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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覺得這樣穿如何?把黑布這樣弄就成了袍的樣子。」眼前的女孩雙手按著黑布遮蓋頭部,有點像十多年魔法電影中主角的造型。
「唔......」
「還有這個,」女孩拿出紗網,在臉前搖動了兩下。「加上這個是不是變成『全防禦』了呢?」
「我說你啊,」我忍不住吐糟,「這打扮是滿安全沒錯,但會不會中二病了些?你是打算施魔法嗎?」
「嗚,竟然被角色扮演界的紅人說我中二,心情很複離啊!」女孩故作沮喪地說。
「哼!要你管啊!」這小鬼就是愛捉弄人,我把頭轉到另一面,躺在草地上不理她。
女孩絲毫沒有在意,她爬到我身旁,輕輕笑了一下:「別生氣嘛!反正我又沒說錯,你在推特超受歡迎呢!每次有新圖發表時都上搜尋榜首十位啊!」
「才不呢,大家喜歡的不是我。」我轉身看著天空,浮雲在慢慢飄移動,「明明連我是誰也不知道。」
「那麼,」女孩伏在我前面,用手指輕輕捲着我的短髮,笑著說:「現在就拍個照放上去如何?現在的你肯定也大受歡迎。」




「別鬧了!亂摸亂摸的。」我推開她的手,「快把你的黑布收好吧,你這樣太引人注意了。」女孩鬆鬆肩,然後乖乖走到另一邊,把裝備收回背包裡。由於剛才頭髮被布蓋住,所以現在顯得有點亂,幾條頭髮從髮圈中散了出來,像小孩剛剛在遊樂場玩完的感覺。其實她聽話時也滿可愛的,就是太愛捉弄人。
今天是週末,來公園行逛的人不算多,大多是一家人帶著孩子或竉物來遊玩,這是所謂的家庭樂吧。白天時整座城市都很平靜,洋溢著暖和的悠閒氣氛,然而我們都知道這些和平的景象都不是真的。
我們的城市,生活以晝夜分成兩半,大家通常都只知道別人的其中一面。就像這一刻,大家都努力營造良好市民的形象,然而這就是真實的他們嗎?入夜後,在看不清臉的黑暗中,大家又以怎樣的身份展開生活?一個人有不同的形象在這裡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這是一種扭曲的自由,也是對腐朽的政權微弱的反抗。
 
我是一位大學三年生,同時是角色扮演者。
 
「對了,我有東西給你看,你等一下。」收拾好物品後,女孩又回來我的身旁,她拿出手機,放到我面前,「你看,我把你的照片設定為桌布了呢!」
我瞄了一下她的手機,熒幕的是一位BLACK BLOC女生,長髮用黃色絲帶束起,雙手高舉著旗幟。
「我很喜歡你這張照片,有種誓要保護我城的感覺,我希望我也有這種力量。」女孩雙手握著電話,一臉羨慕的樣子說。
「傻瓜,」我說,「比起我,你更厲害吧。你的油畫可是最棒的國際文宣啊!」




女孩搖搖頭沒有說話。我理解她的意思,那是不管做了多少還是覺得不夠的感覺,好想自己變得更有用,所以我們現在才會在這兒。我輕輕地撫摸她的頭。真正的女生頭髮很柔軟,還有一陣淡淡的香氣。這是我怎樣也模仿不了的吧。
 
