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正酣,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睜開眼,看見是我們大廈的看更在燈火通明的大堂看著我。
 
「陳生,起來嘍。喝醉了嗎?要不要我扶你回家?」看更說。
 
「現在是哪天?幾點?」我從地上爬起來。
 
「廿三號,早上六點。我剛巡完樓回來,就看見你睡在這裡了。」看更伸手過來扶著我。
 
我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了,這個沒有停電的世界,我拿起放在地上的背包,跟看更道謝後就衝進了升降機內,慣性地拿出我的iPhone ,果然是沒電的;對於這兩個世界,我暫時可以肯定的是iPhone 是伴隨著我穿梭於兩邊的,要不然根本沒法解釋為甚麼嘉嘉的聯絡人和電量一直在兩個世界中繼承的現象。離開升降機,回到自己的家內,確認了現在正正是一個美好的星期天,如果這邊的世界才是真實的話,我會在今天好好休息,然後等待那個讓人惱火的平安夜在明晚來臨,而我則在電腦前一邊玩LoL一邊聽<聖誕是甚麼?好吃嗎?>這種歌。但現在不是這樣,我必須要做點甚麼來讓我分辨這兩個世界的真偽。我可以做甚麼呢?




 
我先把iPhone差電,然後為了確定穿梭於這兩個世界的方法,我決定去睡覺。至今為止,我到達另一世界的方式都是靠起床這件事達成的,所以如果我現在去小睡片刻,說不定就能夠回到那邊了。但現在回去的話我豈不是沒法帶雞蛋仔給嘉嘉了?不要緊吧,如果隨便睡個覺就能在這兩邊中來去自如的話,別說雞蛋仔,甚麼也能隨時運過去。於是我洗了個熱水澡,換上睡衣,然後躺在床上,我看著自己家的天花板,想著旁邊的家現在已經沒有充滿煤氣這件事,想著外面清澄的天空還有乾淨的空氣,想著這裡還是一個被互聯網連結得緊密、甚麼資料都垂手可得的世界,還有想著這個嘉嘉誤以為我是跟蹤狂的世界。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我究竟喜歡哪一個多點呢?還是應該說我究竟討厭哪一個多點呢?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我很快就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牆上的掛鐘顯示時間已經是十二點,我起來,看見我床頭櫃下放著的拖板上,幾盞紅色的LED燈正在把電能轉化為光能。我沒有回去停電的那個世界!這是肯定的,在哪邊是不會有電力的,只要一通電,就會在接觸點產生火花,而旁邊單位裡的煤氣就會因此引爆。前兩次穿梭於兩個世界中間時,共通點除了睡覺之外還有甚麼呢?睡著的地方不同,睡姿也不一樣,有一次是自然醒,其他兩次則是被人吵醒;共同的就只有睡覺而已啦。莫非是時間?只要到達某一個時間點,我就會穿梭於兩個世界中,那我今晚要試試不睡覺嗎?
 
苦思不得其解,我只有走出房間外,打開iPhone和電腦,iPhone 如往常地開啟,電量也已經有100%了。而當我打開chrome 時,我想起嘉嘉的話,她說過這種現象可能是妄想症的一種,畢竟感到這世界變成兩個的人就只有我而已,所以如果這是精神疾病的話,所有東西都是我自己的大腦弄出來的一切;又或許是像電影The Matrix那樣,整個世界都由我的頸椎輸入大腦內,這樣有兩個世界也不會變得不合理了;在Google 的搜尋欄內輸入了「妄想症 wiki」然後按下第一條link ,現在我算是「抱有一個或多個非怪誕性的妄想」嗎?至少這事算不上「非怪誕性」吧,我個人就覺得怪誕得很了。然後我把網頁scroll到下面,點進了精神分裂症的頁面,我也沒有「思考方式及情緒出現崩潰」吧。究竟問題出在哪裡呢?
 
