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段考過去,下學期正式開始,張羚嘉如常七時四十分到學校正門前排隊,五分鐘後準時踏入校門,接受儀容檢查,向老師點頭請安,然後踏上樓梯朝四樓出發。她當然是第一個回到教室,畢竟星期一是最適合懶床的日子,加上今天下著綿綿細雨,更加讓人不想開展辛勞的一天。身為班長的她,盡責地把東歪西倒的桌子排列整齊,然後坐到教師桌前的當眼位置,拿出課本預習。 

分針逐漸向前走,越來越多同學回到教室,嘉揚聲說道:「這是我去完交流團買回來的手信,你們隨便拿吧!」說罷,歡呼聲四起,「謝謝嘉!」「都說張羚嘉人最好了!」「下次我去旅行一定寄一打明信片給你!」嘉對這種稱讚見怪不怪,報以客氣的微笑,嘴角微微向上揚,卻不見得真正快樂。 

上課鐘聲響起,4D班的同學全體出席,看出窗邊,卻見隔壁班的男生姍姍來遲。他身材不算高佻,小腿的肌肉發達,汗珠順著額頭滑落,齊而短的平頭顯得他的輪廓格外分明。「貝以寒,你給我站住!」訓導主任從後喝斥,原來打算看好戲的同學馬上轉過頭,假裝埋頭讀書。 

鄰座拍拍嘉的肩膊,壓低聲線說:「他不是剛剛出來嗎?這麼快又惹怒老師?」 嘉聳聳肩說:「別人的事不要多管了。」鄰座深感自討沒趣,唯有繼續抄襲還未完成的功課。 

「貝以寒,歡迎回來喔。」主任是個尖酸刻薄的老女人,她瞇起眼睛,眼角堆起了皺紋,話中帶刺地說:「你要知道,我們不趕你出校是你走運,你最好給我安分守己點,第一天回來上學就敢遲到,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她自顧自地說個不停,貝以寒也懶得理會,漫不經心地遙望街上的風景。 





「留你這種學生在這裡,真的是敗壞我們五十多年來的校譽!你知道嗎?」她怒目睜圓,口沫橫飛,指著阿寒的頭來罵,也搞不懂她在氣甚麼,反正學校又不是她的。 

「文主任,你這樣說未免太不恰當了,你回去準備上課吧,這裡交給我。」校長溫文爾雅地走過來,這下輪到文主任感到尷尬,連忙回教員室去。校長向阿寒微笑點頭,然後像與老朋友重逢般搭著他。

嘉看著他跟著校長離去,若有所思,好想知道他們說甚麼了。 

「張羚嘉,校長找你呢。」正當嘉準備到圖書館溫習時,班主任突然在走道截住了她;她感到詫異,校長為甚麼會找她?她不忘先回答老師,「好的,謝謝。」然後到校長室去。一進去校長室,她只見校長在一旁吃茶點,而坐在校長對面的,正正是貝以寒。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貝以寒很快便別過頭去。 

「你就是張羚嘉同學吧?」嘉緊張地點點頭,校長示意她坐下來。「我看過你的成績表,所有科目的表現都為班之翹楚,而且每個老師都讚你願意幫助同學,你也知道阿寒同學的事,所以想請你在學業上好好輔助他。」校長頓一頓,煞有介事地說:「如果你一直也有指點他的話,那我更不用操心。」





 嘉感到這氣氛極為窘迫,幸好阿寒率先接話,「我會努力趕上進度的,謝謝校長您給我機會。」 

離開校長室後,阿寒打算逕自離去,怎料嘉卻伸手拉他的衣角。他驚訝地說:「你幹嘛?」

 「你的傷口還痛嗎?」 

阿寒嗤之以鼻,「不痛。」

嘉沒有理會他,從裙袋掏出一排止痛藥,強行塞到他手中,「吃不吃隨你。」她沒待他回話,快步離去。在嘉的記憶中,這是她自中一後第一次,在學校和他說話。
 





不知是幸運或是不幸,嘉的好朋友阿玥剛好看見他們在談話,見嘉離去,她馬上追上去。「喂,張羚嘉,你認識他嗎?他跟你說甚麼?」 

嘉若無其事地說:「他被校長罵到哭,所以問我借紙巾呀。」 

「不是吧?」玥感到難以置信,低聲怪叫道。嘉失笑,「走吧,圖書館快關了。」 

放學後,嘉一改平常留下來複習的習慣,早早離開學校,來到了另一個社區的超級市場。「嘉嘉,我在這邊啊!」阿姨一邊在電話喊道,一邊揮手示意。嘉掛上電話,連忙過去幫她推購物車,只見車裡放滿日常用品,看來阿姨還未決定今天的晚餐。她假裝不經意地問:「對呢,我覺得他的傷好像還沒好,你說要不要給他熬點甚麼湯?」 

