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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認為,殺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只不過,要救回一個人也不見得很難。
以現今醫學來說,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疾病都能查出病源,只要能查出哪裡出現毛病,那麼即使不能根治,也能令病情得到舒緩。就如現在令人束手無策的遺傳病,科學家已發現這與基因有關,基因排序就像一個程式般,只要能解讀程式編碼,那麼要「修正」問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醫學仍有很大的發展空間,只要一直研究下去,能救活病人的機率無時無刻都在提升,這種不斷闖關又不斷升級的過程,我一直也很想參與。這就是我一直想當醫生的原因。
可惜事與願違,如今我只是一名教育系學生。這迫不得已的抉擇本應令人很不甘心,但在我們的城市裡,凡事也不可只看表面。我雖然沒法讀醫,但卻有無數次接觸瀕死和救人的機會,這全拜我們無能的政府所賜。
 
也許你已經從很多人口中得知,是的,一切都源於那次的修例風波。如今我們的社會亂翻天,每星期都有示威抗爭,每次到最後都會演變成流血慘劇。作為救護員的我,這些年來在槍林彈雨下搶救傷者,能見識的傷患,也許比在和平國家的醫生還要多。誤打誤撞之下我也許走出了一條最適合我的路,與其當醫科學生乖乖地在醫院跟臨床,如今每次走在街頭前線,更能讓我體會到生與死往往只是一線之差。人真的是很脆弱的生物,一發橡膠子彈足以致命,但與此同時,只要救護能把握黃金時間提供治療,存活率就能大大提高。
 
簡直就是在驗證我的理念一樣。
 
只是現實不是一盤能計算出來的數。自身的情緒、環境位置以及傷者的身份等都是不明確的因素,這足以左右我們的判斷,甚或無法執行大腦的指令。比如說,戰場的地點,是你視為另一個家的——大學。




 
我想,即使是一百年後的史書記載,也無法指出當年大學之所以成為戰場的原因。本是學習知識、培育人材的重要場所,一下子到處子彈橫飛,火光不斷,對大學如此深痛惡絕的行徑實在令人費解,只能說這都是統治者倒行逆思的結果。一天之內,兩所大學成了他們發洩的目標。為了守護校園,學生不得不換上戰鬥裝束(其實也只是黑衣黑褲,最多是戴上面罩而已),與街頭抗爭不同,這次是保衛戰,除了是出於如同家園受襲的感情外,我們更要守住知識的價值,要與對此不屑一顧的政權作出明確的分野。
 
「怎會這樣啊......我到底在哪裡?」說得多動聽,可當我置身於這場戰爭之中時,大腦差點無法如常冷靜運作。爆炸和開槍的聲音在耳邊此起彼落,四週煙霧彌漫,子彈或催淚彈的方向根本無從估計。我的救護團隊原本按我的指示分配了不同的工作,但面對眼前的狀況,大家都顯得無計可施,只好根據慘叫聲和呼喊聲的方向衝去營救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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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痛啊!」
「撐住,傷架好快就到,你再撐多一陣啊!」躺在我眼前的男生腹腔流出大量的血,估計是脾臟撕裂,也有可能傷及腎臟、腸之類,我盡力壓止他的血滲出來,手套都染成血紅色。他的左小腿位置也中了子彈,幸好子彈應該沒有留在體內,但他顯現無法移動了。
「拿到傷架了!」隊員宏抱著擔架衝過來,每走一步都感到腳下傳來爆炸的震動,那些催淚彈或汽油彈離我們近在咫尺。我和宏左右兩邊快速把擔架合併後,便向著一百米外的救護室(那本是室內運動場)衝過去。
「嗖——」一枚子彈從我右耳後面向前飛過。戴著防毒面具的我一時間意會不到是甚麼狀況,只感到像有一堆石子撞向我的臉旁,但感覺不太痛。
「可惡,前面太多子彈了,走不了!」宏大叫道。我們提著擔架,不知如何是好。衝?還是不衝?存活率都一樣。




