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嚕咕嚕......透不過氣來,身體也動不了。這,這是什麼地方?
 
  全身都涼颼颼的,好爽快。被這團東西包裹著,不知道要去哪裡,只知道它一直移動,彷彿要帶我往哪裡去,只是......我張不開眼睛來。
 
  我到底是不是遇溺了?為什麼身體一直輕飄飄的,忽然像是沉下去,忽然又像向上浮起,似乎一直都是在海裡漂浮。為什麼這麼迷糊,意識都界乎在清醒與不清醒之間?如果這是場夢,快讓我醒來吧!
 
  「這可不是夢啊,你快點醒過來吧。」一把溫嫻婉淑的聲音在張德正耳邊響起,女人的聲音使他聯想到許綺玲,頓時冒出冷汗來。
 
  只是他定睛一看,自己正處於起伏的波浪中央,白沫橫飛,青浪不息,伴在他身邊的,是作白衣打扮的女人。這女人骨肉勻稱,弱質纖纖,肌膚勝於白雪,丹唇皓齒,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超脫凡塵之外的氣質,一字曰之「清」。與許綺玲那種妖媚完全是兩種感覺,這應該是每個文人心目中最渴慕的淑女形象,不吃人間煙火而雙目充滿靈氣,予人一種清新的仙女感覺,總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一樣。
 




  張德正自覺此情此境,難道不就像是《洛神賦》一樣嗎?這女子確實是: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倣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閒。」
 
  如斯的模樣啊!
 
  那女子嫣然一笑:「你終來醒來了。為什麼對著我目不轉睛呢?」這一笑更是捶中張德正那蕩漾的心,他竟爾羞怯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好。
 
  「也該要停下來了,著你暈浪的話就不好了。」兩人就在海浪之上,懸浮於海面,實在不可思議,這女子到底是何許人物?
 




  「你......這發生什麼一回事?」張德正想要問對方是誰,卻又因對方實在太過美艷,不敢直視,尤其如此近的距離,嗅得見她身上的陣陣芳香,更是羞怯,大抵遇見美麗的女人,而又真的動心,男人都是這麼的一副狼狽樣吧。只好望天打卦,盡問著些不著邊際的事。
 
  「你想問的是什麼呢?」
 
  天啊,你實在不要再說話了,那聲音讓我完全軟倒了,這哪裡是人的聲音,從來沒聽過如此清脫的聲音,實在難以狀貌,只能借以俚語描述:「又pure又true」,張德正心中如此想;嘴上道:「我......我意思是......咳咳.....我想問......咳咳......」
 
  「你喉嚨不舒服嗎?」她正想將手伸向張德正喉嚨處,張德正一驚,隨即向後退一退,整個人失去了重心跌入水中。只見那女的手起起一舉,張德正便從水中上來,又再懸空坐著。
 
  「不......咳.....我......咳咳,只是想清清喉嚨。太......太緊張了......」張德正實在難以自控,面對這使他心神迷倒的仙女,他只剩下緊張、緊張,還有緊張。整個人都鬧彆扭起來,極不自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好。
 




  過了幾秒,張德正才再開口:「我想知道的是......我不是......咳,我不是......死了嗎?」
 
  「哦哦,你想問的是這個啊,沒事啦,反正你沒有死。」
 
  沒有死?我剛剛不是到過了地府嗎?剛剛明明說我死了啊?我還要再去找那個自稱惡魔的西裝男人,要找他問清楚發生什麼一回事!但是,眼前這個女人竟然說我沒有死?而且,這麼在海上飄浮是夢嗎?剛剛在地府都是夢嗎?張德正越想越混亂,開始頭痛起來。
 
  「你就別想了。先去到我住所休息吧?」
 
  「這......是不會太唐突......」張德正心跳加速,面紅耳熱的,連頭痛都彷彿一下子全消了。
 
  「你在想什麼啦討厭,只是讓你到我處休息而已。」
 
  「但是......咳......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我嘛......你可以叫我烏姬,我是這條河的守護神。」




 
  「守護神......嗎?」
 
  「我也會好好守護著你的。」
 
  張德正回想起在地府的經歷,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依舊歷歷在目,猶是膽顫心驚,心跳加速。再追想為什麼落得如此狼狽下場,他更是連心都要跳出來了,那個神秘組織、自稱是惡魔的男人,靈魂的出售,到底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是什麼一回事?
 
