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暑假的某日,我正愜意地睡著午覺,突然被一把老牛聲喚醒。
  「一舊雲!」
  我睜開惺忪的睡眼,走到窗前向下望,見到大輝與一班波友站在籃球場上向我揮手。
  「一舊雲!瞓飽未啊?」
「今日冇雨啦,落嚟砌返場!」
「早響吖嘛!」我雙眼一亮,關掉床頭的風扇,匆匆套上T裇。
「媽,我落去打波!」我向廚房內的媽媽交待一聲,便急急打開鐵門離去。
「六點好返嚟食飯啊!」
  甫踏上籃球場,一縷陽光正正照到我的臉上,令我不由然瞇起雙眼。烈日當空,烏雲已退散無蹤。連續幾天的驟雨,把空氣洗刷淨盡,金光灑遍色彩斑斕的屋宇,煞是漂亮。天公彷彿與我的心情一樣,為雨過天晴而感到雀躍。
  我住的地方叫彩虹邨,在雨後的天空下,只要抬頭往前望,經常見到彩虹。




  那天下午,我與大輝等人大展球技,鬥得難分難解,到了最後計時階段,我盯著說近不近的籃球框,為了爭取關鍵決勝分,出盡渾身力量投籃……
「砰!」籃球響亮地撞到框邊,猶如彈珠般飛彈開去,伴隨而來的,是一聲柔弱的痛叫。
「啊!」
  一個女孩跌坐在地上,捂著淌向的左眼,籃球緩緩地由她腳邊滾動了一段距離後停下。
「你點啊?」我趨到女孩的面前,女孩掩著左眼抬起臉,我才發覺她是隔離班的同學林蕾。
「林蕾?」
  林蕾見我認得她,似乎有點驚訝,怔怔地望著我,沒有開口說話。但她不愛說話,是人所共知的,據說連她同桌也很少聽過她的聲音。
「佢隻眼流血!」
「會唔會盲架?」
「我即刻call白車!」




  大家都慌作一團,我馬上跑去冰室借電話。當我拿起話筒時,雙手抖得幾乎捉不穩!我拼命在心中祈禱,請上天保佑林蕾千萬不要盲!
  最終,我的祈禱奏效了。林蕾雖沒有被籃球打盲雙眼,但眉骨因此破裂,縫了五針。
  林蕾由急診室走出來的時候,左眼被厚厚的紗布覆蓋,觸目驚心,不知道的話,看上去真像瞎了一隻眼。
  林伯父和林伯母方才絮絮不絕地責怪了我們幾個小時,此刻心疼地走到林蕾身邊。
「覺得點啊?」
「痛唔痛?」
  林蕾沒蓋紗布的另一隻眼望向我們,輕輕搖了搖頭。
  林伯母隨著瞪過來,目光充滿怨氣。
「都唔知好返會唔會留疤!」
  我心頭一驚,戰戰兢兢地走到林蕾面前,鼓起勇氣望著她,才發覺她的眼睛黝黑清徹,比一般人漂亮。內疚的感覺頓時湧滿我的心房,我心想假如我毀了她的一隻眼,真的犯下了彌天大罪,她有權憎恨我一輩子!




