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上圓月光如銀,灑地如雨,點綴著本應黑暗無光的世界。
 
「媽媽,你覺得兩盒蠟燭足夠嗎?」
 
升降機內,小男孩左手一個月餅鐵罐,右手兩盒傳統紅蠟燭,抬著頭興致勃勃地問他身旁的母親。
 
「不夠的話我再帶你去買吧。」母親說,附上一個溫暖的笑靨。這個微笑彷佛把小男孩的雙眼燃亮,他回過頭,盯著升降機門中間的那條細小的縫隙,待它一打開便直奔出去。
 




同樣在升降機內的,還有方柏仁。只是他手上沒有月餅罐也沒有蠟燭,身上穿著運動汗衫短褲,鞋子是一對破舊且破了個洞的專業跑鞋。跑鞋本有著奪目的螢光綠色,但如今已暗淡無光。他同樣看著升降機中間的縫隙,心裡卻沒有任何衝勁。
 
升降機到達地面,小男孩果真奪門而出,母親邊喊他的名字邊跑,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他。小男孩在公園內四處尋找空位,一時往左邊跑,一時往右邊跳,弄得母親好氣又好笑。
 
方柏仁沒有走進公園,只是在旁邊繞過,往城門河畔走去。公園內燭光閃爍,笑聲處處,每個月餅罐內的小小火光把整個公園構成了一幅溫暖又熱鬧的畫面。方柏仁卻像一個隱居深山、不吃人間煙火的少年,對身旁的景色不為所動。
 
畢竟,他這十八年的人生中,沒有多少個有關這節日而又值得銘記的回憶。
 
來到河邊,昔日他跑過無數個來回的地方,他忽然想跑起來。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裝束——那根本就是一身跑步的裝束。不由自主地,他走到欄杆的位置做起熱身運動來。待肌肉都從長久的睡眠中蘇醒後,他便跑了起來。
 




他已經有一年時間沒認真跑步了。
 
跑了才不過一百至二百米的距離,方柏仁便已感覺到喘氣帶來的壓迫感,久未運動的雙腿亦猶如被繫上千斤重鉛,疲憊之感侵襲全身。幸好他早已預料到這情況,他咬緊牙關,雙眼注視著前方,竭力不讓痛苦停止他的腳步。
 
再過了約二百米的距離,他慢慢穩住了節奏,雙腿肌肉亦習慣了這種高強度的運動,逐步逐步,起跑時的疲憊感總算麻木了一點。
 
身體掌握了節奏,就像是腦裡啟動了某個自動駕駛系統,他的雙眼也就不用只盯著前方,能有閒暇觀察一下四周,欣賞一下城門河的夜景。
 
城門河的兩旁都設有行人路和單車俓,一支支街燈整齊有致地立在兩岸,泛黃的燈光打在河水上,有如一條條光柱在水中延展,隨著水面的波紋微微顫動。佇立在後的一幢幢高樓散發著點點光芒,把整個河面甚至夜空照亮。雖瞧不見太空中的星星,但看著鬧市中的人造星光,也足以讓方柏仁把今天的不快拋開。
 




今天是中秋佳節,晚上跑步的人眾多,但在街上燒蠟燭的一家大小更多。在河畔跑步的方柏仁不難在路上瞧見在長椅上燒蠟燭的人。有時是一對情侶,兩人談情說愛,在火光中綿綿絮語;有時是一家人,父母在點著蠟燭,小孩全身包著螢光棒,手拿著卡通造型的燈籠四處跑;有時是一班朋友,沒有燒蠟燭,但手上各拿著一瓶飲料談笑風生,好不快樂。
 
看著這些年輕人在微光下共聚,方柏仁想起了以往的一段回憶——那是一段不太多人認同的一段往事。
 
他曾經是一個夜青。
 
曾幾何時,他認為黑暗是他的世界,街邊的公園是他的家。
 
他讀的中學並不是別人眼中的好中學,要是成績優異的學生壓根不會有在那裡讀書的念頭。終日無所事事,無心向學。要不就跟老師頂兩句嘴,要不就午飯時到外面玩,下午的課堂全都給逃掉。
 
久而久之,漸漸地他認識了數個與他有同樣「喜好」的同學,不時結伴逃課,到機鋪流連。
 
後來盛夏來臨,白天熱得如火爐一般,方柏仁和他的朋友也就慢慢把時間推後,一星期總有三四個晚上在街外玩通宵。有時到機鋪打機,有時到便利店買數瓶啤酒到公園喝,一邊暢談老師和同學的是非壞話,一邊大口大口地把啤酒灌進胃裡。
 
起初便利店的那個年輕店員一腔熱血,拒絕售賣酒精飲品給未成年人士。但當他們夜復夜地光臨,那店員也投降了,隻眼開隻眼閉把啤酒賣給他們。




 
方柏仁自小有在晚上跑步的習慣,但自從他當了一個夜青,跑步的動力愈來愈少,到最後已沒再在跑了。
 
如今再次在跑步的他,看到這個相似的畫面,心裡不禁五味雜陳。
 
他從那種生活中脫離了,但他會慶幸自己曾有過那段時光。
 
人生總有迷惘的時候,但當你成功把天上的雲霧撥開,那背後皎潔的月就會呈現在眼前。
 
 
跑著跑著,方柏仁開始感覺到整件汗衣開始被汗水浸染,雙腿肌肉的乳酸亦正以高速增長中。精神上開始掙扎的他不禁咬一咬牙,頭一抑起,赫見碩大的一輪滿月就掛在夜空中。此時四處無雲,滿月清晰可見得能看到表面的坑洞。
 
不知為何,在這個滿月的畫面進入他眼眶的一刻,整個人都放鬆了,身上的疲累也減輕了,彷佛有甚麼力量從月亮傳到他的身上。他對此感到神奇,當下拼勁也增多了。
 
這時,他看到前方不遠處就是瀝源體育館前、沙燕橋旁的露天廣場。




 
他觀察了一下,發現如他所料廣場內聚集了不少人。有一家大小,有一些情侶,也有人獨自坐著……
 
咦?
 
方柏仁心裡萌生了一個疑惑。
 
隨著與廣場的距離漸近,他對廣場的觀察也就漸漸準確。他看到了,一個妙齡少女,正格格不入地獨自坐在一旁。當周圍的人都玩得盡興的時候,她就只是獨個人雙腳合併、雙手放在大腿上優雅而孤獨地在台階上坐著,頭微仰,凝視著高掛的圓月。
 
她身穿一件純白色的連身裙,但身上的白卻沒被身旁蠟燭和螢光棒的光怪陸離所渲染,銀白的月光灑在她身上,使她更見純白。
 
她像出汙泥而不染的蓮花,更像跌落凡間的天使。
 
雖然孤獨,但她的臉上卻展露著微笑——帶著曙光的微笑。
 




眼睛能四處張望,腳步卻無法胡亂停下。方柏仁雖然被那位少女深深吸引住了,但他還是在她面前輕輕跑過了。
 
然而,兩人的距離漸遠,他的心卻依然留在那廣場裡。他無法把少女的身影從腦海中抹去,跑步的節奏更險些因過度思考而被打亂。
 
再者,他對她有一份熟悉的感覺。
 
這種不明的感覺,在他跑回程的時候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