阿姨聽罷卻笑了,「傷筋動骨一百日,他也快好了,不用管他。」她拍拍嘉的肩膊,臉上完全沒有擔心之情,「你有甚麼想吃?我煮給你吃喔。」嘉微笑,從架上挑了幾個新鮮的蕃茄,放進購物車。 

「又是蕃茄?你沒有其他東西想吃嗎?」阿姨再三確認道。 

「不用了,吃飽就可以啦,你快點去上進修班吧,這些由我拿回家。」 

嘉背著書包,提著俗氣的環保袋,戴上耳筒,從超市走回家。雖然路程不短,可是唯有走在這條小路上,她才不會碰上同校同學,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陪伴她的只有一排平平無奇的樹木,她走在斑駁的樹影上,彷似學會了隱身術,從人世間無聲無息地短暫消失。





回到阿姨的家,嘉覺得納悶,怎麼不見他無所事事攤在沙發上。她到廚房放下剛買的東西,然後到洗手間去,他果然在裡頭。他赤裸著上身,嘗試自行塗上藥膏,可是動作顯得如此笨拙。「張小姐,你不要死盯著我,好嗎?」他沒好氣的說。 

小朋友總是不分性別打成一片,可是人細鬼大的他,很早便已分清男女之別。「媽,我出去玩了!」阿寒抱著一大堆超人玩具,從房間跑出來,當他經過浴室,便反射性地看進去,結果他卻看到嬌滴滴的嘉在裡頭。在電光火石之間,他馬上用手蓋著眼神,然後面向牆壁,喃喃自語:「我甚麼也沒看見,我媽沒教你要關門嗎?你快點搞定,好了就跟我說,我就站在這裡不動⋯⋯」 

等了半天,阿寒心裡覺得奇怪,裡面完全沒有動靜,他從手指的罅隙中偷看,才發現嘉大搖大擺地坐在客廳吃雪糕。她看了阿寒一眼,彷似嘲笑他是個白痴,「你捉弄我!張羚嘉!」 

「我才沒有!」她不置可否地說,「我剛剛在浴室裡一直都有穿衣服呀,誰會一絲不掛地洗面啊?是你自己心存歪念罷了!」阿寒沒有反駁,因為那時候的他連自己的名字也會寫錯,根本不知道心存歪念的意思。 

阿寒低沉的呻吟把她拉回現實,她一把搶走藥油,俯下身為他療傷。「這樣痛嗎?」他背上的傷有的已好得七七八八,有的仍然紅一塊紫一塊,有的教他痛得咬牙切齒。她輕輕為他塗上藥油,她真的很想問,為了那個女生而傷痕纍纍,到底值不值得;可是她當然把這個疑問埋藏在心底,她很清楚,她沒資格過問。 

「喂,你聽到我說甚麼嗎?」他忽爾問道。

 「甚麼?」她一臉茫然。 





「我說,你今天瘋了嗎,幹嘛在學校和我說話。」 

「反正又沒人見到。」她明知這是謊話。 

「那你很想向人逐一解釋為甚麼你會住在我家嗎?」他反問道。嘉聽罷停住了手,阿寒回頭看她,她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他低聲說:「對不起。」

「我沒事。」嘉依舊面無表情,她蓋上藥膏的蓋子,「行了。」 

「話說校長那邊是⋯⋯」阿寒一邊換上便服,一邊解釋著來龍去脈。嘉不讓他說下去,搶先一步說完他的話:「校長要你盡快趕上學習進度,然後委派了一個你看不起的學霸教你,所以你就主動提出了讓我來提點你。」 