「對唔住……」我聲音微顫地道歉,覺得自己都快要哭了。
  林蕾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就走開了。
  我木然望著她與父母一起離開的背影,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懷,還是氣得連話也不想對我說。
  但後來我明白了,這是她的性格,永遠不會讓人知道她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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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雨之後,是連續數日的熾熱天氣。陽光把地面燙得幾乎冒煙,令廣闊的籃球場看上去竟一個煎鑊。我坐在窗前發呆,為沒有甚麼東西可寫的暑期日記感到惆悵。
  我既不敢寫自己幾乎打盲同學眼睛的驚險意外,又不能寫自己天天發白日夢,便唯有胡亂發揮創作,描述一個乖孩子的暑假生活,例如幫媽媽洗碗、抹地,任勞任怨……儘管老師不會相信,但至少她也不會來家訪證實,我的作業必然得到合格的分數。
  當我吹著風扇,作著自己如何滿身汗水地幫媽媽抹地,媽媽走進房間,把一袋新奇士橙放到我的桌上。
「今朝我打過畀林Auntie,佢話林蕾尋晚換紗布個陣喊到癲晒,你去探下人啦。」
  我吃了一驚,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林蕾哭到呼天搶地的模樣。
「佢明明話唔痛架……」
  媽媽沒好氣地打一下我的頭。
「傻仔!你拎隻眼畀我縫幾針,睇下痛唔痛!」
  我摸摸頭,覺得有點道理,拿起那袋橙。
「佢住白雪樓6N。」




  原來林蕾也住在彩虹邨,我與她同校五年,竟然一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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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樓六樓的走廊,與我家的走廊差不多,瀰漫著一片閒適的氣氛。
  我經過數個敞開門的鐵閘,不經意地把目光掃過每個單位。在陽光暴烈的夏日午後,各人都安然躲在家中,做著慣常的瑣事。我嗅到香濃的老火湯氣味,聽到洗衣機和電視聲音,看到主婦們倚在門邊閒談……當我漸漸接近林蕾所住的6N單位,一把柔和的歌聲飄進我耳中。
「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wo-o……Every sing a-ling-a-ling, la-la-la-la……」
  這段旋律沒有歌詞,只有「la-la-la」的音韻,但林蕾的聲音彷如一抹帶著青草氣息的清風,沁人心肺,舒服得令人一聽就喜愛。
  我隔著鐵閘望進屋內,只見林蕾揮動掃帚、踏著舞步的身影,就像動畫裡的灰姑娘從電視裡躍了出來。
  我怔怔地望著,難以置信眼前的女孩,竟是我一直認識的那個木訥寡言的同學!陽光由窗口透入,照得她彷彿散發出光芒。我生怕一開口,就會打斷這一切,於是我默默佇立,聽著林蕾把整段旋律哼完。
「la-la-la-la……wo-o-o-o.」
  歌聲徐徐休止,林蕾轉過身來,與我打個照面,表情在一瞬間凝住了。我發現她的左眼已褪去了紗布,眼角顯然有道短小的疤痕。紅暈湧上她的雙頰,旋即燙紅了她整張臉。
「雲……雲致恆?」林蕾匆匆躲開視線,顯然很在意被我看到了另一面。
「我嚟睇你隻眼……唔係!嚟探下你……」見到她如此尷尬,我也緊張得結巴起來。
  林蕾有點不知所措,幸好林伯母走出房間,聽到我們的對話,打開鐵閘讓我進去。
「有心啦,入嚟吖!」
  林伯母遞來幾罐可樂作招呼,然後拿著我送的新奇士橙走入廚房,剩下我與林蕾相對無言。




「你對眼……仲痛唔痛?」我為了打破沉默,竟找了一句笨拙的開場白。
  林蕾又是搖了搖頭。
「星期一可以拆線。」
  見她說得輕描淡寫,我不禁懷疑媽媽說她痛得大哭,到底有幾分真實。
「咁會唔會留疤?」這是我最關心的事情。
  林蕾似乎想不到我這樣直接,雙眼閃過一絲不安,再次輕描淡寫地回答。
「醫生冇講。」
  這時林伯母走了出來,把切好的橙塊放到我的面前。
「Auntie上次語氣重咗啲,唔好意思!佢呢條疤咁細,好快就冇架啦,你唔使擔心!」
  我心頭的大石稍微放鬆了一點,一口氣喝下半罐可樂。
「係啦,頭先你唱歌好好聽!個首咩歌嚟架?」
  林蕾嚇得嗆到,放下吃著的的橙塊咳了起來。
