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舞台?」

藍色的VF-171,背對著自己的Vajra,以及瑟縮在一角驚惶失措的Tin Tin。

「這就是我的舞台、嗎……」

紙飛機在空中飄浮著,跌跌撞撞的朝著停泊著的VF-171飛去。

Graham朝著他的舞台踏出了一步。





在他眼前的VF-171,成為了一種誘惑,一種邀請。

縱使到了這時候,縈繞於腦海中,安份的轉身逃去的念頭仍是無法驅離。

——但隨即被一種異樣的感覺蓋過。

微風輕送,寒流撲面,這個都市型宇宙船裡每一種氣流,全都暸如指掌,但他從沒見過船內空氣如此流動過——

不,是一點流動的感覺都沒有,儼如死水,或者——真空的宇宙空間,身處其中是否就是這種感覺?





是否空氣已經漏光了?不。他感覺到自己的鼻息,一呼一吸,微不足道的氣流牽拖著靜止的大氣。

夾雜著困惑不安和發現新事物的驚喜,他嘗試理解周圍發生的事。他注意到空中的紙飛機、地上的人群,以至廢墟中熊熊烈火、Vajra無情的利爪全都靜止在半空中,像似被急降的寒潮瞬間凍結。

「……嗯,這樣也好,總算是沒有來錯地方……」

他聽見一把熟悉的聲音。

來自曾經和他一起飛的好友——Aetius。





熟悉的連兜帽白色衛衣,泰爾紫短髮與無框的UV減光眼鏡。Aetius就這樣騎在VF-171的機鼻上,悠閒自得的摺著紙飛機。

「Aetius?你甚麼時候回來的?」

「我永遠都會在你的身邊,」曾經在兩年前說過Sentinel市容不下他們的翅膀,質問過他故鄉重要還是夢想重要,現在應在身處Macross 12追夢卻突然出現的昔日知已,就在他眼前憑空消失,擱下摺到一半的紙飛機在駕駛艙內。

他感受到左肩被一股力道緊抱著,卻沒有壓迫的感覺,耳邊傳來那個人的鼻息及爽朗的笑聲。「你該不以為我隨便說說的吧!」

本來他可以開始投入於重逢的喜悅當中,眼角那個殷紅色的巨影卻狠狠的驚醒了他。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快逃——」Graham顫抖的指著眼前殷紅色的異獸。

「啊不用擔心啦,現在時間的流動是靜止的,除了我們。」Aetius以他的肩膀借力,一個側翻,又倏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嘻,剛才沒被嚇到嗎?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個的嘛,實在忍不住要讓你看看呢,這個啊,就是『庫庫爾坎』的力量。」

Graham問:「『庫庫爾坎』?是始源文明的遺物嗎?」





「『庫庫爾坎』啊,是比始源文明更偉大的存在,掌握時空之力的神機。那註寫一切的手將『庫庫爾坎』借予我之後,曾警告非有重要的理由,不可以隨便改變過去,但我想為amici、為好兄弟而做的話,應該算是重要的理由吧?」

Graham聽到這裡,看著Aetius闡釋這事時認真的眼神,又親眼見過停止時間、瞬間移動的能力,心忖今天甚麼難以置信的怪事也發生過了,自然地對友人的話深信不疑。於是,他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是說到『重要的理由』的話,為甚麼不是七年前?」

他所指的,當然是七年前船團合併的事,說是一切悲劇的起頭也不為過。

Aetius頓時語塞,怔怔然盯著他,然後才道:「……知我者還是你啊,Graham。那我的確試過,但我張開眼時,就出現在這裡了。連續三次之後,我又想起牧羊少年,他袋子裡的烏陵和土明。也許這就是他們所說的預兆,而我還沒學會辨識它們。」

「其實我還是不明白。你怎樣得到那種力量,為何要回來,還有,」Graham突然想起甚麼。「你說『改變過去』是甚麼意思……啊!難道你不是『現在』的人!」

「對,我回來之前身處於這個世界的2084年。」Aetius直截了當的回答。

「所以你知道2058年之後的事?那麼,我們原本的『過去』是怎樣的?」





「第一,不是那麼神秘,只要擁有一顆追求自由的心,也許會獲得『他』的許可。第二,『因為你想要完成自己的天命,也因為你正好處在一個想要放棄它的時刻』——沒錯就是這樣的。第三啊……」

