、開花、富貴榮華呢。通當這樣說的人,最後也會有將天空忘掉的一天。」埃提烏斯搖搖頭,淡然的推了推眼鏡。「對了,你的畢業習作(Final Year Project)怎麼了?」

「嗯……還算順利的……」葛拉漢欲言又止,別過頭去盯著收納EX-Gear的箱子。

「發生甚麼事了嗎?難道--」瞳仁不自覺的變成有點刺眼的金色,埃提烏斯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幾乎能夠刺透人的內心。「現在、你們預備得怎麼樣?」

「其實……報告的部分已經做好了。至於那個雙人模擬飛行,我自己的部分也差不多完成了,只不過有一個環節是要跟拍檔配合的,我試過幻想拍檔的動作試著配合,但是怎麼練習也覺得怪怪的,果然,古拿(Gunnar Stjerna)不來還是不行的……」葛拉漢與好友的金色瞳仁對望,直覺告訴他似乎再也瞞不下去,只好如實相告。

「他沒有來?為甚麼?」埃提烏斯不解的問道。「葛拉漢,你是跟他鬧翻了嗎?早就跟你講過方丈份人好很小器的,是不是你說了甚麼令他不高興了?」

「沒有啊,這幾天上課見著他也沒有甚麼,我們在飯堂『組聚』的時候他還有說有笑的,不過每次提起練習的事,他總是說沒有空啦,明天截止的功課還沒有做,我勸過他不如去找一帆(就是班裡成績最好的同學)幫忙啦,一份半份功課,佔分始終沒有實習飛行的比重那麼大,而且能否考上飛行員養成課程,畢業習作的成績很重要的,但是他總是愛理不理的,好像不太在意的樣子……」





「古拿那傢伙!這幾個晚上也見到他在雲龍(學生休息室)跟我們AOC,還有空閒去挑逗學弟的女友,以為你們已經預備好了,下星期的實習飛行完全有把握了……這樣吧,我也懂開EX-Gear的,反正我那邊也差不多了,不如我暫代他的位置,至少你可以在他回來之前準備得好一些……」

「不行的,那套動作可是--」

埃提烏斯在他的好友說話的時候,穿上了EX-Gear,拿著手機掃瞄了葛拉漢手上的飛行動作列表,然後模擬出完整的過程。

「就這樣……在這裡迴旋兩周接著立刻爬升……最後的英麥曼回旋(Immelman Turn)……能行的。」踏上了電磁彈射器,乘著初速躍入雲中,重演著模擬過的飛行流程。一連串基礎的動作也輕描淡寫的完成,然後用心的嘗試幾個難度特別高的,勉強以略為笨拙的方式「碌」過了。既無驚喜也不優雅,不過還算是有個樣子。

看不下去的葛拉漢,忍不住穿上剛收好的EX-Gear加入,宛如兩隻機械的白鳥在空中畫出DNA的雙重螺旋,上升到接近穹頂處埃提烏斯依照模擬結果,360度的垂直迴旋劃出預定讓葛拉漢從中穿過的圓環,因為爬升太早而顯得過於狹窄,兩對金屬翅膀在空中擦出火花,感覺有異的埃提烏斯額上立時冒出冷汗。

投影在穹頂上的人造藍天暗淡下來,星羅棋佈的夜空下熟練了三個雙人動作的葛拉漢徐徐降落在出發時的天台上。

「這何等失態……似乎不是想像一樣容易的。」臉帶愧色的埃提烏斯卸除著身上的EX-Gear。





「第一次看過的動作就上手,也算不錯的了。」葛拉漢苦笑道。「我應該找你當拍檔的。」

「放心吧,我一定會將那個deculture抓來完成他應該做的事。這時間飯堂應該休息了,一起訂娘娘快餐的外賣嗎?」

翌日,古拿鄭重的跟等待了他近半個月的拍檔道了歉,終於肯來一起練習了,雖然臉上還透露著一絲不情不願的表情。

為了追回落後了的進度,葛拉漢還特地陪他蹺了一星期的課,馬不停蹄的準備著,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直到實習前的一天,方才回到宿舍睡了一整天的覺補回足以應付實習的體能。