「唔知……咳咳咳……收音機聽到……」
「係啊?如果你第時開演唱會,我實去捧場!」
  林蕾瞪大雙眼,望著我半晌,隨即噗哧笑了出來。




「哎呀,傾得咁開心,你地慢慢傾!」林伯母見到女兒難得露出笑臉,也高興得笑瞇了眼。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林蕾在笑。她的笑聲跟歌聲一樣好聽,就像一串串風鈴在微風中拂動。而我的心也被輕輕地撼動了。
  許多年後,那天的歌聲、笑聲,可樂的冰涼,香橙的甜味,陽光的温度,仍不停地在我的腦海中迴轉,猶如錄影帶的片段,記下以後,未曾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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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轉眼過去,升上六年級以後,我跟林蕾仍在不同班別,平時沒怎樣碰面。曾有幾次,我與她在走廊擦肩而過,聽見她有一個綽號。
「刀疤蕾!今日去邊度殺人啊?」一個雙眼長得像狐狸的男生,帶著一班男同學嘲笑她,看到就讓人不痛快。
  我的心被揪緊,林蕾卻向我點頭微笑,對我這個始作俑者沒有記恨在心。
  她眼角的疤痕已漸漸變淡,但仍看得出痕跡,幾近痊癒的左眼,跟右眼一樣清澈明亮。
「刀疤蕾唔出聲,好得人驚啊!哈哈哈……」
  林蕾單獨走開,沒有理會狐狸眼他們。
  我以前沒有怎樣留意林蕾,但有記憶以來,她都是獨來獨往。我不清楚她是沒有交到朋友,還是因為我而受到排擠。
  不久,學校成立了合唱團,教音樂的鍾老師走進班房,挑選加入合唱團的同學。她挑選的標準只有一個︰當所有人站到舞台上,必然要賞心悅目。因此,嗓音比我好,身形卻比我圓的大輝沒有當選;而說話都會走音,但當年還算長得趣致的我,卻被鍾老師選上,誤打誤撞成為了合唱團團員。
  在合唱團內,我與林蕾再次遇上,她被編排站在我的右邊。我不知她是因為聲音還是外貌被選中,但絶對比我更實至名歸。
  我們每逢星期三,都有特權不用上最後一堂課,前往禮堂進行練習。林蕾雖站在我的身邊,但我未曾聽見她的聲音,我試過偷偷瞄她,發現她有的嘴唇有跟著琴聲張張合合,看似跟大夥兒一起唱著歌。
「你做咩淨係扮口形?」某次訓練完畢,我追上林蕾,問出心中的疑惑。




「我……」林蕾有點慌亂,遲疑了幾秒。「我唱唔出……」
「點解啊?」
  林蕾搖搖頭,看來她也不知道原因。
「你係咪太緊張?咁你上次唱個首……」
  我正想打聽她上次唱的那首歌名字,大輝突然走過來,用力拍向我的背。
「一舊雲!你做咩撩女仔?冧人啊?」
「痴線啦你!」我沒好氣地推開他。
「嘩!你冧刀疤蕾?」大輝和身後幾個朋友吹口哨起哄。
「拜拜……」
  林蕾雙頰通紅,匆匆離開。
  我一回頭,已不見了她的身影。
  然而某天,我在放學的途中,又遇到了那把清新柔和的歌聲。
「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Every sing 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我轉過街角,望見林蕾就站在對面的士多前,悠悠地吃著雪糕杯,音樂從冰櫃旁的收音機傳出。
  林蕾輕晃著腦袋,陶醉在樂聲當中,並沒有發現我在她不遠的面前。我沒有挪動腳步,就站在原地望著這個特別不一般的林蕾,直至整首歌曲播完。
「多謝大家收聽木匠兄妹樂團既新歌,《昨日重現》,《Yesterday once more》!」
  那天,我知道了這首歌的名字,知道了林蕾愛吃紫色口味的雪糕杯,也知道了當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她能夠自在地歌唱。
  自此以後,只要我不趕著回家,我都會繞路經過那家士多,順道買幾條泡泡糖。有時我會聽到收音機播放音樂節目,而每當林蕾買完雪糕杯,站在一角邊吃邊聽,我就停在她的斜對面,嚼著泡泡糖陪她一起聽完音機,然後跟著她的腳步,來到她住的白雪樓門前。
  林蕾會走上天台,坐在屋簷下,從書包裡拿出歌詞本,練習我們合唱團的指定歌曲《It's A Small World》。
「It's a world of laughter, a world of tears. It's a world of hopes, and a world of fears……」
   而我會走上隔壁大樓的天台,坐在天台小屋的背面,悄悄聽著她的歌聲,眺望遠處停機坪的飛機起降,想像自己坐著飛機翱翔,去世界每個不用考試的地方。
  一天,當我呆坐天台做著白日夢時,林蕾的歌聲戛然而止,身後傳來兩個男孩說話的聲音。