  既然稱得為神,她當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東西:「我會守護你的,別怕,沒有人能夠追殺你的。」
 
  張德正雙眼發亮,心想跟著神靈包準沒死了!他由衷感激道:「實在太感謝你了!」
 
  烏姬卻有點落寞的道:「且別這麼興奮,也許你會大失所望。」
 
  「進入仙境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怎麼會失望、後悔呢?」
 




  烏姬只搖一搖頭,手一舉,兩人腳下的海水應勢而隔開,這明擺著是通往烏姬住處的道路。張德正心想:「原來摩西分紅海的傳說也是真的!」
 
  「好好跟著我走。」烏姬伸出手來,牽著張德正,兩人的身影在海面上逐漸消失無蹤。
 
  張德正憋著氣,貶貶眼睛,望著腳底,沒有任何東西承托,卻像是如履平地一樣,走著一條斜路,他十分驚訝地望著四周圍的景色。
 
  「不用憋氣了。你看你衣衫都沒有沾濕一丁點兒,你可以呼吸的。」
 
  「呼......果然。這真是好神奇!」張德正呼吸到格外清新的空氣,精神抖擻起來。
 
  「難道你還經歷得不夠多奇事怪聞嗎?怎麼還在這裡大驚小怪的?」
 
  張德正顯得有點腼腆,道:「也對......是我見識粗淺,你萬莫見怪。」
 
  烏姬「噗」的一聲笑出來:「不用那麼拘謹了。我也很清楚初臨仙境那種亢奮的心情,你就隨便看看吧,也許我在這裡活得太久,都已經看得麻木了。」




 
  「做一個神仙雖然長生不死,但是終日困在一個地方,活到世界的終結,這真是......」
 
  「所以你們有人言:『只羨鴛鴦不羨仙』嘛,某程度來說,這凡人確實有所領悟啊。」
 
  「『只羨鴛鴦不羨仙』嗎?......」張德正就此句感觸起來,回想起自己一生沒有什麼異性緣,初戀女朋友方靜雯貪財失義,自己還親手了結她的性命。此時此刻,杳然一身,到底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呢?心中一直想要死去,但卻是一直貪生怕死,被神仙所打救還要喜出望外的,真是一個卑劣者啊!
 
  「可是,當神仙也有當神仙的好處,逍遙自在嘛。你們凡人拼命捱苦,捱了半生,為的是什麼?房屋、名利、財富,還有些什麼?縱使不刻意追求名成利就,還是要面對現實糊口的問題,哪像我們吸風飲露的?」
 
  「你們真的是吸風飲露嗎?」
 
  「哈哈。其實我們不用進食的,吸風飲露不過是你們凡夫俗子過於浪漫化的想像而已。」
 
  隔了半刻,烏姬又再說起話來:「啊,還有一個好處吧。你們凡間界就算如何戰亂,鬧得怎麼烏煙瘴氣也好,我們仙境始終得到仙氣加護,這樣子也該算是當神仙的優勢吧。」
 




  「但是,在一些神話故事中,不是說魔界、人界、天界會相互影響嗎?」
 
  「只能說你們想像力太豐富了,根本沒有所謂的魔,只有妖精;還有,仙家其實也有分陣營的,你當是門戶之見吧,但無論怎樣也好,最多不過是口舌之爭。」
 
  「原來是這樣的......」
 
  「好了,你要先閉上眼,否則不知道要走到什麼時候了。」
 
  「好......」張德正立即閉上雙眼。
 
  「千萬別張開眼,好奇心會害死你。」
 
  「知道了。」
 
  忽然間,張德正只感到身體猛烈搖晃,一瞬間天旋地轉,忽爾像倒轉了一樣,忽爾又打側了身,水流因著移動速度之快,一直拍打自己的臉,但還是能夠一直呼吸。不知道為什麼,手一直捉住的溫熱軟玉,變成了濕漉漉的東西,但張德正不敢張開眼睛偷看;與其說是不敢,倒不如說他已經無法、無力張開眼睛,他僅僅要捉實烏姬已經費盡氣力;他在如此高速下翻翻轉轉,越感頭昏腦脹,幾乎快要吐出來,哪有閒情偷看些什麼呢?
 