一星期後,滿以為古拿還是著緊畢業習作的成績,誰知道他到了實習飛行那天,敷衍了事的在空中打個轉就落地了,報告那天更是一整天也行蹤杳然,別說葛拉漢,就連在場監考的陳流星教官親自打電話去,聽見的只是一段重覆的電話錄音:「Sorry, Mr. Stjerna cannot answer your phone right now, please try again later. Try again, try again……」

不用問,當晚看著葛拉漢喪氣的回到位於航宙科學大樓三樓的學生休息室,消息傳到埃提烏斯耳中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跟在城市論壇上被詰問的余綺華老師一樣。

「絕望啊,對於任性地拋下同伴,拖累同伴成績的『卜佳』絕望啊!」雖然埃提烏斯不太懂廣東語,不過在學生休息室裡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學不會一兩個常用單詞才怪。







每年二月初,是飛行員養成課程報名截止的時候。

如果想成為飛行員的話,這個課程就是不二之選,從最新銳的EX-Gear到可變戰鬥機的操作,再也不是在半年的課程中蜻蜓點水的開一下訓練用的VT-1,而是直到近十年前仍然在Macross Sentinel的統合軍中服役的VF-11和VF-5000,課程內容包括本科生不會學到的軍事飛行訓練,還有因為無仗可打的S.M.S. Sentinel支社近年的轉型而需求日增的空中搜救及特技飛行等項目。

而這些都不是重點。

兩年的課程當中,第二年是進入S.M.S.實習,那邊的一位資深飛行員將會擔當導師,一對一指導以及評核學生的表現,必要時還可以推薦比較優秀的學生加入其他的支部。

如果你很想開VF,而你不是Jotunnheim那些接受過機裝化(implant),體格優於常人而且能夠開動SVF-10「天箭式」的半機械兵,也不是從Jotunnheim來的移民,這個課程的確就是不二之選,畢竟這裡的S.M.S.支部可不是讓高中生打工賺外快的地方。

雖然也不是能夠累積實戰經驗的好地方。S.M.S.在這裡,接到的任務大半都是救援在中央島區的高山上迷路的遠足人士,有時是拯救被困在燃燒中的大廈天台的市民,以及迷失在渺遠星海中的太空船。本來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工作--偵查航道,在船團合併以後也沒有必要了。

三月二十六日,林曉宸理工學院的校園裡,每一個角落幾乎被一片黑色的潮水淹沒。





同學們都掛著燦爛的笑臉,披上筆挺的畢業袍,穿插在人群中間,拉著父母兄弟各路親友,佔據學院的景點拍照。在航宙科學大樓門前的廣場中心點佇立著的林曉宸銅像,腳下被幾個學系的攤位包圍著,面對著大樓的,正是航空航宙學系的攤位。

葛拉漢木無表情的,在攤位五呎範圍以內走動,也不見有甚麼親友來。

埃提烏斯和伊里尼斯(Erinys)、施格德(Sigurd)一行三人拉著他,「一起去天台拍張照罷。」埃提烏斯說。

施格德也加入勸說:「葛拉漢,畢業之後大家就很少機會像這樣一起了。」聽到「很少機會像這樣在一起了」的時候,葛拉漢眉頭一皺,然後無奈的苦笑。

「也對,這些機會屬於我們的時候,也就只有這麼的一次罷。」他還是沒有心情拍甚麼畢業照。走出學院,完成了人生的一個階段,然後又如何?講得出這個然後的人,才會覺得這個大結局值得慶祝,才會有餘暇惜別那些親愛的同學們,然後--踏上屬於自己的舞台,我的演出現在才要開始呢。

