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個月,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我把香城大學社會學放在第一次機會第一順序,三天後我就收到取錄通知了。得到心儀學科取錄,高興是一定的,雖然社會學唸完不知道有甚麼可以幹,就只是不用做快餐店的程度?
 
壞消息是︰老爸的身體惡化得要接受緊急手術。
 
過去一年,老爸不斷覆診,每天藥量不少,肝病的關係,他整個人身體發黃,日漸嚴重,醫生一直說病情在控制之內,已經排期接受屍肝移植手術。
 
因為香城的器官捐贈數目實在太少,大部份死者家屬都希望死者能完整地步入火化場,而輪候人數有增無減,老媽經常問我們︰如果老爸等不到的話要怎麼辦?我跟光哥只好無根據地安慰。我們又不是醫生,也不能找屍肝立即讓老爸做手術,只能不斷說「沒事的」、「醫生不是說病情在控制範圍內嗎」之類的廢話,其實我和光哥心裡都非常害怕,這麼年輕就沒了爸爸,有誰接受得了?




 
就在交了大學選科的第一次科目排序後不久,老爸有天在床上睡了十多個小時仍然不起床,怎麼叫也沒有醒來,我立刻召救護車把老爸送到醫院,老媽知道了立即趕到醫院,一直守候在老爸身旁,我跟老媽待在醫院幾天,光哥要上班,下班才趕到醫院來。
 
躺在病床上的老爸連彈指的力量也沒有,老媽待在集中治療室,看著一動也不動的老爸,身上插滿維生用的儀器,每次都哭成淚人,我站在旁邊只能不斷遞上紙巾,沒能幫上甚麼忙。
 
據醫生說明,只是進了幾天集中治療室的老爸病情急轉直下,最多只能活七天,著我們有心理準備。老媽激動地不斷問醫生「為甚麼會這樣」、「不是一直說病情受控嗎」,但是醫生只回答「我們已經盡力了」、「病情發展我們無法完全預計」。看著醫生語畢即揮袖而去的背影,我們是活在絕望中。
 
老媽哀求醫生伸出援手,本來醫生是無動於衷的,公營醫院不少醫生都沒有幹勁,他們傾向少做少錯,加上資源匱乏、醫療制度保護醫護為主,即使病人因為醫生判斷錯誤而不幸離世,醫生本人是不用負上責任的,而且可以把死亡歸因於資源不足上。醫生要找死亡理由可以找到一萬個,但就是不肯找一個理由救活病人,這是香城常見的事。
 
醫生見到我們一家三人哀求了數個日夜,終於答應調動屍肝輪候冊,把老爸的位置調到第一位,即使如此,醫生還是做了期望管理說︰「平均每個月只獲捐贈一個屍肝,還要看配對結果是否合適才可以進行手術,手術本身亦有相當風險,仍然需要有心理準備,醫院能做的只有這些。」




 
光哥聽到這消息,工作那邊完全不管了,跟我們一起整天待在醫院,像是要陪伴老爸走人生最後一段路︰抽泣著看睡臉。聽光哥說,從前就一直提醒老爸「病向淺中醫」、「少煙酒」,那時候話說得狠,現在老爸真的快離開了,始終流下少見的男兒淚。
 
太陽東升西落,我們三人一直在集中治療室進進出出,期待巡檢醫生、行政人員帶來好消息,但是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等待變得無了期,我們由心存一絲希望,變得見到院方人員也沒有迎上前的動力。即使我們不想承認,那些事…快要成為事實了。
 
在最後一天,院方已經安排人員處理後事,我們三人一直坐在床邊,老媽握著老爸的手,哭成淚人,說了無數次「為甚麼這麼快就要走」,我和光哥在身旁跟著哭起來。
 
那是漫長的一天,要跟老爸說再見了,我想沒有人能在父母離開自己的時候,還能沒有感情地處理吧?何況在已經懂得思考但沒甚麼實際能力的年紀,更感到自己的無能。
 
這也沒辦法,老爸的情況只能等屍肝,等不到就是死。跟過去很多病患一樣,每年無數個等不到合適肝臟的患者死亡,醫生都只會說一句「我們盡力了」,家屬不能怪罪任何人,因為家屬比醫生更渺小。




 
我們都知道某些不願接受的事快將成為事實,哭斷腸的我無數次跟自己說︰這也沒辦法,這真的沒辦法,不然我拿起刀把一個人殺了然後要了他的肝臟?
 
我是同樣的渺小,只能目送老爸。病房的玻璃窗,彷彿是列車的車窗︰或許下一個轉過身,就要人去樓空。
 
集中治療室只有抽答的聲音,還有醫療儀器運作的聲音,這裡是陰陽的界線,第一次感覺到跟死的距離這麼近。我在想,現在還有意識的老爸,能見到甚麼呢?在想甚麼呢?會希望見到我們哭成這個樣子嗎?
 
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奈何淚水就是止不住,沾濕了一張又一張紙巾,臉上記載了無數無意義的感情宣泄。
 
時限逐秒接近,我想死神已經來到了老爸身旁。各種儀器數字都顯示,老爸的身體將近極限,可能…時間差不多了。
 
今天一直照顧老爸的那位護士指示我們退後,以便控制儀器運作。這時老媽已經沒有力氣站起,需要我們攙扶。當我們退到一邊不久,幾個醫院行政人員走進病房,跟老媽說「剛剛有個意外去世的病人,家屬願意捐出所有器官,得到的肝臟非常可能適合杜浩時,如果適合的話,會立刻進行手術,需要家屬簽同意書。是否真的適合,還需要醫生確定,但是已經沒有時間了,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就要立刻簽同意書。」老媽二話不說簽了,然後老爸被推離集中治療室,剩下空空的床位。
 




希望出現之後,老媽的力量回復了一點,我們跟隨護士到手術室門外,不久後被告知肝臟幸運地適合老爸,接下來要進行長時間的肝臟移植手術,在這裡等是沒意義的,著我們先離開醫院。
 
我們在家等了數十小時,老媽的手機終於傳來了醫院的來電。
 
手術成功。
 
飛奔到醫院,只能隔著玻璃窗遙望老爸的睡臉,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彷彿一切如昔安好。
 
護士跟我們解說︰「杜浩時的身體在回復中,數天後應該會醒來,身體機能會慢慢回復,康復進度的變數有很多,要有耐性。」老媽放下心頭大石,笑顏逐開,幸運女神沒有放棄我們杜家。
 
老爸竟然幸運地等到了每一個月的那一個肝臟,還要適合他的身體,事後醫生跟我們說,如果遲幾個小時的話,老爸就真的要死去了。
 
有人不幸離世,老爸幸運地被救活,不知道這件事是幸運還是不幸。因為我們杜家的出現,從屍肝輪候冊的第一位變成第二位的病人,最後會因為我們橫手奪去唯一的機會,而成為下一位等待的亡靈嗎?我說不出「有人死了,我們真幸運」,但是,這是命運的安排嗎?不然很難解釋老爸能在死亡時間前幾個小時,巧合地得到了續命的機會。
 
或許,死神從來沒有來過吧?




 
死神沒有到過的這段時間,老爸的身體慢慢回復起來,由最初不能進食,到能吃流質食物,到用輪椅移動,終於到了出院的時候,我很記得老媽在老爸回家那天,在家門前放了火盆,要老爸跨過。就這樣,老爸踏上漫長的康復之路,要由腿肌肉重新訓練,因為他久臥病床,現在連站起來都相當勉強。
 
我想,這是值得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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