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尖沙咀。

街頭摩肩擦踵,名店櫥窗內的陳列公仔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隔住玻璃看著下班趕回家的人潮,聽住人類壓力抑壓到臨界點而爆發的喧鬧。

斗笠客蹲坐在建築物上,跟陳列公仔一樣動也不動,默默觀測人類社會。

斗笠客凝神感應,卻是無果,倒被大街上徒然升起的烽火吸引住注意力。

「嗯?」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就必然存在紛爭。古時亂世有戰爭,太平盛世同樣出現人與人的磨擦。

一如細胞分裂,又似一盤水倒外潑,濺成無數水花。

這是不斷重覆,無法遏止的必然過程。

只是,這次的紛爭跟包皮有關。

對,是包皮。





誠然,這個滑稽惡搞的名字跟包皮的稚氣剛脫的不俗長相格格不入。

因為你無法想像一個五官端正,稜角分明,身上散發出陽光氣息的六尺男生跟你胯下那層割了又或者未割的皮一樣,叫包皮。

再重申一次,他就是包皮。

此時,包皮湊巧經過一間新開業的餐廳外,瞥見門外人潮像搖箕四散的黃豆,聽到打鬥聲,不禁停下腳步,然後擠進人潮中。

驟眼看去,一個男待應跟一個惡漢扭打著,四個流氓在惡漢後方壓陣。





「食物有毒,唔賠錢,重想打人?嗱,大家睇到呀!!」

「含血噴人!你根本只係想收陀地!」

「同我打!」惡漢命令手下。

男待應顯然是大外行,惡漢倒是學過幾天泰拳,而且後者仗著人多勢眾,年輕待應只能當捱揍的沙包,任由勉強稱之為肘擊和膝擊的花拳繡腿在身上猛砸。

果不其然,男待應不消廿秒就被放倒,可憐巴巴地瑟縮在牆角。

跟你想像的一樣,無人報警,亦無人上前勸止。


看來快不行了,包皮劍眉微蹙。

正當包皮猶豫之時,打得眼紅的惡漢突然接過手下遞來的鐵棍,朝待應的腦袋揮下去!





千鈞一髮之間,包皮雙腿一彈,虎軀及時擋在待應身前,大手險險抓住鐵棍。

惡漢一驚。

「大哥,你求財唧,唔使咁狼死嗎?」包皮一手奪去鐵棍,哐噹丟在地上。

「阻頭阻勢,學人做和事佬。細佬,你戒奶未呀?!」惡漢怒目圓睜,對包皮大吼大叫。

包皮剎那間緊握拳頭,腦海卻浮現「那一幕」.....

平安就好,這四個字言猶在耳。

他深吸一口氣,手輕輕鬆開。






「唔好意思,你要打就打我啦!我絕不還手。」包皮賠笑。

惡漢見狀,連同手下一起對包皮一頓暴打,拳腳無章地落在後者身上。

雖然這種看似有力的攻擊絕對傷不了包皮毫毛,但包皮還是配合地慘叫求饒。當對方打累了,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保護在身下的待應不用受傷,自己都不會少塊肉。

這種事情,他早就習以為常。

果然,惡漢跟手下打得氣喘如牛,鐵棍被折彎後,擱下幾句狠話便離開現場。在場圍觀的人潮漸散。

「源力護體?明明可以翻手擊敗普通人類,何不直接出手呢?」斗笠客一眼看穿,對包皮的舉動不禁提起興趣。



包皮拖住沉重的步伐,在北角某棟舊唐樓的狹窄樓梯拾級而上,一如往常。






甫推開木門,包青天的升堂聲又再傳進他的耳畔。

煩躁,厭惡。

「威武!」

正當包皮跨進門框之際,一道凌厲的拳影隨厚實的叱喝聲撲面而來!

包皮毫不猶豫,旋即凝神屏氣,身體重心瞬間往後傾,同時握掌成拳,在對方的拳頭快要襲來的一剎,反出一記直拳!

後發先至,兩拳雖未碰,卻居然引發出儼如武俠小說才會出現的爆鳴。震動如波,在空氣中化成層層漣漪推散。

嘭!





中年人踉蹌後退三步才站穩身形,反觀包皮卻紋風不動。顯然,在這短短的一招之間,高下立見。

這個打扮得像武松,一臉正氣的中年人正是包皮的父親包自強。

不消多說,他是包青天的擁躉。


同時,他是連任十二屆的大廈主席,鄰里一致認同的老好人。但這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是一個武林高手。

「正義,勤有功,戲無益。假若你勤加修練,剛才一拳已經可以打得為父無招架之力。」包自強向來叫包皮為正義,就是希望他永遠擁有一顆正直不阿,以身衛義的個性。

不得不說,這對父子的拳頭若揍在尋常人類身上,非死則傷。當然,硬要找個物件作出比較的話,包自強能把裝甲車的外殼一拳打凹。

包皮呢?