葛拉漢的舞台在哪裡?在他們頭上的一片天空。即使那只是一個加了蓋的天空。

而通往這個舞台的門,卻在他眼前無情的關上。



畢業即失業,葛拉漢賦閒在家,少不免聽到一些冷言冷語。

他只是坐下一會兒想著將來的事。

要準備再考一次S.M.S.但也是明年的事了航宙管制部還沒開始徵才嗎宇宙船維修員的面試表現不好怎麼辦找工作嗎做幾年工作再想嗎做著不相關的要重新開始嗎我還能夠飛翔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我還可以回到天空嗎回到天空嗎天空天空天空--天空!天空?天空……

睜開雙眼,眼前是一份EX-Gear說明書。

總之,在變得生疏之前,繼續練習吧,每件事都用心去做,機會來到的時候就可以放心迎接。

去哪裡找EX-Gear呢?回學院借嗎?只有學生才能用吧,還是要拜託埃提烏斯嗎?

「不要再待在家裡浪費時間吧,正正經經出去社會找份工作,吸收工作經驗,好過呆在家裡上網看些不知甚麼做宅男啦。」

原來,只要是沒有換成金錢的時間,那全部都是浪費掉的。

雖然是要努力,但是只可以在他們期望的籠中努力,走出籠外,就是不切實際,就是發白日夢。

一個無形的牢籠以獵人為中心架起,獵鷹即使飛翔,也不能飛離獵人周圍低矮狹窄的小圈子。

葛拉漢隨手抄起一張證券行的招聘廣告,雙手自動的將它摺成一架飛機,拋出去,不到一秒已經撞上牆壁掉下來。

他不過就是一隻柔弱的紙飛機吧。

在看不見邊際的高牆面前,他的身子很渺小,血肉之軀沒辦法變成鑽頭,那怕敲一萬次一億次,粉碎的只是自己的骨肉,別說是洞,連牆上的一粒碎石也沒有辦法打動。

*  

半年過去了。

幾多個無眠的夜晚,幾多個轉瞬即逝的念頭。

這些日子葛拉漢不甘於讓寶貴的青春白白的在無了期等待中浪費掉,甚麼也去嘗試,甚麼也去學。

完全的,失去了方向。

當然,最初那一條清晰的路,通往真正的天空的那一個大門在他眼前關上了。每一天的等待,沒有任何的改變,焦慮和沮喪令他夜半驚醒,失眠後整天頭昏腦脹,雙翼的力量不斷流失,只怕再難振翅高飛。

底線每況愈下,只要是稍為跟飛行有點關係的工作,葛拉漢幾乎是撲去的。

不問待遇,甚至不問遠近,曾經有一次他還向位於Jotunnheim的熱核引擎維修廠叩門。

不過他沒有想到,Jotunnheim的人已經多到要來這個城市跟他們爭奪資源,爭奪工作,那麼還有多餘位置給葛拉漢這種外人嗎?

電視裡局長振振有詞的建議這個城市的青年回到Jotunnheim當官、加入船團防衛軍,說有助他們對「巨人」們的認同感云云。

「要開拓機會,就必須著眼著力於Sentinel以外的廣袤星河。」

新任總督在網誌中寫道,在Jotunnheim每人頭上一片天,抓緊機遇,青年必可大有作為。

問題是,Jotunnheim不是仿生態系,沒有天空,只有污濁的天花和迷濛的天窗。

而且背後沒說出來的是,巨人們在奪去Sentinel頭上的一片天之後,還會好心讓出自已頭上的一小角嗎?