這時我下意識地摸一下口袋,發現了一張memo紙,上面寫著「比起慢慢的坐著等死,我寧願在睡夢內告別這世界」,這是旁邊那單位的人寫的吧,字跡看得出來是個男生,會說這樣的話,大概代表他是個相信那大停電就是末日徵兆的人,然而「慢慢坐著等死」是甚麼意思呢?一次大停電而已,為甚麼他會認為等於要「慢慢等死」呢?他究竟知道些甚麼呢?




 
這樣坐在電腦前看來不會得到任何結果,於是我決定親自去找他談談。走到他門前,我還沒有按門鐘又或是敲門,門就自己打開了,門後出現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小伙子,梳著整齊的中間分界,身穿一件金黃色的唐裝,活像農曆年時那些在電視上出現拜年的小朋友放大版。
 
「先生是要祈求甚麼?財運?桃花?」他對我說。
 
「甚麼?」我不明白。
 
「那你有甚麼貴幹?」他隔著鐵閘問。
 
「我是為了這個而來的。」我把memo紙從鐵閘邊塞過去給他看。他拿了紙之後,卻「呯」的一聲把門大力的關上了,正當我滿心不是味兒,正打算轉身回家之際,門又再次打開了。




 
「進來再說好嗎?」他說,我點了點頭,然後走進了他家內。一進門內,玄關正面就是一個大約一米高的雕像,人型雕像呈盤坐的姿態,額角還有第三隻眼,下面一個銅牌寫著「濕婆」兩字,繞過濕婆像後進入大廳,典型的日字廳左邊放了幾張泡泡梳化和一尊耶蘇釘十字架的白色石灰像,而右邊則是瓷製的觀音像,手上拿著的玉瓶插著新鮮楊柳枝,楊柳技隨著萬有引力和空氣流動在向我緩緩的點頭。
 
「你先在這裡坐坐。」穿過大廳後,他帶我進入一個房間,房間內擺設非常簡潔,一張書桌,一張電腦椅,一張床,一個書櫃僅此而已,和大廳的氣氛大相徑庭。他拉出電腦椅示意我坐下,然後走出房門。
 
電腦是打開著的,但桌面卻簡潔得像剛裝好windows 似的,只有那片大草原和資源回收筒,然後就甚麼都沒有了。書櫃那邊放著的都是科普書藉,像是<時間簡史>、<上帝擲骰子嗎>、<優雅的宇宙>甚至有<夸克與美洲豹>。在這個建築面積不過六百多尺的單位內,我看到了人類宇宙觀的進化。
 
等了片刻,他拿著兩個泡好的杯面回來。他遞了一個給我之後就自顧自的坐在床上吃了起來,我也有點餓了,拿起那個XO醬海鮮味的杯麵就嘩啦嘩啦的吃起來。
 
「你是怎麼得到這張memo紙的?」他邊吃邊問。
 
「那紙是你寫的嗎?」我問。他沒有回話,直接拉開書桌下的抽屜,拿出了一張memo紙,然後在褲袋拿出我給他的那張,放在書桌上。兩張紙的字跡一模一樣,不是同一個人寫的那種程度,而是影印照相那種完全的復製。
 
「我只寫過一張,看來要解釋的,應該是你。」他說。
 




「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我認真的。
 
「嗯?」他點頭。
 
「為甚麼要寫這樣的話?」我問。
 
「前天在北回歸線以南出現極光,這事從有紀錄以來只有1859年出現過一次。那一年的九月一日,極光陸續在地球不同地方出現,然後巴黎所有電話故障,世界所有電報機同時失靈;在美國費城,有個電報操作員更被電流弄傷。」他就像被我開啟了某個開關似的,說過不停。
 
「那與你寫這張紙有甚麼關係?」我稍微打斷了他。
 
「極光出現的原因是來自太陽強力的磁暴,這會影響一切有電力的裝置,1859年的電力網絡因為不太普及,而且也很低壓,所以幾日後就回復正常了;但如果這在2012年出現呢?就難說了。現代的高壓電靠變電站改變電壓來減低能量的流失,這樣子的話可能會在一瞬間把地球上所有變電站一起弄壞,這樣就會出現世界性的大停電。」看來我的打岔無法關掉他的開關,杯麵也已經放在桌上沒再吃了。
 