「帶手足去療傷,這裡由我們來擋!」突然後方傳來一把聲音,幾名手足從濃霧中走了出來。他們舉出一塊大圓形木板擋在我們身後,隔住沒有停過的子彈。我認得這塊木板,那是大學餐廳的大圓桌,是每天與同學進餐聊天的地方,是每逢暑假各學系迎生營時踏在上面高叫口號的回憶之物。
如果這張圓桌被炸掉了,我將竭盡全力毀掉這班破壞我們校園安寧的垃圾!
我和宏沒有多餘時間思考,只知一定要衝進救護室。這是大家用性命換回來的機會,大家都把希望交到我們手上。
我們咬緊牙關,一前一後把傷者拖進去......
「沒有心跳,怎麼辦?」好景不常,醫護室內也是另一場戰區,大家慌忙分流,拯救傷者,這裡也是一片狼藉。一個女救護大叫著。
那時我無暇思考,在失救的期間,一秒也可以有很大變化。
「宏,這裡交給你!」說完,我便衝向女生身邊,替在她前面躺著的手足做心外壓。「拿AEP!」我騎在手足身上,雙手用力地壓在他的心臟上,一邊吩咐女生說道。
「是......!」女生急步跑開了。
我一面數著按壓的次數,一面觀察傷者的情況。「拜託,跳動吧!要跳動啊!」
不斷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但傷者仍然未見起色。




不可以放棄,要繼續搓弄,直到他醒過來為止,我的腦海不斷默念著。
不知過了多久,傷者終於回復心跳。
我整個人坐在旁邊攤軟下來,這刻才感到雙手發酸。
       
「謝......謝你啊,全靠你傷者有夠了。」是剛才的女生,她找了很久還是拿不到AEP,畢竟這裡傷者太多了。
「別客氣。」我一邊說一邊盡量調整呼吸,剛才腎上腺素一直飆升,我背脊盡是冷汗。能救活人就證明我的想法沒錯,只要堅持,我就能一直把傷者從死門關拉過來。
「可是,你......不要緊嗎?」那女生不安地問。
「我沒事,只是一時緊張而已,休息一下就好。」
「不......我不是指這個,你的臉......」她一面擔心地指著我。
臉?一時之間我無法會意過來。
「義山!」這時宏從遠處跑過來。
「宏!」我很高興能見到他,真想立刻告訴他我成功令一位傷者回復心跳,但我更想知道剛才擔回來的手足怎麼了。「剛才那位手——」
我還沒把句子說完,宏突然伸出雙手,一臉凝重地把我的面罩拿下。我右邊的臉突然有些刺痛,血絲黏在我的臉和面罩之間。
「咦?」我再看著臉罩,左邊的濾罐完好無缺,我在它外面加了一個3D printer打印出來的保護套,希望能使濾罐更耐用。可右邊的濾罐卻完全凹陷,保護套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我突然想起,剛才在外面有一刻子彈在我耳邊掠過的聲音。




「幸好保護套減低了衝力,要不你的臉就這樣毀了。」宏一面替我消毒包紮,一面輕聲的說。
我靜靜地讓宏替我療傷,不知該有何反應。
此刻,我才懂得害怕。原來死亡曾經離我這麼的近。
「有救了!外國的醫生來了支援我們!」這時,救護室的門口擾攘一番,一隊五、六人的外國人團隊出現在我們眼前。他們身上的裝束以及手上的救護箱,都顯示出他們的級數跟我們完全不一樣。室內的士氣突然變得高昂,有人拍手歡呼,大家都很振奮。
「義山,我有話要跟你說。」身旁的宏卻沒有受環境影響,他一面凝重地看著我:「剛才敵方已經下了最後通碟,再過一小時,就會開始拘捕我們,一個不留。」
「那又怎樣?你害怕了?」我不明白宏為甚麼到此刻還說這樣的話。
「我想你現在離開。」
「別說笑了!」我差點以為我聽錯了他的話,我才是整支團隊的團長啊,我怎能扔下大家?再說這裡的傷者多不勝數,難道要撇下大家不顧嗎?
「我們會待在這裡照顧傷者,」宏的語調仍然保持冷靜,「如果他們真的進行圍捕的話,我們也要有人在外面替我們做聯絡和接應,你知我們有幾個人已經跟家人吵翻了。」
「但為甚麼非我不可?」我按捺著情緒,指著我臉上的傷口叫道:「就因為我受了這點傷?」
「不,是因為你有弟弟要照顧。」
我的腦海突然發出「嗡——」一聲的鳴叫,紫微的臉在我腦中浮現。
我盯著宏的臉,吐不出一句話。
「放心吧,我們會沒事的。」宏終於露出微笑,「你看,連老外也來了,他們不會亂來的。一切只是預防萬一而已。」
「宏。」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一直考慮著我和弟弟的處境。