簡直是與虎謀皮。

讀著總督的網誌,局長的話聽在葛拉漢耳裡,實在是比「掉你路姆西」還要難聽的髒話。

家人的質疑從另一個角度看是對的,反正白走一趟和裹足不前在結果論的角度看也是同義的。

找一份朝九(或八)晚五(加上N=0,1,2...)的正職,結婚,生孩子,儲錢付房貸的首期……

跟著大隊走一定不會錯。

又或者,用幾年的時間儲錢,等待再度展翅的機會。

「『我立刻想:我要從耶魯離開幾年,或許一兩年,賺足夠的錢來付我的學生貸款,然後我會回去念完我的博士……』停頓。他安靜的看著我。『那是十年前的事情。』」

威逼利誘,只為飛鳥自願走進籠子的一刻,籠門一旦關上,等待它再度打開就真正是字面一樣的「夢想」。

人若將飛鳥騙進籠子裡,是希望能夠永遠困住牠,他們不會讓你設想籠子以外的天空,預設了所有的飛鳥最後都回籠終老。


鴻鵠振翅,朝陽初升。

第一份薪水在銀行帳戶中現身的當晚,葛拉漢和爸爸媽媽和兩個弟弟在娘娘大飯店享用了一頓豐富的晚飯。

滿桌的鹽焗雞、片皮鴨、佛跳牆,還有清蒸老鼠班--不是在培養皿種出來的細胞株,而是貨真價實直到侍應撈出來給他們看時還是活蹦亂跳的鮮魚。

當然是由葛拉漢付帳。

是為了感謝甚麼嗎?

感謝他的這些親友力勸之下,迫使他剪掉了不切實際的翅膀?

是為了慶祝甚麼嗎?

慶祝他終於面對現實,懂得生命是必須妥協?

慶祝他終於成功卸載自己,然後安裝一種整個城市都在使用的量產人格?

一隻鷹馴服成功,牠所抓獲的第一隻獵物,可能是一隻小兔子,或者是狐狸,獵人並不將它拿去賣,而是烤熟了它,和鷹一起享用。

三個月後,葛拉漢約了從前在航空航宙學系的迎新營中認識的同學,大組聚會的地點選在新開張的明將=10pt(Meisho)=10pt日本料理,那裡有任食壽司刺身鐵板燒紙火鍋的「放題」套餐。

本來組聚慣例,吃飯也好,唱卡拉OK也好,每人各自附帳。

「放題」每位二百圓,但是葛拉漢搶先在所有組員甚至大組長之前掏出腰包。

然後那晚直到組員在地鐵站道別各自回家,當了一年中學教師的大組長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可惜跟葛拉漢最要好的另一位組員埃提烏斯說翌日有=10ptEX-Gear=10pt訓練,不想吃太多而沒有來,要不然今晚會是他這幾年來最快樂的晚上。

甚至接過畢業證書那一天也沒有這樣的快樂過。

第二天的擇業分享會,葛拉漢以校友的身份回到林曉宸理工學院。

以一個投身職場一段時間,擁有社會經驗的校友的身份,他在台上高談闊論,雄姿英發,談笑自若。

「誰說唸AA的人一定要做與航宙相關的工作?」「為甚麼要限死自己的出路?」「要對找工作有一些覺悟,想想可以怎樣早些適應這個商業社會,把握機遇自我增值……」

回到學生休息室的路上,稍為成熟一點的後輩繼續簇擁著他,他在門前停下,熱心的學弟隨即將眼睛靠近門側的掃瞄器,久違了的大門應聲打開。

然後他也終於模仿古拿平時那樣,將手中大包小包從從娘娘飯店買來的點心放在檯面上。

在他畢業之前,也從沒有這樣的受歡迎過。

怎麼了?沒有人再覺得我沒有出息了?

葛拉漢覺得身邊的人態度轉變得很快,從前跟他們談甚麼,別說是甚麼理想甚麼天空的夢,就算是平日在報紙上偶爾讀到甚麼--例如某官員在議會關於軍購撥款的辯論上前言不對後語,又不堪議員質問而出了洋相--每次他想說甚麼,無論是父母親戚還是同學,很多時候丟回一句:

「先管好自己的事啦」

「沒有做出成績哪有資格說人家這樣哪樣啦」

「有這種閒工夫理會這些無謂事不如去找工作啦」

從來沒人願意停下來聽完一句話。

為甚麼現在無論他講甚麼,身邊的人都專注的聽著,唯恐耳朵走漏了一個字?為甚麼以前從自己口中所出的每一個字,那些父母親戚和同學都當成連謊言也稱不上的垃圾,說出甚麼有點意義的話,都覺得是拾人牙慧,不過現在哪怕是將埃提烏斯前年講過的冷笑話重覆一次,卻忽然很有說服力?