回憶的劇痛如閃電刺透他的神經,額前如被重擊過一般。

「Aetius?」

「……沒事。」Aetius吃力地嘗試將注意力重新集中於摺疊手中的紙飛機上。

看著Aetius臉色倏地鐵青,他沒有追問下去,也是大概也猜到一二了。

「而且我不知道你能做到甚麼程度,所以這不好說。我想說的是,」然後左手一蹬,這位曾經受過嚴格飛躍道訓練的紫髮青年就從機鼻上翻身降落在他的眼前,帶著陽光的燦笑,伸出握著拳的右手。「沒有一顆心會因為追求夢想而受傷。」

以互碰的拳頭傳達了難以言喻的感激,Graham迅即借助好友的肩膀登上了機艙,時而拉拉搖桿,時而點擊屏幕,開始專心調試機上的設備,同時跟機腹下的好友聊起這幾年的經歷。他的話語有如後燃器全開地不住加速,不到十分鐘就從畢業後找工作的一年多,說到第一次請客的經歷。

「你還記得兩年前Meister組聚嗎?」





「記得啊,那次我有訓練去不了,想不到之後再沒有約過組聚了。」

「那是我第一次請整個大組的人吃飯。」覆述著本應興奮的經驗,當時如鴻鵠振翅、朝陽初升的傲氣已然消散,只餘下一撮冒著淡煙的餘燼。良久的沉默過後,Graham雙拳握緊低吼著,將灰燼深處悶燒著的鬱怨一次過爆發出來。「當我付鈔的時候,還有第一次給家用的時候,那些人望著我的眼神是不同的!中國人說的前倨後恭,不就是為他們度身訂造嗎?」

「那麼,你快樂嗎?」Aetius摺著摺不完的紙飛機。

「請客的一刻的確有興奮過,就這樣而已。你記得從前你送給我的保溫瓶嗎?我還留著,以前上課用來裝水,想不到用來裝酒也管用,人人都說Jotunnheim出產的伏特加有金屬腥味,但是用它來裝就沒有了,Macross 12那幾間百年酒莊的紅酒、惑星伊甸的威士忌,裝進去都特別好喝,比甚麼高腳杯都管用,每天飲一瓶,都是甜的。」

Aetius搬去Macross 12之後,剛巧看到新聞說當地化驗所驗出他送給摰友的Jotunnheim製保溫瓶鉛含量超標,甚至低鉛焊錫也沒有那麼多鉛,正想為此事向他道歉,卻碰上SMS的密集訓練,然後就再也沒機會說了。看見摰友像古羅馬人那樣,對鉛酒甘之若飴的樣子,就感受到仿似胸口被袖劍連續貫穿的痛楚。

然後他注意到Graham說話時口中傳來的大麻氣味不是錯覺,立刻將駛向有機大麻煙的話題扭過來,插入他這些年擊破準蟲后,然後穿越到兩個神秘異世界的經歷。

「你有見過愛情專家狼先生嗎?有見過飛棍屍體化去後殘留的浮空結晶嗎?我見過!我真的見過!」





幸好Graham這天已看過各種不可思議,在他說到能言巨熊、鍊金術士、不滅孽蜥,還有住了一大群經典文學人物的世界和賦予塑膠模型生命的神奇藍色晶體時,沒有像普通人一樣急著吐槽嗤笑,反而饒有興致地聽著,然後將隨身的保溫瓶遞過來。

「41年YF-19中標紀念威士忌加冰,整天顧著逃難,都沒時間喝,見你是兄弟,要一杯嗎?」

「『講呢D(說這些)』,你也別喝太多啦,傷身的……」Aetius說著。然後Graham驚訝地發現手中的保溫瓶換了一個款式相近,但看起來鋼質更好的,他看見好兄弟手中的舊瓶子,裝到一半的酒液反射著麥黃色的光輝,以及那一抹似是做完胡搞同學臉書之類的惡作劇後熟悉的壞笑。「DA社子公司產品,地球圈殖民星Inverness廠房生產,不含鉛鎘汞等重金屬,是我臨走前Vivian送給我的餞別禮……款式是訂造的所以差不多,裡面的酒也回朔了,將滲進裡面的鉛逼回舊瓶子去才倒過來的,這個也送你吧,以後別用舊瓶了,鉛量比Jotunnheim的食水還要高……」

