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在家門前,停下。
 
他的皮肉被一整列啞色階磚搌過,夾在家門和對面屋鐵閘的中間,頭頂上的燈押運他的黑髮。離開了燈光紫暗的聚會,他忽然有感折返平凡的人間,迎接他的,將是清冷的脫鞋聲,忠心又利落。
 
這是整個環境和心境轉折下衍生的空洞。
 
然後,阿朗拿出鎖匙,其金屬的碰撞聲搖動了思思久坐的下肢,她站起來,替阿朗開門。
 
如同往常,他下班回家,一樣。
 


「咦,你仲未瞓嘅。」
 
「係呀,我話咗等埋你先瞓㗎嘛。」
 
思思抱了抱阿朗,昂首,問:
 
「係呢,最後有幾多人着咗校服去?」
 
「幾個囉,得啲女同學仲摷得番件校服同埋着得落;我哋就開始有佬味,冇人着。」
 


「哦……咁佢哋係咪好正?」
 
阿朗想起Fiona的短裙不斷擺動,腰帶勾勒了比以前更豐盈的線條。
 
對上思思的眼,噢,家有賢妻,又答:
 
「邊夠你正。」
 
「講呢啲。咁你哋同學聚埋一齊,傾咗啲咩?」
 


「冇呀,咪就係講番舊時中學啲嘢,之前聚嘅時候,都係講啲差唔多嘅嘢啦,分享吓近況咁囉。」
 
「咁佢哋最近點?」
 
阿朗停頓,他沒有仔細聽別人的話,想,反正過得比他好吧。
 
「幾好啦。老婆,你知唔知?畢咗業咁多年,竟然仲有人記得我以前係點。」
 
「咩意思?你以前係點?」
 
「嗯,之前同你提過嘅,我以前有玩唔同嘅嘢,而且都幾俾心機讀書,係大學之後先開始心散。」
 
「我記得呀。我都明嘅,大學嘅環境同埋你屋企,都比以前中學時期感覺自由嘛。」
 
思思抿嘴,其實她知道,如果他繼續努力,一定會有成就,從一開始,她就覺得阿朗很聰明,對很多事都有獨特見解。只是,她沒有親眼目睹過他口中所說的「唔同嘅嘢」,此刻覺得有些遺憾,舊人獨佔那些她失落的回憶。


 
可是,下一刻,窗外黑沈沈的天又提醒她,累。而幾個鐘後,太陽會如常升起,她有的,是他倆的未來,不只停留在向晚街道、佇足街燈下。
 
「老婆,你覺得我叻唔叻?」
 
阿朗忽然問。
 
截至回家、看見思思之前,他一直都在回想Fiona的話和過去的感情,沉浸在那種被肯定的感覺;回家,他想確定自己的價值——
 
「叻,」思思不解,他何以突然這樣問,他當然是非常非常好的,又補充:「當然叻,我哋兩母女都靠哂你喎,你話呢?」
 
「嗯,都係嘅。咁仲有冇其他?」
 
「有呀!多謝你咁辛苦,每日見到你咁攰,我好心痛。」
 


阿朗訕訕。
 
他隱隱失落,她回答得過分真誠。
 
問之前,他就有一個期待的答案,譬如,評價他個人的行事、性格;而不是他的社會身份——「程思思老公」、「棉花糖父親」,他想知道的是,「程日朗」本身在思思眼中的價值。
 
可是,又似乎,真的很難讓她感覺到。
 
而現在,他沒有機會,也沒有空閒,讓她見證,程日朗不止可以養家。
 
「我去個沖涼先。」
 
不知道為什麼,思思覺得,打從踏進家門開始,阿朗的興致就不斷減退,好像有點落寞。思來想去,她猜測,可能是阿朗的發展和別人不同,所以有種脫隊的不安嗎?別的同學畢業後自有去路,無論是繼續讀書、創業、打工、投資、戀愛,還是失業、失戀嗎?但只有他,那麼年輕已被一紙婚書綑綁,既需養妻又要活兒,肩負家累嗎?
 
他有家累。


 
她明白,他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
 
「老公——」
 
「係?」
 
「我愛你。」
 
「我都係。」
 
她不明白的是,阿朗需要尋找成功感,想取得屬於他自己的認同感。
 
他已經自卑,他很怕她不再欣賞他,他也怕她會看不起他。
 


而,她不知道。
 
他不想在最愛的妻子面前展露怯意,他渴望自己的身影永遠高大,永遠撐得起這一頭家,如果天塌下來,他都希望她們都分毫無損。
 
他搖搖欲墜的尊嚴,告訴他,世界要變了。而且,世界本來就不是他原先想像那樣,這一種失温感,令他搓了搓手臂,一失手,頭上的瓦礫就跌下來。
 
他想找點方法使其穩健。
 
自卑這種情緒,可以流露得很明顯,眉頭額角,皆是破綻。只是,他不想讓她察覺,也不想直白地被她安慰。
 
他覺得,一個自卑的男人,是毫無吸引力的。
 
他不想雪上加霜。
 
- - -
 
深夜,二人躺在床上。
 
阿朗看着思思閉眼的面容,幫她撥開頸上的頭髮。
 
他睡不着。
 
「做咩仲擘大眼嘅?」思思察覺,問。
 
「冇咩,可能K房啲氣氛太high,我未平復到啫,有少少精神。」
 
「難得喎,你瞓唔着。」
 
「係……你瞓先啦,乖。」
 
說罷,阿朗往思思的額頭親了一下。
 
他看到她的頭髮攤散在枕頭上,無故想起,在剛才的聚會中,Fiona問他:
 
「點解咁早結婚嘅?以為你會好好讀書,再好好番工,或者開公司添。」


「冇呀。遇啱咪結囉,好正常啫。」
 
「奉子成婚咋啩?」
 
Fiona調侃阿朗,下一秒,又道:「講笑咋,祝福你。」
 
「嗯。」
 
「宜家咁都唔錯吖,我都幾羨慕你老婆;我覺得,你要多謝佢。」
 
「點解?」
 
「你比起以前,成熟咗好多,同其他男人唔同,佢哋同你比,太幼稚。」
 
她伸手撫了撫他的腮骨,笑靨如花。
 
他對她有種來自回憶的怨恨,矛盾於她的肯定和否定——曾經,她肯定阿朗夠好,才讓他做她的男朋友,才讓身邊的人知道他與她有親;然而,她卻又背叛了他,親口宣告,對她來說,他,是不足以令她放棄整個森林的,他不過是其中一棵樹。
 
但,他又想,起碼她認同,他特別強壯。
 
阿朗遂在Fiona的話中,睡去。
 
一夜甜夢。
 
可是他忘了,Fiona的校服長度,是不符合儀容規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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