兩年前他在迎新營裡聽著,有一個學弟這樣的分享說:從前考試成績不好,家人都看不起我,現在我能進林曉宸理工學院,說起話來都好像聲大一點。

今天他倒是明白那位學弟的心情。

他又想起中學時代,文學科有這樣的一段課文:「……資用乏絕,去秦而歸……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

無論是甚麼時代,無論文明怎樣發展,即使是人類能夠在彈指間橫越幾百光年的今天,有一個真理恆久不變。

成王敗寇,古往今來的不變定律。

人類總是重覆同樣的錯誤,就是沒有將醜小鴨當成未來的天鵝一樣的善待,等到身邊那個不起眼的小不點忽然羽化成仙,才如夢初醒的伸出手來,為了可以沾上一點他衣角上閃爍的仙氣。



地產經紀是這個城市最興旺的行業。

曾經有一首經典金曲<我的男友是機師>,不過與四十七年後這個地方的現實完全脫節。橘越淮而梓,在Sentinel City這首老歌被網民惡搞成更為符合現實的<我的男友是經紀>,內容大致是說地產經紀年薪過百萬,才是女人眼中的理想對象。

這也能夠解釋為甚麼葛拉漢做到了連大組長也做不到的事,也做到了他的有錢同學古拿從一年級開始就在做的事。

林曉宸理工學院是一所半公營學府,每年十五萬圓的學費當中,政府資助免去了三分之二(而外地學生包括來自Jotunnheim的留學生也獲得三分之一的減免),不過對於大部分市民,尤其是居於Island-X區的基層市民而言,仍然是一個甚為沉重的負擔,多數學生都有申請政府的助學貸款,畢業後再用五至十年的時間償還。

不過葛拉漢在找到這份工作之後,不用半年就打破了紀錄。畢業後兩年就還清了助學貸款,還有餘錢可以買最新款的Iphone獎勵自己。看慣了千萬圓上落的交易,連他也躊躇滿志,打算之後兩三個月節衣縮食,儲點錢加入熾熱的房屋市場。

那麼,他失去了甚麼?

偶爾在街上看見一幅海報,電子紙上醒目的大字「放飛你的夢想吧=10pt!=10pt」。

一聲不屑的冷笑過後,葛拉漢突然驚醒,甚麼時候開始這個詞語那麼的令他嗤之以鼻?
=10pt 
=10pt他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好像身體裡面有甚麼東西碎裂了。
=10pt 
=10pt不過一秒,悲傷的感覺消散得沒有痕跡。夢醒了,他又沉浸在荷包充實的喜悅中。
=10pt 
=10pt「哼,天空是什麼東西?一個空空的地方=10pt......=10pt我在那兒怎麼爬呢?我這兒就很好=10pt......=10pt又暖和,又潮濕!」蛇這樣回答愛自由的鳥,可是它卻在心裡暗笑鷹的這些夢話。
=10pt 
=10pt與其當死去的鷹,不如當活著的蛇,腳踏在實地上的感覺不錯,又溫暖,又濕潤。
=10pt 
=10pt況且,天生要爬的也是飛不起來的。
=10pt 
 
 
=10pt那間連鎖式房地產仲介公司,給他的還不只這些。
=10pt 
=10pt在那裡,葛拉漢遇上了在學院外的第一個好友。
=10pt 
Tin Tin=10pt是他的同事,也是下班後可以一起去茶餐廳吃夜宵,飲啤酒的知己。
=10pt 
=10pt一頭褐色短髮,瀏海垂至額前,高大健壯較諸常人的體形和一雙像童話書裡精靈族的尖耳朵,淺綠色的肌膚暗示著他的傑特拉帝血統。隨和的個性使得和他相處的人們感到舒服,樂天積極的態度讓身邊的伙伴充滿奮鬥的力氣。