這位女孩在唸中學,由於擅長畫油畫,所以就乾脆叫「畫家」。我大約在半年前認識她。當時我只覺得這女孩的外表與內在反差很大,氣質有點脫俗的她想法卻很瘋狂。我至今仍然難以忘記初次見面時的那份不真實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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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如常地返回學校的實驗室,繼續進行三天前開始的實驗。那已經是第八組的測試了,真希望這次能夠成功。              
距離實驗結果出來的時間還有兩小時,我走到大學的飯堂,隨便找個位子坐下。我拿下眼鏡,在眉心按了按,剛才的實驗還真的費神。
兩小時,連看一齣電影的時間也不夠,還是在這裡休息一下好了。我無所事事地「掃」電話,慣性地打開推特,「紫微姑娘」的主頁映入眼簾。最新的「條文」是一幅古裝女生側面的照片。她的頭髮繫著黃色絲帶,手裡拿著一顆棋子,自信地看著棋盤。照片下面寫著「絕藝如君天下少,閒人似我世間無。 別後竹窗風雪夜,一燈明暗覆吳圖。」的詩句,共有6462個LIKE。
為何古人可以寫出如此有意境的詩句?我不禁感歎起來。
「喂,Gordon,真巧啊,竟然遇到你,在做甚麼呢?」突然身後傳來一把聲音,是同系的同學。他把旁邊的椅子拉過來坐下,靠過來看我的手機,「咦咦?原來你喜歡這些啊?看不出來呢!你平日都不太聊有關女生的事,我還以為你對女生沒興趣呢!」
「咦......」我一時之間反應不來,「你搞錯了,我——」




「等等,我女朋友找我,」他突然拿出手機,按下「接通」的按鈕,「喂,甚麼事呢?咦?現在嗎?那很趕啊......」看來他遇上了麻煩事,只見他舉出「抱歉」的手勢,就轉身離開了。
這個人,是傻瓜嗎?他到底來做甚麼啊?
不,重點還是,都已經是三年的同學了,他還看不出「紫微姑娘」就是我本人嗎?
我摸了摸自己微捲的短髮。看來髮型真的很影響一個人的觀感啊。
 
「紫微姑娘」本來只是我中學時同學幫我起的花名,只因身型較纖瘦的我在男校的話劇表演中常被安排做女主角。我是沒所謂啦,大家在「和尚寺」生活其實挺沉悶的,哪怕幻想有個冒牌妹子在旁一起聽課也是一種安慰,這些事我都理解。
後來,除了戲劇社外,動漫社的人也看中了我,希望我一起「出團」表演(當然也是因為缺乏女角),由於觀眾的反應十分熱烈,我便參加了數次角色扮演的活動。當時我採用的別名就是「紫微姑娘」。雖然我也覺得角色扮演滿有趣的,可是每次製作戲服和道具都得花上不少金錢。我不想加重哥哥的負擔,於是玩了幾次後就退出了。只是偶爾一時無聊,會再次穿上從前的戲服自娛一番。本來我只是隨便放幾張相上推特作生活紀錄,沒想到大家竟然對「偽娘」很感興趣,追隨我推特的人愈來愈多。    
既然「紫微姑娘」得到這麼多人的關注,我可以利用這個身份做更多的事嗎?於是我買了黃色絲帶,繫在左邊雲鬢的上方作為標記。自此,「紫微姑娘」便走上抗爭之路。我有不少照片主題都是作宣傳之用,叫大家勿忘初衷,也讓外國人關注我們城市的事。不知不覺間,這個計劃已經進行了好幾年。
「現在的我,也算有一點點貢獻吧?」
雖然跟哥哥和阿偉他們相比,我還是相差太遠了......我伏在桌上,手機看久了眼皮開始沉重,還有一小時才出結果......不如睡一下吧。
「不好意思,先生......」
眼前好像站著一位女孩,她穿著中學生的校服。可是我明明是在大學啊。難道我這麼快便進入夢鄉了麼?
「先生,先生,」那女孩不放棄地喚著我。我揉著眼睛坐直身子。這個女生是誰?我不認識任何中學女生。
「小妹妹,你找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可是我認識你啊,你是紫微姑娘吧?」




咦?我整個人清醒起來,在白天有人喊出你身為抗爭者的名字時是一件危險的事。尤其我現在明明沒有喬裝!連同系三年的同學也認不出我,一個陌生人怎會一下子就知道我的身份啊?我托一托眼鏡,再次打亮女孩的臉,她束起微捲的馬尾,那雙大眼晴......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你是李紫微,是生物系三年級生,也是紫微姑娘。」
我吞了一下口水,情況好像有點不妙。
這時,女生微笑道:「別擔心,我只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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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你真的很大膽呢!」回想起第一次見到「畫家」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一個女中學生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氣才夠膽主動找一位陌生的大學男生幫忙?若是我的話一定辦不到吧。
「?」「畫家」好奇地看著我。她的眼睛真的又大又亮。
「你找我幫忙時,真的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嗎?我好歹也是男生啊。」
「哦,你說這個嘛,」她又躺回草地上,淡淡地說:「你是從那一刻才認識我,我可是認識了你很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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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以『生物系學生作研究』為由,替我進口一些蟲子,並詳細研究牠們的生活習慣、繁殖方法、生命週期等情形。」中學女生說。