  經過這一輪翻天覆地,像是玩完刺激的過山車遊戲後,張德正已經完全迷失了方向,只感覺到噁心欲吐;然而,烏姬慢慢緩速下來,張德正不適的感覺也漸漸消逝。
 
  「好了,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張德正徐徐張開雙眼,只見自己正置身於一片碧波綠海的中央,各種魚羣在身邊四周游來游去,而這刻他自己也像是無重力的想往哪個方向走,就能到哪個方向去。
 
  「這......」張德正縱使經歷多少不可思議的事,還是會覺得這些經歷就像一場夢,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往往就發生在他的身上!
 
  「都已經來到了仙境,就別要如此慌慌張張,怯怯懦懦了。去我的居處吧。」
 
  「嗄?」張德正放眼四周,不見有任何宮局房屋,正欲問之,烏姬卻已開口說話。
 
  「你以為會像你們凡人所想像的一樣,會有很多華麗的宮殿,在我住處的入口會有一座氣勢宏偉的拱門?我們才不用這一套呢,但是作為尊者、王等等的高貴仙家,就會特施法使之金碧輝煌,使得自己顯得更有氣派、威嚴吧。」
 
  大概是叫飄吧,在水中自由活動而不是用游的方式──兩人飄到一堆珊瑚堆旁,那裡有很多大得可以讓人睡在裡面的蚌殼。
 
  「這裡為什麼這多麼蚌殼的?」
 
  「其實這些全部都是我的床啊,你喜歡的話就隨便挑一處去休息吧。」
 
  「那麼,那邊在閃閃發光的山脈是?」
 
  「不是山,是珍珠堆來的。」
 
  「你說真說假?那麼一連串好幾座珍珠堆!」
 
  「我為什麼要騙你呢?」
 
  「對啊,你這傢伙好生無禮!烏姬娘娘一番好意帶你來避難,你還敢質疑她所說的話!」這時一把蒼老的聲音打岔,叫囂起來。
 
  張德正四處張望,忙著找這把聲音的主人,忽然額前一痛,那把蒼老沙啞的聲音大吵大鬧起來:「少瞧不起人!老子就在你旁邊,你扮什麼看不見!」
 
  張德正搓搓額頭,終於見到這聲音的主人──竟然是一隻蟹!
 
  「蟹也會說話?」
 
  「只是不會說人話而已,除了人類,我們其他動物難道不用溝通了嗎?少自以為是了,要不是托烏姬娘娘的福,你還不知道我在罵你不知天高地厚呢!」
 
  「好了,老蟹,說到底他是我帶回來的客人,你就別要再吵吵鬧鬧了。」
 
  「是、是的!萬分抱歉!烏姬娘娘!」
 
  「休要再說了,我有點兒累了。你先帶他到處參觀參觀吧。」
 
  「遵命!」老蟹轉頭跟張德正說:「這段時間你就跟著我吧!」
 
  「呃......好的......」張德正面對這性情火爆的老蟹,一時間應付不來。
 
  「看你一副庸俗相,想必對那些珍珠念念不忘對吧?先去那邊一趟讓你看個夠吧。」
 
  「你......你在說什麼呢,我是文人,有文人該有的氣節啊!」
 
  「那麼,那邊就不用過去了。」
 
  「慢、慢著!」
 
  「就說你貪戀財富,看,我說得對吧?」
 
  「才不是呢,我是想哪裡都要好好看一下,增廣一下見聞嘛,但在這之前,我應該先要跟烏姬道謝一下再離去吧。」
 
  「烏姬娘娘才不管這些細節呢,走吧。她大概很快就會忘記你,也會忘記我了,這就是真正逍遙自在的神仙。」
 
  張德正感到一陣失落,很快會忘記一切?這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拯救、相識以後,又要馬上忘記呢?他想不通,但還是乖乖地跟隨老蟹去遊覽一番,臨行前還不忘望著那纖纖背影,腦海中抹之不去的,始終是烏姬的倩影啊!
 