「大停電?世界性的?」我被他的說話吸引了。
 
「嗯,然而不止停電那麼簡單;像香港這種地方,只要出現這種規模的大停電,你根本寸步難行,整個城市會被癱瘓。」他繼續說。




 
「汽車都用汽油吧。」我懷疑。
 
「然而把油從油站地底的油缸抽出來靠的是電力,所以車子只能再走大約三百公里。即使有汽油能用,發生這樣的突變,交通也不可能暢順。然而交通停止,這意味著甚麼呢?」他說。
 
「大家都無處可逃了?」我說。
 
「不是,這意味著糧食的短缺。現在世界糧食生產地和糧食消費者的距離太遠了,一旦交通停止,糧食危機立刻出現,像香港這種地方,相信九成以上的人會活生生餓死。」他說。
 
「那電力何時才會恢復過來?」我問。
 
「電力不會恢復過來的。」他答得斬釘截鐵。
 
「不就是變壓站壞了嗎?找人修理就好了。」別一開始就把世界說成沒救的樣子。
 




「首先,全港懂修理變電站的人有多少個?很少吧,平日維護的工作根本要不了多少人;其次,交通癱瘓了,他們根本沒法到達為數眾多的變電站;第三,維修物資完全不足,也沒可能送到現場;第四,即使有限的電力回復,也只會為小數人所擁有,而在香港,你很清楚那不會是你和我這種普通人;第五,即使全部修好,發電廠要由停止到起動可不像你家中的電器般按個開關就搞定,而是需要大量人手和能源的。」他理性地陳述著可怕的現實。我無言以對。
 
「明白了吧,而且也沒有必要全面恢復電力,要先解決的,是生存的問題。大廈的供水由地下水管泵到天台水箱,靠的也是電力;如果我是變電站維修工人,與其思考如何去修好變電站,倒不如先找水源讓自己不要渴死,但是,你知道哪裡有非自來水的水源嗎?」他越說我越覺得恐怖。
 
「我不知道,大概山邊會有溪水?總不會靠城門河吧,那麼髒。」我說。
 
「停水後兩三天,大家也會這樣想吧,那意味著人們將會因為爭奪水源和食物而自相殘殺。這樣的世界將會變得非常絕望。」他說。
 
「所以你見到極光後,就計劃自殺了?」我說。
 
「對,因為根本沒有任何希望。但停電卻沒有發生,可能是磁暴沒有擊中,又或者是變電站的保險裝置頂住了那一擊,所以我就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了。」他若無其事的說。
 
「那為甚麼要選擇用煤氣自殺?」我問。
 
「因為煤氣比空氣輕,要從喉管內升上來根本不用電力,而且煤氣中毒這種死法既不痛,而且屍體也完整。咦?我有跟你說過我計劃用煤氣自殺這件事嗎?」他說。




 
「你沒說過,但是我就是知道,這也關乎到這張紙的由來,會有點長,請給點耐性。」我放下了杯麵,不徐不疾的大概說了事情的經過,包括兩個世界的事、包括停電的事、當然也包括他開煤氣自殺的事。
 
「所以我在你所說那個停電的世界裡已經死了?」他問。
 
「嗯,應該已經沒救了吧。」我據常識答。
 
「那我的計劃還算成功啦,不用面對那個殘酷的世界。」他說。
 
「現在的問題是我不知道哪個世界才是真的。」不知怎的,我打從心底裡相信他能幫我。
 
「如果你不是患上了精神病的話,這將會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你讓我想一想。」他用食指輕輕的敲著自己的太陽穴,看著桌子上兩張一模一樣的memo紙,作沉思狀。
 
我趁這機會把桌上的杯麵吃完,剛才他拉開的抽屜沒有關上,我看見裡面有件奇怪的工具,像一個十字架上裝了一個廚房用的計時器。
 
「你確定你今晚會回去那邊?」他問。
 
「我不確定,雖然機會也不少吧。」我真心這樣認為。
 
「那你想回去嗎?」他和我四目交投,我有點難為情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想和嘉嘉一起。」我結結巴巴的說。
 