他咧嘴而笑,「你真了解我。」 

「我不是了解你,只是論排名的話,總輪不到我為你指點迷津。」嘉無奈地聳聳肩。 

「但那長年考第二的學霸真的很討厭嘛,只是成績比我好一點而已,都不知道在神氣甚麼。」阿寒最不屑書獃子,但品學兼優的嘉對此早已免疫,沒有感到被冒犯。





「對,差點忘了你最看不起我了。」
 

「我只是不知道你為甚麼這樣努力讀書而已,我肯定我一畢業馬上把學過的東西拋諸腦後 

「就是因為我認真讀書,所以每一個老師都待我特別好啊。」 

「那我就不知道你為甚麼要老師喜歡你。」 

「對啊,你只知道要讓林以愛喜歡你。」嘉衝口而出,氣氛𣊬間僵住,連空氣也凝結住。此時,阿寒的電話響起,嘉正感激這通電話來得及時,眼角一瞥,來電的正正是她口中的林以愛。 

嘉抱著攬枕,在床上輾轉反側,窗外只有零落的燈火,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卻始終不能安穩入睡。她從被鋪中鑽出來,踮起腳尖走到客廳。阿寒的手機正放在客廳充電,她掙扎了片刻,決定拿起他的手機。她把凌亂的頭髮撥到頸後,作好心理準備後,便解鎖電話。率先攫住她視線的,是桌布裡那面貼面的兩人。他們果然仍糾纏不清。 這已是在她意料之內的事,可她還是於心有戚戚然。為甚麼?為甚麼是她?這些問題,她問了千百次,可是答案只在他心裡。她盯著相中的林以愛,早已褪去了中一時的嬰兒肥,小麥色的肌膚黑得發亮,與烏黑的鳳眼相映成趣。明明是同齡的女生,可是人家已散發出與別不同的嫵媚。 

剛剛升上中學時,嘉和玥被師姐師兄遊說了整個下午,糊裡糊塗間便加入了補給小隊。名字改得動聽,實際上是為跑手提供補給物資的跑腿,運動飲品、釘鞋、毛巾、按摩膏,只要跑手一開口,補給小隊就要給他們找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就只有入世未深的中一生才會墮進圈套。 「嘉,你好厲害呢!我們一直被呼呼喝喝,你還可以面不改容『服務』他們,你脾氣真好。」玥剛從球場的沙池跑回來終點線,一邊用手背擦汗,一邊氣喘如牛地說。可是嘉沒有理會她,她拿著兩瓶水,遙遙望向對面的觀眾席。 





陽光分割了兩個世界,林以愛和貝以寒躲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席地而坐。他們拉著筋,有說有笑的。所有人回望自己中一時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感到難堪尷尬,想要回去賞自己一巴掌;可是在他們的世界裡,沒有所謂的黑歷史。自從他們一同刷新了塵封多年的紀錄後,他們就註定成為級上的風雲人物。可是任一萬個人說他們是金童玉女,嘉始終不敢苟同。林以愛,就像古代小說中的蛇蠍美人,一步一步把阿寒拉向深淵。 

只是,沒有人知道阿寒在遇見以愛之前,到底是個怎樣的小孩。

 「張羚嘉。」中一的半個學期過去,隔壁的男同學某天突然認真地叫住了她。他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話,殺她一個措手不及。「雖然我們認識了只有短短數個月,可是我喜歡你。」

嘉兩眼看著他,心中卻浮現了阿寒的模樣。「我不喜歡你。」這表白是如此的短暫,也看不出男同學是否受傷了,只是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嘉的腦海都揮不去阿寒的影子。 

那天放學,她和阿寒肩並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踩著大樹的影子,以試探的口吻問道:「對了,說件有趣的事給你聽,今天那個呆頭呆腦的男同學跟我表白呢,你猜我怎麼說?我直接跟他說——」 

「張羚嘉。」阿寒的聲音,是從那時開始不再溫暖。嘉緊攥著拳頭,忽然好想自己可以跳進時間斷層,略過接下來的幾秒鐘。他不帶感情地吐出那句話,給她致命的一擊。 

「我和林以愛在一起了。」 

嘉勉強擠出微笑,「那又如何?」 

「以後在學校,你假裝不認識我吧。」

 「為甚麼?」嘉呆住。 

「你也不想別人問長問短吧。」 

「你怕林以愛妒忌罷了。」當時,她應該要這樣說的。

在同一天內,她第一次醒覺自己喜歡的是誰,卻也領會到那一句沒說出口的「我喜歡你」,終究會換到那句傷人的話。或許,不說出口才是明智的選擇。
 

自此以後,當她再聽到別人嚴肅地呼喚她的名字,她都學聰明了,搶先岔開話題,讓那種不是甚麼好事的對話永遠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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