「姐姐,你係度做咩?」
「多一個人,我地可以玩鬼捉人啦!」
  我從牆後望過去,見到兩個四、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圍著林蕾,較高的男孩伸手碰了碰林蕾的手臂,隨即尖聲笑著跑開。
「掂到你啦!你做鬼!」
「等……等陣!你地屋企人呢?」
  林蕾望著兩個活潑跑動的小男孩,看似舉足無措,難以應付。我卻不禁覺得好笑。
  這時,我隱然聽到樓下傳來呼喚。
「大奀……細奀……」
  我跑到圍欄邊向下望,見到大樓的另一邊,一個主婦在焦急地四處張望,應該就是那對小男孩的媽媽。
  這時,突然傳來了林蕾驚惶的叫聲。
「唔好啊!返落嚟!」
  看似哥哥的男孩竟躍到了圍欄上,向林蕾做鬼臉。
「哈哈……你唔敢捉我!」
  林蕾雙手拉住試圖跟著躍上去的弟弟,急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從小屋後方跑出,衝到兩個小男孩跟前,板起臉孔,裝出我爸爸罵人時的兇惡模樣。
「你地做咩!好危險架,落返嚟!」
  林蕾見我突然出現,顯然大吃一驚,但小男孩卻不為所動。
「唔制!你地唔夠膽捉我!哈哈……」
  我曾有個衝動跑上前把他拖下來,但更害怕自己失手令他跌下樓,於是我改變對策,從褲袋取出一條泡泡糖。
「你肯聽話,我請你食糖。」
  我隨即使出絶技,輕嚼幾下口中的糖,然後慢慢把它吹成一個蓋過整張臉的大泡泡。
「嘩!」小男孩雙眼發亮,躍下圍欄朝我跑來,伸出手指捅破泡泡,糖膠黏滿我的眼耳口鼻。
「哈哈哈……」
  我雖然狼狽得甚麼都看不到,但我聽見空氣中迴響著小男孩和林蕾的笑聲,不由得跟著大笑起來。
  最後,我們把兩個小男孩帶到他們媽媽面前。她不停致謝,見我送了兩塊泡泡糖給她兒子,買了兩條泡泡糖送給我和林蕾作回禮。
  我嚼著泡泡糖,跟林蕾並肩踏上回家的路。
「係呢……雲致恆,點解你會係天台?」林蕾突然開口,聲音帶點不安。
  我嚇了一跳,幾乎要吞下泡泡糖,急忙想個說法。
「我……我幫個師奶揾佢兩個仔吖嘛,揾揾下咪揾上天台囉!」
「哦。」林蕾似乎沒有懷疑,我頓然鬆了口氣。畢竟如果她知道我跟著她,那就更難解釋了。
「點解你唔食?你唔鍾意吹波膠?」我見林蕾握著的泡泡糖未曾打開。
「我……唔識吹起佢,你頭先好犀利。」林蕾說著,靦腆一笑。
「好簡單啫!你將佢套住條脷,咬實兩邊,跟住慢慢吹氣……」
  我隨即吹起一個大泡泡,林蕾卻屢試不爽,只能發出滑稽的「砵砵」聲。
「咁都學唔到!實係你平時少講野,唔識用條脷!」
「邊係咁架!」林蕾被我逗笑了。
「咁可能吹到都要講天份,好似我呢啲就係天才!」我望著林蕾的笑臉,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頭先……多謝晒你!」林蕾突然誠懇地轉向我,我有點意料不及。
「咁我係咪有禮物收?」我鼓起勇氣望向林蕾,林蕾眼中閃過一絲驚愕。
「你想要咩禮物?」
「你唱隻歌畀我聽!」
  林蕾顯然大吃一驚,無措地垂下雙眼。
「你……咪笑我啦!」
「點會啊!其實我頭先都聽到你唱歌,不知幾好聽,聽出耳油啊!」
「真既?」林蕾盯著我,半信半疑。
「梗係啦!最多我應承你啦,你唱成點我都唔會笑!」
  林蕾卻一聲不吭地嚼著泡泡糖,似乎在猶疑,又似乎在賭氣。
「你唔信就算啦,我唔使要禮物!」我也跟著賭氣。
  夕陽照著我們長長的影子,我們嚼著泡泡糖,盯著自己的身影走回家,一路上,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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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上午,林蕾走進我的課室,把一條泡泡糖放到我桌上。
  大家都有點驚愕地望著我們,大概想不到林蕾會主動找人說話。
「請你食……」她有點怯怯地望著我,像是擔心我為昨天的事不高興。
「唔使啦,我仲有好多。」我把泡泡糖推回去。也許我的確有點不高興,但更重要的是,這並非我想要的禮物。
  林蕾沒有說話,拿著泡泡糖離去。
  午飯後,林蕾在走廊上迎面走來,把一瓶可樂遞給我。
「送畀你飲……」
「我飲咗啦……大輝!」我沒有等她回應,從她身邊擦肩而過,追向前方的大輝。
  我聽見背後傳來其他同學的竊笑聲,轉身一望,林蕾又已經不見了。
  放學的時候,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突然發現抽屜裡的課本壓著一張紙條︰「五點天台見 林蕾」。
  我怔怔地望著字條,半是懷疑半是期待,到底是有人存心捉弄,抑或真是林蕾找我?