他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無論是對著來自Jotunnheim那些因為開採超空間碳塊(Fold Carbon)致富的暴發戶,還是那些住在狗籠套房的貧苦百姓,總是抱著同樣的熱情。他有一句口頭禪:房屋就是家,家就是愛,當別人都忙於招呼一宗交易動輒上千萬圓的貴客,只有他會耐心的跟那些來找廉價套房的貧民打交道。

就在葛拉漢剛進這間公司的時候,也是在他的開導下,放下了拖沓著他的過去的夢。

Tin Tin說,他以前也沒有想過會幹推銷樓盤的工作,他以前是玩搖滾的,憧憬著那個Fire Bomber的他和另外三個好友一起,組成名為TEMPLAR的地下樂隊。

「T-E-M-P-L-A-R,你沒有聽過嗎?那也是正常的。Sentinel的搖滾樂隊中,我們所知的也有六十四組,當然最終出名的又有多少?」他說。

「不就是剛才還在電視上高唱『讓往事如煙 我愛我家仍然……』這些維穩歌曲,平日只懂拿Fire Bomber American的歌當成自己創作的Million Rounds囉。」葛拉漢不屑地道。「歌和文化,在這裡都換了個調。」

「唉……」TinTin一聲深沉的嘆氣。「他們還叫做Southern Cross的時候,不是這樣子的……」

Tin Tin眉頭略皺,然後又回復平靜的語調繼續說自己的過去。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他怎樣也想不起來,只知道主音失蹤了,樂隊解散了。

人都是要長大的,年少無知也好,發過夢,就該向下一個階段進發。

於是,早於葛拉漢入行的幾個月前,他來到了這裡。

「其實,我現在也適應下來了,人總要面對現實,很多人都做不到自己感興趣的工作,不是嗎?」Tin Tin搖晃著半杯啤酒。「向著過去的夢想,輕輕的說聲再見,Proto Culture讓我們的眼睛長在前面,不是為了向前看的嗎?」

踏入一個陌生的領域,葛拉漢很需要一個引路人,在茶餐廳的LED燈下,Tin Tin教懂他關於樓宇買賣的法例,如何關注顧客的需要--不只是在顧客的生日送上禮物而已,還有辦公室裡的勢力分佈。

而這位要好的知己,此刻在名為Vajra的怪物面前,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張大的嘴巴做出慘叫的形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如果我是一個飛行員……葛拉漢想起了兩年前的畢業拍照日,航空航宙學系擺在林曉宸銅像下的攤位桌子上,那一張寫給畢業生的心意卡。

陳教官的題字,依舊蒼勁剛強,不啻是一個久經沙場歷練的前皇牌飛行員的字跡。

「夢想是沒有如果的!要做就去做!流星 26/MAR/2055」

就寫在心意卡的正中,無法迴避的位置。

學院的景物倏地退卻,葛拉漢置身在一片迷霧中。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又再聽見那個坐在VF-4上面的人最後的吶喊。

不顧後果,甚至不擇手段的追夢,堅持到最後一刻,倒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實踐著那個課程裡時刻強調的「無論如何」的精神。

「不論飛也好,爬也好,結局只有一個:大家都要躺在地裡,大家都要變塵土。」另一把聲音,卻這樣為沒能成為正式飛行員的暴徒這樣的蓋棺定論。

葛拉漢的心跟眼前的霧氣一樣混亂。

他在霧中彷徨著,沒有出口,沒有路,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忽然一道赤紅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閃過,撥開了前方的霧,他看見那台保持著中間形態的VF-171。