  「你還在望什麼,想什麼呢?烏姬娘娘是天外仙物,你只是一介凡身,還在奢想些什麼嗎?你可別拖累烏姬娘娘了。我勸你參觀完後還是馬上回去吧。」
 
  「我、我才沒胡思亂想些什麼。只是有點不捨得。」
 
  「縱不捨得,也有別離的一日啊,走吧。」老蟹語氣中帶著萬分唏噓,張德正又豈會聽不出來,這老蟹也許大限將至了。
 
  一人一蟹走到那龐然浩大的珍珠山前面,張德正只懂得張嘴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這裡的珍珠假如可以帶上去凡間,全數賣出去後,真的輪迴三世也不休啊!動了如此貪念凡心的張德正,在其身旁的老蟹又豈會不知道,只要稍有機會便立即乘隙攻擊他,看來老蟹對烏姬帶來的這位客人沒有什麼好感。
 
  「現在的年輕人,隨隨便便就到了人家裡去鑽,然後又想隨隨便便帶走別人的家當變賣,這是哪門子的家庭教育啊?」
 
  張德正聽到這隻蟹說他沒家教,立時心生愧疚,連忙打消念頭賠罪說:「對不起!我不該如此想的。」
 
  那老蟹「嗤」的一聲,說道:「算你識趣。烏姬娘娘只說你可以隨便參觀,但其實你都已經被准許最大限度的自由行動了。你喜歡到哪去就可以到哪去,我想烏姬娘娘是要把這裡當成你的藏身之所吧,你別妄想回人間界去了。換句話說,你、你的靈魂已經屬於烏姬娘娘了。」
 
  又,又是靈魂?這年頭的人是多麼喜愛收買靈魂啊?但是,我是誰?張德正啊,一個已經沒有靈魂的人,賣了靈魂給惡魔的男人,一個已經死了的男人,一個應該沒有名字的男人──張德正!
 
  也罷了,反正我的人生早該結束,就這樣在這裡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說到底是蓬萊仙境,在這裡終結一生也不是壞事,況且,也許可以長生不老呢!只要烏姬不像那個《蒲島太郎》中的故事一樣將我送回海面,我在這裡都等於半個神仙了。
 
  「喂你在發什麼愣?嘗一口吧。」老蟹遞給張德正一枚珍珠。
 
  「嘗一口?」張德正也很快回過神來,應答如流。
 
  「對啊,雖然不能帶走,但是這些珍珠,你還是可以吃一下的。」
 
  「可以吃的嗎?」
 
  「你真是個鄉巴佬,難道你未聽過珍珠末?你就以為珍珠只是用來做首飾啊?」
 
  「那、那謝謝。」張德正接過珍珠,正在想珍珠是要磨成粉末才能吞,那麼這麼硬的珍珠該怎麼吃下去?難道像吞丹藥一樣直接嚥下去嗎?
 
  「還慢吞吞幹嘛,咬下去試試啊,這很軟的,很好消化,強身健體的靈藥來啊。」
 
  張德正嘗試咬下去,這根本一點都不堅硬,還有點像是朱古力的口感,但是味道卻有點清淡,像是清水一樣,他皺一皺眉,也就整顆吃下去。
 
  「味道怎麼樣?」
 
  「有點兒淡......」
 
  「差不多是這樣的啦,沒調味料嘛。接下來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張德正望著邊無邊無際的海洋,到處都是空敞敞的,哪裡有什麼好參觀呢,整個人意興闌珊,跟甫進入仙境之時的興奮喜悅心情截然換了個樣。
 
  「換下來你看到這個東西,一定會感到很驚奇的。」
 
  張德正原本就已經再沒有什麼期待,被他這麼一說,更不知道該期待些什麼,默不作聲,老蟹見他一副沮喪模樣,便故意提問:「難道你對於寶船殘骸沒興趣嗎?」
 
  「寶船殘骸?」
 
  「你看,說到寶物、金錢你雙眼就發亮了!」
 
  「才沒有呢,我想說的是,既然烏姬叫作烏姬,那這裡只不過是條江河而已吧,為什麼她所管轄的範圍那麼大,是一整個海呢?如果是江河而已,又怎麼會有寶船呢?」
 
  「誰人告訴你江河就只有你在陸地看到的那個大小啊?當然,烏姬娘娘這個住處也許有點嚇倒了你,然而這裡是很深的深淵啊,再說,我們可以活動的範圍也不止烏姬娘娘所管轄的區域,不過......要是這麼隨便走錯了到別區,很可能惹怒鄰江的神就是了。所以你要跟貼我,不要亂走。」
 