「這邊也有嘉嘉呀。」他斬釘截鐵的說。
 
「他們是不同的。」我答。
 
「哪會有甚麼不同?跟這張紙一樣。」他指了指攤在桌上的memo紙。
 
「因為其中一邊可能只是我的幻想罷了,不是真實存在的嘉嘉。」我說。
 
「沒關係吧,問題是你的經歷,而不是現實。所謂薜丁格的貓,你沒打開箱子時,是沒法知道裡面的貓是生是死的,而重點在於「打開箱子的你」而不是在於那隻貓。」他的開關又打開了。
 
「所以我主觀地希望我能回去,那我就可以見到那邊的嘉嘉了;而我又不希望永遠的待在那邊,我希望真實世界像這邊一樣,沒有大停電、也沒有你所說的糧食短缺。」這正正是我當下最關心的問題,最完美莫過於我把那邊的嘉嘉帶到這邊來。
 
「但你知道不可能,因為箱子打開了的話,貓要麼死,要麼生,再沒有任何含糊的地方。」他說。
 
「那我現在應該怎做?」我問。
 
「你今晚在我這裡睡吧,那你起來時就會在我的家裡醒來。那我可以觀察你是怎麼到達那世界的。」他直接了當的說。
 
「如果回到那邊的世界,我豈不是會跟你一起共赴黃泉?」我可不想這樣在睡夢中中煤氣毒死去。
 
「不會啦,因為我有這個。」他拿出放在抽屜裡的那個計時裝置,把他裝在關上窗的窗框上,並把時間調節到十秒。十秒後,窗子被計時裝置自動打開了。他說:「這個是我親自設計的裝置,用於我自殺的房間;我本來計劃把時間調為八小時,所以你現在回去的話,煤氣早就散光了。」
 
即是說這傢伙早在選擇自殺方法這方面設想得異常周到,不但要安靜的死去,而且不要影響到別人,之前我真的怪錯他了。
 
「如果睡在這裡,而且還在這邊,起床就會見到你了。」我恍然大悟。
 
「對!我還會用鏡頭廿四小時監視你,以求錄影你進入另一世界的一瞬。」他毫不在乎我的私隱。
 
「就這麼說好吧,我先去買點東西,今晚來找你。對了,我叫阿仁,你叫甚麼名字呢?」我發現我們談了大半天,但還沒有互報名字。
 
「當你連自己身處哪個宇宙才是真實的都不清楚時,你還有心情問我的名字嗎?」他對我笑了笑。
 
「因為要知道互相的名字才可以算是朋友啦!」我說。
 
「真正的我可能只是一具煤氣中毒的死屍罷了。」他笑得更開心了。
 
「不想說就算了。」我站起來,準備要走了。
 
「你可以叫我Albert。很高興認識你,你很有趣。」他說。
 
「我不覺得這是一個讚美。」這是我離開他房間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到超級市場買了些乾糧,麵包和清水;當然,還有最重要的雞蛋仔,沙田偉華商場百佳應該是小數有雞蛋仔賣的百佳,還有到遠足用品店買了一把萬用刀。吃完晚飯後,我再次回到廿三樓,走到Albert的門前,門又再一次自動地打開了,門後的卻不是Albert,是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女士,化著淡妝,樣子清秀。
 
「先生是要祈求甚麼?財運?桃花?」那位女士對我說著今早Albert跟我說過的開場白。
 
「你好,我是來找Albert的。」我注重語氣地說。
 
「那小子居然有朋友?」那女士喃喃自語,然後請我進屋內,再說:「你自己到他的房間內吧。」
 
我再次繞過濕婆像、耶穌像和觀音像,和今早不同的是那些雕像前都有一至兩人坐著,而且閉上眼睛作靈修狀。然後我推門走進Albert的房間。
 
「來了?」Albert面對著電腦,沒回過頭來看我。
 
「嗯。」我背著我的背包,在他的床上坐下。
 
「你睡在地上吧,我本來計劃躺在床上自殺的,你不想起來是正正壓在我上面吧?」他說。
 
「好的,那12月24日再見面。」我也很累了,除下那個裝有今天所買的物資的背包,躺在地上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