  我懷著這般的心情,走上白雪樓天台。晴空下,林蕾倚欄而立,出神地仰望雲間的飛機。
  字條是真的!我驚喜交加,朝著林蕾邁步走去,心跳幾乎要蓋過飛機經過的引擎聲。
  林蕾把臉轉向我,眼神充滿了不確定。
「你想聽咩歌?」
「你想唱咩就唱咩。」我聳聳肩,欣然一笑,雙手伏到林蕾身旁的圍欄上,耐心地等待。
   林蕾張了張口,深吸一口氣,發不出聲……繼而抿抿唇,再度張開口,卻又隨即合上……
  沉默籠罩著空氣半晌,林蕾閉上雙眼,鼓足勇氣張大口,聲音從她唇間流淌,她唱出了我們的合唱團歌曲。
「It's a world of laughter, a world of tears……」林蕾只唱了一句,就攸地停下,她竟走音了。
   林蕾臉色漲紅,雙眼看似閃著淚光,我頓時感到不好意思,便挺直身子,以我半調子的歌喉,把歌接著唱下去。
「It's a world of hopes, and a world of fears. There's so much that we share, that it's time we're aware, it's a small world after all……」
   林蕾瞪大雙眼,略帶意外地望著我,聽我唱完一整首歌。
「好難聽呢?」我咧嘴一笑,坦然問她。
  林蕾一愣,笑著搖搖頭。
「咁你覺得我有冇機會做到歌星?」
  林蕾又是一愣,有點為難。
「歌星就……」
  我看著她的表情,覺得相當有趣。
  這時有架飛機橫空飛過,我抬頭望去,突然若有所感。
「我爸爸做機場保安架,周不時會帶我過機場玩,所以我認得好多飛機型號,有諗過第時大個做機師!」
「諗過?」林蕾疑惑地望向我,我苦笑一下,聳聳肩。
「不過第一次同屋企人去搭就暈機浪,仲係醫院瞓咗成晚,我諗自己都係唔啱揸飛機架啦!咪唯有諗過第個理想囉……我平時鍾意籃球,第二個理想就係籃球員,你覺得點啊?」
「欸……」林蕾搔搔瀏海,想著如何回答。
「唔使欸啦,我知我生得矮,所以咪要好大力射籃囉!上次一下唔覺意就用錯力,爭啲整盲你添!」
「我冇事啦。」林蕾撥開瀏海,帶笑的眼眸下,傷疤仍隠約可見。「我聽人話,男仔會遲啲高,話唔定你大個之後生得好高呢!」
「我都聽人話,中國人點高都唔夠外國人高,所以都係算罷啦!我第三個理想就係做歌星!我見啲大明星成日有助手跟出跟入,不知幾威水!」
「你以為啫!」林蕾沒好氣地搖搖頭。
「咁又係,有你做我對手,肯定冇望啦!」
  林蕾望向晴空,雙眼映著陽光,閃耀生輝。
「你第三個理想肯定呃人既,你都唔鍾意唱歌。」
「你又知!」我吐吐舌。「我就話冇天份啫,你唱歌咁叻,實做到歌星!」
  林蕾猶疑地望向我,我的神情深信不移。
「多謝。」林蕾望回天空,聲音細弱,卻帶著幾分堅定。
  我吃下一塊泡泡糖,吹起一個大大的泡泡。雖然想要的禮物沒有完整地收到,但此刻的心情卻相當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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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唱團的練習持續了一個月,將到比賽的某一天,大家剛結束練習,站在林蕾前面的男生舉起了手。
「鍾老師,佢扮口形冇唱過!」
  所有人的目光掃向林蕾,林蕾臉色鐵青,僵在原地。
「同學仔,你有冇唱啊?」鍾老師負責教全校的音樂,不太認得學生。
「佢平時啞架,點會唱啊!」狐狸眼乘機落井下石。我實在不明白,看重外貌的鍾老師為甚麼會選他加入合唱團。
「係啊,佢都唔鍾意出聲既!」
「肯定冇啦!」
  不少同年級的學生知道林蕾素來沉默寡言,紛紛七嘴八舌。