  「那......好吧。」
 
  二人又走到更遠一點,忽然間火光閃閃,張德正抽搐起來,大概是回憶起在屋裡頭那場大火吧。老蟹輕輕敲他一下,忙說著:「不用怕,不用怕!」邊說邊輕敲著他,這重覆的小動作讓張德正安心下來,漸漸調節呼吸,也就沒有再抽搐了。
 
  「你看你,膽子這麼小。」
 
  「才不是呢......寶船在哪呢?」
 
  「你這傻小子,真的相信有寶船嗎?我騙你而已啊,要看的是那個永遠燃燒的洞窟,但我們只好在這裡遠觀好了,不要過去,再過一點點就不屬烏姬娘娘所管,不知道別的神會不會來懲罰你。」
 
  「在水中怎麼可能燃燒的......」
 
  「說什麼傻話,在水中當然也有可能燃燒,只是我年紀老了,不懂得這是什麼原理,然而它卻一直永遠在那裡燒啊、燒啊,永無停息,就像我們的光陰一樣,逐寸每分流逝,然而我們的歲月有盡頭,天地亦會有盡時,這洞窟卻似乎要一直永無休止地燃燒下去......」
 
  忽然間,烏姬住處附近傳來悠揚的歌聲和樂聲,張德正一聽,知道是結他聲:「咦,烏姬懂得結他?」
 
  「唉,烏姬娘娘當了神仙這麼多年,有什麼玩意未曾見過,未去碰過?我們細心地聆聽,慢慢回去吧,別要打擾娘娘的清雅興致。」
 
  「好。」
 
  美妙的歌聲,奪人意志,懾人魂魄,讓人繞樑三日而不自知,還在想像是聲音圍繞不肯散去,實情卻是聲音一早烙印在腦海裡,怎麼趕也趕不去。配之以伴奏的結他,輕快爽暢的曲目、時而激動亢奮、時而哀怨纏綿,每個音符都在傾訴不同的情感,每一個音階都在配合著那天籟之音,雖然聽入耳中的是不懂得的語言和音樂,但張德正只覺得沁人脾胃,他只想一直沉醉在這場音樂會中,就算橫刀在頸,他也寧願就此一死也不會稍移半步離去,烏姬的音樂彷彿就是他的生命,將他整個人洗雪一番,變得雪白皚皚而無一絲俗氣、雜氣,變得清新無比。
 
  張德正凝望著烏姬,剛才心中的鬱悶都一掃而空,他只知道他願意留守在烏姬身邊直至世界走到盡頭、滅亡,靈魂再屬不屬於他自己,都已經不重要,更何況,他的靈魂已經歸屬於烏姬這個說法,都不過是老蟹的說法,如此艷壓仙凡的烏姬,那種不可侵犯的純真氣質,她又哪是會幹勾走別人靈魂這種下流勾當的神仙呢?
 
  會收購別人的靈魂,又沒有再給別人一絲好處的,讓人不斷墮落、腐壞、發臭的,就只有那看起來文質彬彬,內裡卻污穢不堪的惡魔。話說回來,那惡魔到底去了哪裡?那個組織又似乎毫無動靜了,我是已經死了?還是未死?要一輩子留在這裡?還是開展新的生活?實在困擾非常啊。但是這一連串突然泛起的煩惱、疑問,又隨著烏姬的聲音遠去。
 
  「奴家獻醜了。」音樂漸漸細起來,徐徐歸於虛無,烏姬亦停住了演唱,一副含羞答答的模樣謝場。
 
  張德正聽到整個人發了呆,連拍掌稱讚都忘記了。烏姬垂低了頭,徐徐拽著長裙,婀娜多姿的回到寐寢處。這一刻,整個世界完全靜了──萬籟俱寂,連一向愛說話的老蟹都沒再講句什麼;彷彿,語言就在這個世界消失了,從來沒有存在過,不知道被什麼抹去它的存在一樣。
 
  張德正就此過著在仙境的生活:睡覺、吃珍珠、睡覺、吃珍珠、睡覺、吃珍珠、睡覺、吃珍珠、睡覺、吃珍珠、睡覺、吃珍珠......縱使他不會覺得肚餓,但是他相信吃那些珍珠會讓他長生不老。每一天如是,他沒有什麼需要想,活得變成了沒有靈魂的空殼,語言在這個仙境不復存在,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亦不跟任何人說話,自從那天起,他沒有再去見過烏姬,烏姬也再沒有唱歌。
 