我們來到花池的旁邊,女生坐下來對著荷花寫生,我依著欄杆扮作與她聊天,這是令身穿校服的她不被他人感到奇怪的方法。
「蟲子?等等,你以為我是甚麼人啊?我哪有本事要求學系引入任何研究對象啊?」我詫異地問。
「YEAR 3的你不是開始著手畢業研究了嗎?或許你對這種像變色龍般會變顏色的蟲子有興趣。」
「等等!為甚麼我的畢業研究非要研究蟲子不可啊?這可是我大學中最重要的研究耶!」我抗議著,這女孩的要求太莫名奇妙了。
「只是『順便』而已,如果研究後你覺得價值不大也可以撤手不理,反正你還有時間。」女生說。
「我不是說這些,我要知道原因。」我看了看手機,「我還有十五分鐘,你最好在這段時間內解釋清楚。否則我不會再跟你耗時間。」
女孩抬起頭看向我,那雙大眼睛顯示著一點點不滿。她呼了一口氣冷靜自己,然後平靜地說:「我跟紫微姑娘一樣,都是希望保護別人。」
「?」
「你到現在還沒有把我認出來吧?我們曾經一起上過『動物流』課程的。」
動物流,我的確有一段日子每逢週末都會到公園上課。可是那時我都是作女生打扮,而且戴上口罩,按道理她沒可能認出我才對。
「會對擬態動物有興趣的人,除了對生物有興趣外,也一定是想努力鍛鍊自己,不要成為負累,甚至想保護別人的人吧,否則根本沒可能捱得過那些艱辛的訓練啊!」她一口氣說了一堆話,沒等我的回應又繼續說下去:「當我上第一堂課見到『紫微姑娘』時,心情很激動呢!因為『紫微姑娘』明明已經付出很多了,可她還是會想自己變得更有用,那刻我覺得自己參加這課程是做對了。我問自己,既然我跑不快力氣也不足,我可以怎樣保護別人啊?這問題我想了很久,後來我終於想到,也許我可以幫忙『逃脫』,但我還需要一些『魔法』,就是這些蟲子。」
聽到這裡,我的內心翻騰不停。我雙手緊緊握著欄杆,怕被她看到我的手在抖。她的說話裡運用了不少暗語,想表達的意思就是:我想當「蟲系魔法師」,去協肋手足逃出險境。看來這女生真的豁出去了,對陌生的我竟如此坦白地說出心裡的想法。
她突然把原本正在畫的素描從畫簿中撕下來,然後站起身子。
「後來有天放學時,我在大學門口見到你從裡面走出來,雖然我沒有信仰,但那刻我想世上真的有神存在,而你就是祂為我安排的天使。」她說,然後把那頁素描遞給我,「十五分鐘了。這裡寫了我推特的名字,希望你可以好好考慮,我需要你的幫忙。」說罷,她便踏步離開。
「咦咦?等等,」我慌忙叫住她。由於一切發展得太快,我還沒消化過來,但我還有很重要的問題想問:「能告訴我為甚麼你可以一眼就把我認出來嗎?還有,我的名字是Gordon,你叫甚麼名字?」




她見我激動的反應有點被嚇到,然而很快回過神來。她笑著指了指我手中的素描,說:「大家都叫我『畫家』。那麼,期待你會找我。」
說完她便揮手離去。我也得趕快回去實驗室才行。我看了看手中的素描,噢!我不禁用手掩住嘴巴。
明明沒怎麼看過我幾眼,但她畫的是在花池旁,靠著欄杆的我。
那不是Gordon,而是「紫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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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上了「畫家」的推特。原來她是油畫高手,怪不得能一眼就把我看出來。我又看了她給我的有關那個「蟲子」的資訊。那是一種體型超小的蟲子,由於懂得變色,一般人都難以察覺牠們的存在,往往在感到麻痺刺痛和出血後才知道自己被叮上了。這種可怕的生物,的確是視力好的人的最佳武器。而我也大概猜出她想用蟲子作甚麼打算。
 