  林蕾就站在我的旁邊,低垂著頭,一聲不吭。我感覺到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卻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
「我聽到,佢有唱架!」我忍不住舉手為她解圍。
「咁就得啦!同學仔你下次唱大聲啲,要台下都聽到至得架嘛!」
  鍾老師只希望草草了事,其他學生卻對我的話充滿質疑,死纏不休。
「雲致恆,你做咩幫住佢?」
「雲致恆冧刀疤蕾吖嘛!」狐狸眼發出難聽的尖銳笑聲,聽了讓人火大。
「你講咩啊!」我推開狐狸眼,他踉蹌幾步。
「做咩推我?想打人啊?雲致恆想打人啊!」狐狸眼隨即大吵大嚷,其他人都圍著看熱鬧。
  我匆匆瞥了林蕾一眼,她燙紅著臉,默默走出禮堂。她總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從人群裡消失。
「痴線!我睬你都傻!」我撇下狐狸眼,大步而去。
  放學後,我經過籃球場,遠遠已經見到林蕾坐在籃球架下,手裡拿著兩瓶可樂。
  林蕾朝我走近,遞來一瓶可樂。
「今日唔好意思……」
「我冇野!不過點解次次人地講你,你都唔出聲?你唔嬲架咩?」
  林蕾淡然一笑,搖了搖頭。
「你唔同我一班,所以你唔知……我好大頭蝦架,成日唔記得帶書帶回條,成績又唔好,邊有人想同我做朋友。」
  林蕾說到最後,聲音帶點哽咽,看似在努力把眼淚嚥下。
「你都傻既,我夠成日唔記得帶野啦,問大輝借咪得囉!你以後唔記得帶就問我地借!」
「真既?」林蕾望向我,眼眶果然紅了。
「梗係啦,朋友就係咁用!」我拍拍胸口,林蕾綻放笑容。
  我一口氣喝下半瓶可樂,開懷地打了一個響嗝。
「今日個天咁好,我地上天台睇下?」
  林蕾抬頭望向藍天,點了點頭,深黑的雙眸映著陽光。
  我和林蕾站在天台的欄邊,一起眺望遠處的停機坪。夕陽把跑道照得一片金黃,一架飛機慢慢駛進,準備起航。
「如果我冇辦法係人地面前唱到歌,我永遠都做唔到歌手。」林蕾突然冒出一句。
  我思考著鼓勵她的話語,沉默了半晌。
「但係……我一企係大家面前就好驚,我連講野都講唔出。」
「我喺親戚屋企睇過一套講貝多芬既卡通,佢都同你一模一樣,成日困住自己係房度彈琴,唔鍾意同人講野!」
「你拎我同貝多芬比?佢係天才嚟架!」林蕾搖頭一笑。
「佢都係三十幾歲至畀人話係天才啫,你點知自己三十歲個陣唔會變成天才?」我說得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林蕾望著我片刻,臉上的神情彷彿被點亮起來。
「咁我地一齊加油啦,三十歲一齊變成天才!」
「好!我地三十歲一齊做天才!」我向著天空振奮高呼。
  這時,熟悉的、婉弱的歌聲徐徐流入耳中,我訝然望向身旁,竟林蕾在輕哼著她最喜歡的那首歌《Yesterday once more》。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Every sha-la-la-la, every wo-o-wo-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s, so fine……」
  林蕾的臉上帶著羞赧的笑容,紅暈染開了她的雙頰。我默默接收著她送出的禮物,心中溢滿無法言喻的驚喜。
  遠處的飛機霍然起飛,隆隆的引擎聲穿越雲層,卻無法蓋過林蕾獨特而柔美的歌聲。
「讀埋呢個學期,我可能就要離開香港,過上海個邊讀書。」
  只是沒想到,在我收到無比珍貴的禮物以後,送禮的人卻說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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