我忍不住擁抱了一下我的好兄弟,不知道為甚麼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
「好了,時間無多,快離開吧。」宏說,然後像想起甚麼似的,他在錢包拿出一張咭片給我,「有需要時就找這人幫忙吧,這人幫過我們不少手足的。」
「嗯。」我接過手上的名片,「交給我吧。」
「拜託你了!」
我放下身上所有的救護裝備,換了白色的上衣後,便離開我的大學。
我的心情從未如此沉重,身上那份煙硝的味道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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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到一間類似書店的餐廳門前。
店舖掛著 "closed”的門牌,但我沒有理會,推開門走進去。
「我很想說歡迎光臨,可是如你所見,本人現在很忙。如果是想用膳的話今天恕不招待。」店裡深處傳來一把女聲。由於有書架阻隔,我看不見聲音的主人。
「我不是來吃的。」我走進店內,既然對方說話如此直接,我也坦白說明目的:「我的朋友說,如果遇上麻煩就來找你。」
書架後面,放了一張桌子,一位女生正在使用電腦,桌子上還放著五部電話和一堆紙張。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盯著熒幕。
「你的朋友在哪?」她問。
「大學。」
「有幾人?」
「五人。」
「知道狀況如何嗎?」
「在電視上見到有兩人被抓起來,雙手鎖上索帶,在一群被捕救護員當中。」
聽罷,她翻了翻桌上的紙張,然後推到我面前,說:「在這堆裡面有你的朋友嗎?」
我把那疊紙拿起來看,原來是一堆在大學被扣查的人的照片,應該也是從不同媒體報導中截下來的。
「有,這兩人。」我指著其中一張,感覺鬆了一口氣,至少他們沒有受傷。
「還有一人呢?」她問。
「找不到。」我重複看了幾次,還是看不到宏的身影。
「是嗎......?」她自言自語。然後拿起其中一個電話,站起身來,此刻我才看清她的外表,她束著馬尾,比我矮一個頭,看起來大不了我多少,不知為甚麼,她的感覺有點面善。
她把手機遞給我說:「把你五位朋友的資料傳入這部電話中,剩下的我來處理。」
我接過手機,聽從她的話把宏他們的資料傳送入去。




昨夜我整夜沒睡,一朝早就走到這裡來。
離開大學一小時後,大家的電話便失去聯絡。當我開始煩躁不安的時候,紫微告訴我電視突然報導大批救護被圍捕的消息,我的心狂跳不止,撤夜難眠。
原本我應該跟大家一樣命運,可是現在卻自己一個人做了逃兵......
「你是從裡面走出來的嗎?怎樣走?」女生突然問我,打斷了我的思考。
「我在他們宣佈圍捕前已經走出來了。」我沮喪地說。
「果然......」她若有所思,又在自言自語,「現在所有路都封死了,連旁邊的斜坡也有人看守著,要靠正常的路徑逃走根本不可能。」
「被困在大學裡的人會怎樣?」由於從來沒有試過被敵人圍城的經驗,我不禁憂慮起來。
「很難說,但敵人應該不敢再貿然攻進去,昨晚捉了那麼多人已經夠震撼了,外國的媒體也爭相報導。」她喝了一口咖啡,輕輕地說:「接下來大概會打消耗戰吧,磨掉大家的意志,然後讓大家宣佈戰敗投降。」
「怎會......」我很想反駁,但如果我是敵方的話,其實也會這樣做。
我坐在椅子上,把頭埋在雙手之中。怎麼會這樣啊......
「但只要意志堅定,還是能夠闖過去的。」女生拍拍我的肩膀說。
「你有辦法救他們嗎?」
「盡量試試吧。被捕也好,被困也好,我都盡力而為。」她認真地說。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現在就先小睡一下吧,待會你還得幫你的朋友啊!」她像哄小孩般撫摸著我的頭髮,然後湊近我的臉:「好好記住今天的憤怒,終有一天要他們好好償還。」
是的,這是一輩子的債,一定要讓他們嚐嚐這份滋味。
「絕對不會原諒他們。」我緊握拳頭,在此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