「相信自己,不管有沒有人相信你,即使你所相信的人也不相信你,你還是可以選擇相信自己。」

他又聽見陳教官爽朗的聲音。

VF-171的駕駛艙蓋打開著,艙蓋後坐著一個人,秀麗的長髮,纖細的身形看起來雌雄莫辨。完全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但是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是有某種連繫似的。

「這是、你的舞台。」

「這是、我的舞台?」



「我的、舞台?」

藍色的VF-171,背對著自己的Vajra,以及瑟縮在一角驚惶失措的Tin Tin。

「這就是我的舞台、嗎……」

紙飛機在空中飄浮著,跌跌撞撞的朝著停泊著的VF-171飛去。

「如果我是一個飛行員……如果我是……如果……」

葛拉漢朝著他的舞台踏出了一步。



「不,我只是,普通的地產經紀而已。」

曾經是葛拉漢的青年,揚棄了一切的妄想,安份的轉身逃去。

空中來了一道亂流,掀翻了慢吞吞的紙飛機。

「不是我的,不要強求,留給專業的,我只是,我只是--」

Vajra那幾層樓高的龐大軀體,不知甚麼時候開始,朝著相反的方向。

巨大的利爪一把抓住了掉下來的紙飛機,揉捏著,灑落無數的紙碎。

一輪光彈掃射過後,青年緩緩的倒下,身體裡面的力量不斷的流失,意識開始消散,但是他仍用盡力量試著將愈來愈重的身體扭向後方,逐漸昏暗的雙眼死死的盯著距離僅二十米外的VF。

Vajra對正在變成屍體的他失去了興趣,轉過身去,伸手要抓住Tin Tin。

陪伴他走向生命盡頭的知己,臉孔隨著恐怖的回憶扭曲,嘴裡喃喃著甚麼,在Vajra冰冷的手中掙扎著。

「住手啊--」身體已無力驅動聲帶,將他的呼喊轉譯成聲音。

留守過去的想法,我會否好像這樣……

他伸直了左臂,五指張開。

透過指縫,他看見了另一個自己。他趁著vajra還沒注意到的時候爬進了駕駛艙,操縱著VF靈活的避開攻擊,掄起披上綠光的鐵拳將vajra痛扁,獲得S.M.S.的賞識被選為候補飛行員,開著新式的VF-25衝入蟲群,在vajra的爆炸火光中凱旋歸來,成為千萬人類眼中的英雄……

今日我就是凌駕於那個人之上的存在。在幻覺中相遇的「那個人」,就像是另一個我的存在……

「等待沒希望的奇蹟會有甚麼結果 含淚看著行星的光輝逝去……」妖精的歌聲在耳畔迴響。

打開的左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像是要握住被自己放棄了的未來。

「沒說出口的後悔,就算過了很久的時間也不會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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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Vanquish Race選手"Hirobumi"的飛行日記
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心像被甚麼揪住似的。人有時會為一個素未謀面的他人而哭,會被另一個靈魂的掙扎所觸動,是因為從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還是因為與生俱來的同理心?箇中原理卻是無人知曉。在Aetius出生的世界,人能夠計算時空的波動,卻無法理解靈魂之間的引力,他們所知道的是,地球人認識deculture這個詞語,最先是從一群被感動了的祖拿達巨人開始,也許這個詞語就是為了兩個靈魂共鳴的時刻而出現的。
在聆聽Graham的飛行紀錄之後,我才開始摸索到使用deculture這個詞語的時機。
「假如……我是說,他真的坐上那架VF-171的話,那會怎樣?」
「我也不知道。」Aetius嘆了一口氣。「就像我們陳sir所說的,夢想,是沒有如果的。」
差一點,他就能夠飛起來的,只要他鼓起勇氣,跨越那道看似遙不可及的距離。
那一架幾乎屬於他的飛機,也是藍色的,和天空一樣的藍。
就跟我駕駛的第一架飛機一樣。
雖然並不是甚麼未來世界的韋基利,只是一架有點老舊的,藍色的Lockheed Vega 5b螺旋槳飛機。
那架飛機靜靜的停泊在市郊的機庫裡,每天路過時,就像會聽到它的呼喚。
是一種無法拒絕的呼喚。「來吧……坐在駕駛席上……和我一起飛吧……」彷彿一把柔和的女聲,每天在耳邊迴響著,愈來愈像……鳳芝的聲線……
我當然記得那個約定,我當然記得。
但是,那時候,我發現自己卻是永遠無法實現那個約定了。
我應該早就知道的,那一天鳳芝揭開了我的畫冊,問「怎麼你畫的天空是紫色的?」,我就應該早就知道的。
我有色弱,我無法分辨藍和紫,會將天空畫成紫色,將Aetius的頭髮畫成藍色,而一個無法分辨顏色的人是永遠當不了飛機師的,就連牌照也考不了。
 