Aetius喝著舊瓶中的新酒。「……不如我先說一個故事吧。我最近認識一個朋友,自小就熱愛有關飛行的一切——對,他真的很像你的。他的夢想是成為飛機師,帶著心愛的人一起飛,可是他……有色弱,你知道這是甚麼意思的。但是你也許猜不到的是,他沒有就這樣放棄,一點也沒有,也許是天命的召喚,他找到一架擱在機庫無人看管的藍色飛機,登上了駕駛席,然後……」

「他死了?」

「他來到了我們的世界。」

來到……我們的……世界?「你的意思是他漂流到了Sentinel船團了嗎?」Graham以他的理解拼湊出一個稍為合理的推測。

「不,是世界,他也是來自另一個平行世界的地球。」Aetius糾正了他。

整天穿上西裝、只會關注樓價升降和高檔食府的成功人士悄悄地讓出金髮青年的軀殼,而那位在三年級上學期的VT-1試飛體驗裡表現得興致勃勃的問題學生似乎回來了。

似乎是這樣。

「……還是算了吧。」

Graham笨拙地從機艙爬下來,竭力擠出苦澀的笑容,然後別過頭去,像是久居地底變得畏光的動物。「現在這樣不就挺好的……說真的,我真的很驚訝,你竟然為了我做到這地步……只不過,我實在……」

「……實在甚麼?」Aetius不解的追問。

沒有回答,而且,轉身逃避而去不算回答。

才走出沒幾步,Graham驚訝的發現身體竟一瞬間往後退,後背傳來撞擊牆壁的輕微痛感。

至於他的好友,左手剛輕輕的放開了他燙得挺直的襯衫衣領,右手咚然一聲架在他的身側,整個身子越靠越近,完全攔住了他的去路。

頭上是VF-171的機腹,巨大的陰影令他有點看不清楚Aetius的臉。在他準備開口問「你想怎樣?」之前,對方已搶先開口:「露出背後是空戰的大忌喔。這樣,不會再讓你逃走的了,即使跑到銀河系的邊緣,我也會瞬間出現在你身邊。」

Aetius湊近他想念了十數年的摯友,與他的鼻尖間僅一掌之遙。

一陣淡淡的鼠尾草的香氣傳來,是他換了洗髮露嗎?Graham不自覺的放鬆了思緒,雙目凝視著眼前一對散發著柔和金色光芒的瞳仁。

「告訴我,你啊,害怕著的其實是甚麼?」Aetius輕聲一問,卻是親切得令人安心。

「太遲了……」而Graham的回應語調毫無起伏,蒙上一抹鉛灰色的眼睛出乎意料的平靜。

寂靜得有如一潭風也吹不起漣漪的死水。

「太遲了?」

「這個時候,太遲了。我已經忘記飛行的方法了,陌生到像是你剛才所說那些奇人異事似的。」

別看Graham心死如灰的樣子,他腦海深處卻在冒出無數的念頭,過去聽過的冷言冷語,背棄理想後看著流淌在血液中、有關飛行的記憶逐漸流失,驚覺金碧輝煌的事業轉眼間竟隨烈焰飛灰散落,而他自己除了被高級酒精淹沒的殘軀一點也不剩。

每一寸芻思沸騰著他的思緒,終致所有感受枯萎死去,說起話來與其說是平靜得像說他人的故事,倒不如說麻木到即使馬上衝出去被Vajra殺死,即使都市移民船巍然如山的玻璃穹頂在頭上崩塌,他也不會再有任何感覺,連機械的造物也比他更有感情。