  張德正甚至不知道時間的推移,不管白晝還是黑夜,這裡總是同一個模樣,沒有任何事物標示時間的流逝,所有事物都一成不變的,大概這就是神仙長生不老的秘密吧,完全忘卻了時間,唯有捨棄時間,才不致被時間催老,才能夠打破歲月的枷鎖。
 
  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張德正終於覺得無聊,這種沒事可幹的逍遙生活,原來遠比浪漫想像中的來得無聊。原本想著駕青虬兮參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孰料根本只是每天望著魚群游來游去、游來游去、游來游去......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做,連時間都被遺忘了,哪裡能夠找得事情來做打發時間呢?
 
  我不是魚,我不是只有幾秒的記憶的魚。張德正心想,突然間,文字和語言就憑空的爆炸出來,張德正終於記起了怎樣說話,他那失落的靈魂回來了。
 
  只是這靈魂,已經不再是當初完整的靈魂,這是從墮落腐臭中,經過多番掙扎、拼湊所得的碎片。張德正只感到自己蒼老了不知多少十歲,那種無力感、軟弱感從骨子裡咯咯作響,他四肢放軟的跪在地上,雙目無神,失去了焦點,從他的瞳孔,只能看到無盡遠、遼闊無邊的空洞、空洞、還有,空洞。
 
  他的夢想是什麼?他想要做的是什麼?一次又一次的做錯,一次又一次的寄人籬下,經過多次的頹廢放棄、經過多次的邊緣掙扎,他抱著支離破碎的靈魂,自己的靈魂,如向天主懺悔一樣跪在地上,可是,他的靈魂現在到底屬不屬於自己呢?
 
  「你總算奪回了自己的靈魂,縱使,那已經破爛不堪......」這個時候,似乎烏姬也重拾說話的能力──在張德正的眼中。
 
  「你.....」張德正就連說話都顯得無力,他整個人就如在畫紙上以鉛筆所畫的草稿一樣,只要用橡皮擦輕輕擦過,就已經足以抹去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就是那麼淺色、淡而無味,又蒼白無力──大概,每個人都是這樣吧。
 
  「你的靈魂原本很燦爛美麗,七彩繽紛的,現在卻只餘下灰色,而且那味道──讓人感到噁心無比。這裡已經再沒有讓你留下來的理由,你就走吧。」
 
  「你......吸食過我的靈魂嗎?」張德正無時無刻都在戰戰競競,每分每秒都由於驚慄、害怕而渾身顫抖,變得多疑,不信任人──就算,她是神。
 
  「說什麼傻話呢?」烏姬輕輕一句話就帶過了,根本不在乎張德正的提問。
 
  「你是因為吞噬完我的靈魂,覺得我已經沒有價值,所以就讓我走了,對吧?」張德正雙眼因為憤怒變得通紅,他咬牙切齒的握實拳頭,似乎已經因惶恐而失去了理智。
 
  「反正你已經不相信我講的話,我回不回答都是一樣,根本沒意義。」烏姬別過頭去,看起來著實委屈,但誰又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你這傢伙真的好大膽!竟然惹得烏姬娘娘傷心!」一直都很吵鬧的老蟹這時又參一嘴。
 
  「你、......」張德正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因為氣憤得突然難以呼吸,快要窒息一樣,感到一陣暈眩,也許這樣暈一暈,張德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變回那個懦夫模樣:「抱......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哼!算你知機!原本以為烏姬娘娘邀來的是什麼風流儒雅之士,豈料是這樣的一個無禮、混帳東西!」
 
  「不要再說了。你留在這裡的時間已經夠長了,大概是時候要回去凡間,重新做人。雖然我說過會好好守護你......但是......」
 
  「我知道要來的,始終要來。我是一個凡人,總不可能一生都在這裡,渺然塵世之外做一個觀察者。那個組織要我的命,就來要我的命吧。」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祝你好運。」
 
  「一句好古老的話,謝謝你。」
 
  「不言謝。閉上眼睛吧。」
 
  「好的。」張德正徐徐閉上雙眼,回想起來,當初來到這仙境之時也是這樣的呢,到底在這裡待了多久呢?沒有人知道,因為,時間在這裡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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