假如Graham是被際遇束縛的鳥,那麼我就是天生翅膀畸形的鳥。
但是我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如何的想飛,也是飛不起來的。
 
絕望幾乎把我吞噬掉,自殺的念頭多次出現,即使活下來又怎樣?這次我真的無法再面對他們,沒有辦法。
很掛念他們,真的很掛念他們,但又如何?假如他們問起:「你不是說要帶我們一起飛嗎?我們等著買你的機票呢!」那我該怎樣?
所以我無法,不,是根本就沒有拒絕那個呼喚的打算。
這樣也好,即使最後仍是墜落,至少在呼吸停止之前,我真的有機會飛過,見識過真正的天空。
而且,如果僥倖活下來,還可以向他們炫耀一番,誰說色弱就當不了飛機師?
 
然後,我就來到這個世界。
應該是說,首先墜落在某個沙漠行星的沙海中(對,細緻的沙粒救了我),遇見會說話的灰熊Terry和Vivian的宇宙海盜團,還有那個同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Aetius。
這個結果大大的出乎我意料之外。

「當你真心渴望追求某種事物的話,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你完成。」Aetius是這樣跟我說的,我說,看來不只整個宇宙,連其他的宇宙也來幫我一把了。
究竟這是何等偉大的幸運?我從沒想像過渴望著飛翔的夢想,竟將我引領到這個位置來。
在我幾乎倒下之時,這班不尋常的同伴及時將我從深淵中拉扯出來,尤其是Terry和Aetius,沒有他們的話,我也許無法鼓起勇氣重拾飛行之夢。提起Aetius,不知何故那傢伙在見完鍊金術士之後,突然叫得出我的名字(而且是用流利的廣東話!),還開始和我很親近,熱情得像相識數載的知己,然後就自作主張的拉著我來到這裡了。
聽說這裡就是他出生的地方,<超時空要塞>的世界。
小時候造過那怕最瘋狂的夢也不敢想像的世界。
就連天生的色弱也能治好的世界。雖然所謂治好,是在視網膜植入感光晶片之類的東西,補償缺少了的色彩,聽起來就像要被改造成未來戰士一樣的。

而且這次手術一點也不便宜,在這邊一幢千多呎的公寓才幾十萬,一次手術卻夠買四分一幢了。(那傢伙笑著說是給我的生日禮物……但是,我甚麼時候告訴過他我是今天生日的?)

為什麼他對我如此在意?我想,他該不會是突然喜歡了我吧?明明當初認識他的時候,還對我愛理不理的。
究竟他在鍊金術士那裡看見了甚麼?
還是,其實就是跟那個Graham有關?
寫到這裡,就聽見他大叫「Mio dio!我有庫庫爾坎嘛!為甚麼我想不到的!Graham你等我一會,去他媽的時間悖論啦!反正老子我早就幹過這種事啦!」然後就一溜煙似的跑到外面去了。
那傢伙就是這樣,有點奇怪又難以捉摸……慢著,時間悖論?他該不會是想——
 
"Hirobumi" 寫於2084年(?)9月12日,林曉宸市,惑星Front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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