大概直接捅穿裝甲車的鐵皮。

一切在於源力。

在這個充斥武林小說和魔幻小說設定的時空,人類總愛把這股神奇玄奧的力量稱之為「氣」。龜波氣功所以能他媽的轟炸一個星球,都不外乎一個字。

氣。

當然,亦有西方人將源力視為魔法和咒術。

萬卷不離宗,殊途同歸。

無論如何,源力對世界上的修行者來說,都是超屌的事情。有人視追求強大為手段,逐權奪利,乃至長生不老;也不乏把強大作終極目標。

而包皮,則視之為矛盾。

「2003年,有警察,有鎗,重有子彈。一場沙士都死唔少人啦。我報大學讀IT,就係唔想將來好似你噉。」包皮走到神檯奉香,懷緬地凝視黑白照。

半晌後,他邁步走向房間。

「呸呸呸,區區子彈大炮又豈可同我包家絕學相比!企喺度!」包自強氣極怒斥。

「保家衛民,你學得一身好武功,又豈可天下黎庶之危不顧!」

包皮聞言停步,駐足於房門外。

「保家衛民?人人都有資格講,但你無。因為你連自己老婆都保護唔到。你,只係廢物。」

嘭!

房門重重關上,將父子兩人分隔,正如這兩年來的日常橋段,每隔三幾天就出現,讓血濃於水的親情無法傳遞的分界線。

只是,倒頭伏在床上的包皮並不知道,這次出現的分界線將是父子天人永隔,浪子欲回頭,卻無岸可靠的悲哀。

「強大為正義而存在。」包自強粗眉緊皺,隔住門厲喝。

他抬起手欲叩門,最後卻是懸空,寬大粗糙的指節久久未能落在單薄的門板上,無力地垂下。

「對唔住。」他呢喃。



包皮輾轉反側,頭腦素來簡單如一條直線的他糾結「正義」與「平安」兩者之間的悖反性。

思來想去,卻是徒勞無功。

但,既然睡不了,就唯有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好了。

一念及此,包皮動作利落地換上運動裝,從窗口縱身一躍而出,在老舊的後巷外牆飛簷走壁,動作俐利敏捷,不消幾下功夫便穩穩落五棟樓外在天台上。

倘若現在路上有人看到包皮的舉動,恐怕會下巴脫臼,腦中會立即生出一個想法....

沒錯,正是輕功!

包皮在天台上沉腰紮馬,閉目吐納,沉穩的呼吸中暗藏某種玄妙獨特的規律。

時急時緩,如火搖曳不定。

上一刻快要熄滅的火苗,下一秒在叱喝中化為升起巨火。


十指開,一掌朝天,一掌在身前順風劃圈,感受寒冷空氣中微不可見的氣,讓這股氣為己所動,沿身上竅穴滲遍四肢百骸,充盈體內每一個角落。

五指一收,氣勁徒然鼓蕩,剛猛無儔的拳轟出,半圓如罩的氣場往外隨之擴張!

「叱!」

反覆一百次,一千次。

斗笠在暗夜輕飄,遠處窺視的人影不禁嘆嘆稱奇。

「........源力貧瘠嘅人間,居然可以修至源界境?」

眼看這個小子之齡絕不過二十,竟然能靠一股蠻牛死勁拓寬筋脈,而且根基穩紮,比源界那些靠天材地寶的子弟厲害得多。

天縱之才。

斗笠客仔細再看,他的功法可不是........?斗笠客微顫。

「咦,呢套功法點會......」

可惜,這個小子生在人間。

另一個可惜是,自己要追查這段日子來的神秘「異動」,無暇照看一個人類小子。

最後一個可惜,這個小子身上不懷五行之力,註定與自己和這套心法無緣。

境界一層比一層難,恐怕縱有高人點撥,脫凡胎之日都已過百,將來難有太大成就啊!

此際依然浸淫在武道意境的包皮,自然不知自己的演練盡落一雙閃爍不定的雙眸中。

凜冽寒風中,汗灑如雨。

良久,包皮髮絲成束,渾身被黏稠的汗液浸濕,吐一口長氣收功,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靜思演練的不足。

修練這套武訣已十年,包皮不知不覺把套路練得滾瓜爛熟,甚至比資質平庸的父親更勝一籌。可是,他總覺得始終還欠點甚麼,像廚師有一流的食材,獨缺一柄合手的菜刀。

只要可以尋找出那一絲契機,他能更強。

「但再強又如何?」

他惆然地躺在冰冷的石屎地,仰星自語。



兩年前,某夜。

醫院病房內,醫生護士緊張地忙東忙西,準備為嚴重交通意外的傷者搶救。

內出血.......失血太多,恐怕已經沒救了。

婦人躺在病榻上,冷冰冰的手被包皮穩穩握住,濕潤而微弱的鼻息讓氧氣罩泛起點點霧珠。

「媽,你一定唔會有事。」包皮的淚水打在潔白的中學校服上。

包母吃力地點頭。

「媽,我同老竇就可以帶你返屋企。好快.......」包皮哽咽。

然而,包自強仍然未到。

「媽,我識功夫,我可以保護你啊........」包皮拭走眼淚。

「平安就好。」這是包母交託包皮的最後一句話。

=17.6px然後,手術室的紅燈亮起......

包自強趕到手術室門外已是一小時後的事,手術還未結束。

包皮聽到包自強的腳步聲,裝作視若無睹,靈敏的鼻子卻不由自主一嗅。

與消毒藥水格格不入的濃烈跌打酒味瀰漫在空氣中,無聲地解釋包自強遲來的原因。

工作。

原來有病人比母親重要。

原來有工作比自己的妻子重要啊!

包自強頹然坐下,想要搭住包皮的肩膀安慰,包皮卻挪開位置,稚氣的臉龐泛起悲哀的笑容。

「你人呢?」


父子隔著空椅而坐,而這個空蕩蕩的座位成為了這對父子的分隔線。

兩眼紅腫的兒子。

當冷冷的紅燈悄然熄滅,哭嚎聲響徹整座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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