曾經有一位世界知名的大文豪說過,隱藏的憂傷如熄火之爐,能使心燒成灰燼。

而Aetius透過他天賦的鷹眼異能,終於察覺到這點。

「啊!原來是這樣啊!Graham啊,這裡最不缺的,正是時間。」

Aetius以他那對閃耀著金色光芒的眸子盯著他,從瞳仁中似乎有一道靈氣透射而出,傳進他的眼內。

他感覺到流失了的記憶逐漸回來,先前一呼一吸像蒙著塵的肺部漸變通暢清爽,大腦逐漸清晰,不是突兀的冗奮,而是豁然開朗的痛快。

然後他看見紫髮的好兄弟雙目失焦、捂著劇痛的前額天旋地轉似的倒下,眼鏡在途中掉落,幸好他及時接住才沒有粉碎。

「Aetius!你怎麼了?」他扶起一時間搖搖欲墜的Aetius,緩緩步向半人型的可變戰鬥機的腳下。

「我沒事。」勉力撐住身體,倚著機體腳部的Aetius解釋著:「所有狀態都回朔到2055年6月1日,除了這三年來的記憶,因為我沒辦法代你決定哪些想要保留,至少,現在起飛應該沒問題的……沒有一顆心,會因為追求夢想而受傷……」

「沒有一顆心會因為追求夢想而受傷」,倒是沒錯的,即使冰涼的污水源源傾倒浸濕每一根羽毛,即使磚頭的重量在身心壓出一道道裂縫,鴻鵠的一對廣翼本來就是為了翱翔天際。大學時代有一課「地球飛行器概論」,從Abbas ibn Firnas、萬戶到Otto Lilienthal,人類飛行的歷史本來就是建基於無數的跌倒之上,但每一次的跌倒,成為後繼者的升力,每一個飛行先驅的經驗,累積成龐大的推力,直到人類終於擺脫重力的束縛,迎向高處的微風,與鳥並肩拍翼悠晃。

你可以找一百個人,以一千個角度去批判人類飛上天是愚不可及和不實際。

但是找到肯試、不怕受傷不怕「蠢」的萊特兄弟,很難。

Graham依稀看見那個屢敗屢試,倔強的少年機師,眼眸中有如耀星生輝的靈光。

而他飛行的渴望從未熄滅,縱使如何生疏,今天不斷閃現的回憶,不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嗎?

「到頭來選對了航道的,還是你啊。」Graham嘆了一口氣,拿手中的新瓶子跟他的死黨乾杯,讚賞他的先見之明。「你是一早被未來的自己劇透過,才選擇離開嗎?」

「不,在做出像Galaxy船團那種公然的背叛之前,Jotunnheim船團名義上仍是新統合政府的一員,它對這裡所行使的主權是經過條約認可的。即使中央要干涉這裡發生的事,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畢竟這宇宙已經不是八年前的樣子了。」Aetius將酒一飲而盡。「這是理性的判斷,不需要任何異能的。」

「你還怪我嗎?」

「甚麼?」

「那一晚我說明明你仍可盡一己之力,去改寫這地方和我們AA學生的命運,卻偏偏選擇走了算了,這樣是負責任的行為嗎;我質問你是不是走了就一了百了,你不是說你很愛這地方嗎,是否你這個Jotunn本來就習慣走難。假如你真的聽我說留在這裡,那就一切都完蛋了。那你還沒有怪我嗎?」

「你覺得呢?」

Aetius故意裝作冷漠的語調說話,然後別過臉去,繼續摺紙飛機,又偷偷的回望,看著Graham露出擔憂的神情,他就忍不住大笑。「我還怪你就不會特地跑回來啦!不過,如果Sentinel市果然不是一個讓我們追夢的地方,那就展開翅膀,飛向遠處那一點曙光吧,無論你的選擇是甚麼,我會在因果的彼端等著你。Ciao!」

風起了,Aetius像回歸虛空的幽靈一樣消失無蹤。

一架紙飛機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落在他的腳邊。

徐徐將之打開。裡面是一封書信:

「等這一切結束,來2084年的這裡找我吧。Rm. B612, Dyson Hall, Jeffery's Academy, Jeffery Lynn City, Planet Frontier」

Planet Frontier?他聽過的Frontier是一個移民船團,還沒發現宜居行星的。

你是真的?或是我的幻覺?

但他能夠確定的只有一件事。

(欲知後事如何,請參閱STEP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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