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一早,樂文又被醫生和護士送了出去,中午才回來。這次,他卻要由兩名護士一齊攙扶,才能返回病床。

他的臉是灰黑的。雖然彼此相隔了一段距離,我仍然感到一陣病人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樂文看我一眼,「嚇壞了吧?」

「你好像很辛苦。」我睜大雙眼。



「習慣了。」樂文勉力一笑。

探病時間完畢後,我坐在病床上,按照治療程序,用那部恍如吸塵機的大機器,吸著支氣管擴張噴霧,令呼吸保持暢順。

護士巡查床位,經過病房中間的病童,似發現不妥,急急召來醫生和護士,幾個人圍著病床,神情既緊張又沉重。

醫生試著為病童進行靜脈注射,一名護士匆忙拉上圍在床邊的落地布簾,我想他們在進行搶救。十分鐘不到,布簾再被拉開時,護士已把一張白被單罩上病童的頭。

樂文在鄰床輕輕告訴我︰



「他的心臟衰竭,正靜待心臟移植,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

我鬆開了輸氣的口罩,忍不住說了一句︰「他父母一定很傷心了!」

樂文成熟地說:「這畢竟是他家人預計的事,也不至於太傷心吧!」

我一直睜大雙眼,看著那張躺了個人形的床。這是我在生命中親眼見到的第一個死人,驚駭之情,久久無法平復。

樂文看了我一眼,好像要安慰我那樣,「無論如何,我們今天應該為他悼念。他是病房裡年紀最小的,才四歲多。」



我連連點頭,雙手合什,心裡祈求他盡快上天堂。樂文也跟我做了同樣的動作。於是我想,這也許會加快他上天堂的速度。

這樣,我才慢慢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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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迷迷糊糊醒過來,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

樂文床上的下半邊床單,染滿了大堆糞便和血跡,負責清潔的嬸嬸正忙清理。

我惶恐地問︰「樂文死了嗎?」

「他只是弄污了身子,去了洗澡。」清潔嬸嬸說。



我放心了一半,凝望着床單,非常擔憂的說︰「他流了很多血!」

「那是便血。」清潔嬸嬸說︰「患那種病的病人,偶然會失禁,便中帶血是很常見的!」

我戰戰兢兢地問:「樂文患了甚麼病?」

「他沒告訴你嗎?是大腸癌。」

我當堂怔住,又是癌症。

清潔嬸嬸像是對自己喃喃地說︰「一直不見有親友來探望,他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樂文沒有父母嗎?」



「當然有,否則誰來支付住院費用?但是,有父母也可以像孤兒。」她不吐不快:「我從沒見過任何人來探訪樂文,倒是真的。」

我聽完,很替樂文難過。

-----是的,有父母也可以像個孤兒。


早上八時正,探病時間正式開始,媽媽準時來了,我一見到她,無法控制自己心底的恐懼,希望尋求肯定︰「媽媽,我會不會死?」

媽媽呆了半晌,將我緊緊擁進懷內。

「你是小孩子,當然不會死。」

「七號床位的小朋友,比我小一歲,昨晚卻死了!」我鍥而不捨。



媽媽看看七號空置了的床,她說︰「他只是病好了,出院了。」

我堅決搖頭,「醫生護士替他蓋上白布,把他送出去的!」

媽媽凝視著我,過了良久才說︰「死……這種機會是很微。你是好孩子,不會死!」她雙眼紅了。

我知她很難過,反過來安慰著她︰「對啊,我不會死,我還要留下性命來孝順妳啊!」

「是、是。」媽媽的聲音變沙啞了。


媽媽走後,樂文才回來,他的床單已給換過,回復潔淨。他見到我臉色,恍然大悟地說︰「有人告訴你了吧?」

我才驚覺自己的臉上,可能流露出過多的悲傷。



我直接問他︰「你不當我是患難之交嗎?」

樂文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我的病不算什麼一回事。」

我幾乎叫了起來,「癌症也不算什麼一回事?」

「男孩子應該學會堅強。」

我看着樂文,他只不過比我大三個月,但他比我成熟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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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我和樂文都睡不著,在病床上小聲地談天,他忽然感慨地說︰「薪火,你知道嗎?其實我很妒忌你。」

「我的哮喘病也不好過呢!」

「但你有一位天下間最好的媽媽。」

我不知該不該問,最後還是問了:「你媽媽呢?」

「她也很好。」樂文說︰「她生活得很好,只因她懂得放棄一些不好的。」

「沒有人見她來過。」我引述清潔嬸嬸的話。

「她有來過。」樂文望向白色天花板,有說不出的疲累,「大多數在不能探訪的深夜裡,整個病房的人也熟睡了,我也熟睡了。她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推醒我,跟我說幾句話,留下幾本漫畫,然後,在護士催促下匆匆離開。」

我不明白他媽媽為何要這樣做。

樂文告訴我答案:「……也許,不宜久留……她因此才選在那個時間來吧?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怎樣掛念她了。」

「你媽媽工作很忙?」

「誰不在忙啊。」樂文微微挪動身體,眉頭便深鎖了一下,表情顯現了痛楚。

我問:「痛?」

「不痛。」樂文口裡仍是很硬,「別擔心,死不去。」

我看着他,對他笑笑……我的能力也只能做到這樣。

媽媽再來的時候,我的病情已有明顯好轉,醫生允許她推著輪椅,帶我出去曬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在醫院草地上,我說起樂文的病情,「幸好,樂文的病情也不算太嚴重,他還是個胖子呢!」

媽媽沉默片刻,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什麼,我看着她眼睛,她才說︰「薪火,難道你看不出,樂文並不是肥胖,其實是全身浮腫嗎?」

「浮腫?」我不明白。

「我在走廊上,無意中聽到護士們談論樂文的病情。」她嘆息似的說:「他動過幾次手術,也試過電療、化療,但腸子的腫瘤擴散佈開去,已到末期的階段。她們說樂文……差不多了。」

我怔了一怔,正想問她「差不多了」的意思。可是,突然地,我完全明白了她話中的含意。

媽媽似乎不欲多談,她拍拍我肩膀,「你跟樂文多說話,在這個時候,他需要有人支持。」

「謝謝媽媽告訴了我。」

「我不希望樂文的事對你有影響。」母親深深歎了口氣。

「我不會受影響。」

我仿彿非常懂事,非常成熟地點頭笑笑。

實際上,我的心情寒冷到冰點,不知道該選擇相信,還是拒絕接受。

幾天後,樂文的病情急轉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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