我除下眼鏡,深呼吸了一口氣。
看著那女孩,我就像見到我自己。
她說見到「紫微姑娘」時心情很激動。其實我聽到她的話時又何嘗不是呢?「『紫微姑娘』明明已經付出很多了,可她還是會想自己變得更有用......」有人察覺到並認同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真是太好了,我的眼睛不禁紅了一圈。
「感到自己能力不足卻又想付出的無力感」,這種心情我最清楚不過了,因為至今我仍然每天都經歷著。
這種感受,站在前線的人是無法體會的吧。
即使這女孩擁有過人的視力,但單憑見過一眼就查出我所讀的學系和年份,大概也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機。即使如此,她還是不想放棄,還是希望能為別人、為這城市付出,我想好好回應這份心情。
 
於是,我打開了電郵,尋找professor的電郵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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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紫微,」「畫家」依著我坐,抬頭看著天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蟲子能許下一個願望,牠們會想要甚麼呢?」
「畫家」的想法總是天馬行空,藝術家的世界觀就是有點不一樣。
「唔......是世界和平吧,或者是人類消失。這樣牠們就不用困在籠子裡了。」我說。「你覺得呢?牠們會許下甚麼願望?」
「是甚麼呢?」「畫家」像自言自語般,「也許是......讓聲音消失吧。」
「吓?」我側了側頭,這個跳躍太快了吧?我跟不上啊。
「要世界和平,就得要有真誠的愛。可惜現在已經沒有了吧。」她嘗試用自己的語言解釋,我仍然聽得一知半解。
「不會沒有吧。」我說,但我一時之間找不到任何例子,畢竟我們的城市的確充滿了虛偽與謊言。「我差不多要走了。今晚約了儂去拍照呢。」我伸了伸懶腰,嘗試讓「畫家」想想別的事情。
「即是很快又有新相了?真好啊!有點期待呢。」
「要一起去嗎?」我說,「你的眼晴水汪汪的,儂一定可以把你拍得很可愛。」
「唔......紫微的哥哥會一起去嗎?」「畫家」有點不安地問。
「應該會吧,他不放心我和儂兩人跑上山頭。」我說。
「嗚......」她搖搖頭道,「我才不要放假也見到數學老師。你千萬別讓他知道我們認識啊!」
在第一次見到穿校服的「畫家」時,我就留意到她是我哥工作那所學校的學生。後來發現我哥剛好教她數學。當她知道我和我哥的關係後反應很大呢!看來她調查我的資料時沒有留意家庭狀況,實在太大意了。
「哈,好吧。」我笑說,「其實哥哥很好人啊,他平時上課一定是裝裝樣子而已,你不用如此怕他啦。」
「也是呢,你去拍照他也走去陪你。」「畫家」說,然後又歎了一口氣。「但我還是不想和他扯上關係。」
「希望有天你也能感受到哥哥的好。」我說,「他又能幹又溫柔,總是包容我這個任性的弟弟,我要是有他一半厲害就好了。」
「......」她突然看著我沒有說話,不知道又在想甚麼。
「怎麼了?」
「愛和被愛,到底是甚麼感覺的?」「畫家」一臉認真地問,不像是開玩笑。我突然想起她剛才說有關蟲子願望的問題,我終於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
「傻瓜,」我按了按她的頭,「總有一天,你也會遇上能讓你學懂甚麼叫愛的人啦。」
「是嗎......?」
「嗯,即使不是兄弟姐妹,也會讓你想一直待在身邊的人。」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像大人教導小朋友般,自信地說:「也許這個人很快就會出現呢!」
 
就某程度而言,這句說話成了預言。當然這一刻我們都沒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