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邊個並唔重要,但係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而家就做咗先,就係同阿詳表白講出你嘅心聲。」
我知道現時情況趕急,而且這也是香姨的最後一個願望,我決定即使有點亂來,但也要見步行步地嘗試幫她完成她穿越十三次也未成功的夢想。
「啋!」香姨笑了一聲,「我哋兩件老嘢加埋都就快兩百歲,仲講咩表白啊。」
「你哋經歷過咁多嘢,唔通真係無一啲收埋係心入面一直都未同對方講嘅嘢咩?」我不放棄地再問。
「咦,後生仔,點解你好似好熟悉我哋咁嘅?」香姨一時不解,「不過,就算有幾多嘢未講都唔重要啦,講咗,阿伯都聽唔明啦!」
 
這時候,我發現摩天輪原來已經偷偷的轉了半圈,換言之,我尚有兩圈半的時間。
「詳伯聽唔明,咁但係對你嚟講呢?」我決定加緊再問。
「我?」
「詳伯係聽唔明,但如果唔講出你嘅心聲,對你自己又有咩影響啊?」


「影響?講又無咩影響,唔講又無咩影響,咁呢啲無關痛癢嘅事不如收埋係心度算啦。」香姨微微一笑,似是在安慰自己。
「無關痛癢?你哋相識九十幾年嘅回憶都叫無關痛癢?相愛、分離、再遇、互相照顧到晚年呢啲經歷又係無關痛癢?到底係真係無關痛癢,定係你太過輕視自己嘅心聲啊?」
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聲音變得大了起來,原因是,「無關痛癢」這四個字,正是我一直以來壓抑著自己對阿晴的感情的字眼。
相比起對香姨說話,我更感對自己似是在斥責著內心中軟弱地面對感情的自己。
 
「你,你點解會知道我哋咁多嘢嘅?」香姨面露震驚。
「以前,你可以怕拆散自己同人哋家庭可以唔講;老咗,你可以怕打擾到詳伯嘅生活而唔講;但到今日呢一刻,當詳伯連聽都聽唔明嘅時候,到底仲有咩原因唔講啊?迴避永遠都可以有好多理由,但係認真面對就只有一個原因,就係值得。」我認真地看著香姨,「唔通你嘅心聲真係唔值得講出口咩?」
 
我知道,香姨此刻的退縮,與我一直以來秘而不宣的心聲同出一轍。
明明就是最真實的心聲,明明就是最值得向對方說出的話,但因為一個又一個的理由和藉口,結果讓該說出的心意沒有說出口,讓該聽到心意的人沒有接受到被愛的心意。


我不願再見證這悲劇發生,所以我現在才這麼極力鼓勵香姨。
因為我要說服的不只是香姨,更是心底中同樣因為害怕說出心聲而顫抖的自己。
 
這時候,香姨低下了頭,輕輕的用手撫掃著自己雪白的髮尾。
然後她的手從髮端緩緩地垂下,在半空中靜止著,猶豫著,停在詳伯與她之間,彷彿連她的手也在思考著,到底應該前行,還是退避。
香姨低聲地既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回應我說:「唔係唔值得,只係最值得講嘅時候已經過咗啦。」
 
「珍而重之咁收埋喺心底嘅心聲,而且係關於愛嘅心聲,我相信幾時都值得講。」我微笑地看著香姨想要給她勇氣,但又感到自己的內心隱隱作痛,因為這番說話再一次擊中了怯懦地埋藏心聲的自己。
從來都是說的容易,做的難。
 


香姨聽了我的話,雙眼看著了我,眼中閃現了一絲剛才一直未見的澄明。
而她本來猶豫的臉色,就如雨後烏雲般一掃而空。
「都啱嘅,而家唔講,唔通真係到兩腳一伸先嚟講咩?」香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把手伸了出去,似是下定決心般握住了詳伯的雙手。
 
「阿詳啊,原來咁就九十年啦。
你仲記唔記得我哋九歲嘅時候跑過上座山,你話大個要做個大將軍,我就話要生翻十個。
結果而家睇翻轉頭,原來我哋咩都做唔到。
你知嘛,當你走咗去打仗之後,我一直都信你會翻嚟娶我。
直到我落咗香港等咗幾年,我以為你已經死咗。
結果,到我結咗婚,生埋仔,先發現你竟然未死。
人生真係好搞笑啊可?
我哋曾經想做嘅嘢,無乜幾多件做到;我哋以為無可能嘅事,命運就安排佢發生咗。
原來生命無常就係咁解,永遠都估佢唔到,永遠都係無『以為』。
 
就好似我一直都以為自己無同你講我嘅心聲,係因為我好怕我所講嘅所表達嘅愛意,會破壞我哋之間嘅關係。


但當我而家慢慢講出我嘅心聲嘅時候,我先發現,原來我唔想講出心聲,係有原因嘅。
我怕,我發現自己心入面已經唔再愛你。
其實我哋嘅愛情,早喺我哋同自有家庭嘅時候已經完咗。
但或者係因為我哋之間嘅情太重要,所以我一直都唔敢坦白咁對自己承認,其實我唔再愛你。
我好怕,要否定嗰個愛你嘅自己。」
 
說到這裡,香姨頓了一頓,似是在整理心情,同時也在鼓勵自己把話說下去。
「但其實由遇翻你嗰一刻開始,你喺我心入面,比起愛情,佔有更多嘅係親情。
 
事實上,我呢一刻最想同你講嘅唔係『我愛你』,而係『多謝你』。
我好多謝你,俾機會我見證到你有一個好幸福嘅家庭。
好多謝你,當我老公死咗之後一直喺我身邊支持我。
好多謝你,俾我喺呢一段日子入面,感受到同你一齊相處嘅日子係點嘅。
好多謝你,俾我可以了結到我心入面覺得無同你結婚嘅遺憾。
好多謝你,俾我喺咁老嘅時候,一樣可以感受平淡而平靜嘅幸福。


好多謝你,俾我明白,原來見證住最重要嘅人幸福,一樣都係好幸福。」
 
說著說著,香姨已經把手放在詳伯的臉龐上,珍惜而輕柔地撫摸著。
「阿詳啊,我諗我哋兩個都好快就兩腳一伸㗎啦。
不過,到呢一刻,好似都無咩遺憾啦。
我哋喺亂世之中相遇,但最後都能夠喺太平之中安享晚年,個天都算對我哋唔錯啦。」
 
比起我預期中會說得痛哭流淚的告白,香姨微笑著說的這番話反而顯得有點豁達。
即使香姨把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旁人聽起來,卻一樣感受到當中那份已經變得像酒一樣淳厚的感情。
原來香姨心內早就放下了對「愛情」的執著。
一刻的激情,霎時的愛戀都只是年少輕狂時的期望。
比起追求愛情的名份和感覺,香姨心底所重視的,只不過是彼此都能夠安好。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這份感受,若非經歷年月的洗禮和反省,否則絕不可能領悟得到。
在日本的夜景下,聽著香姨這番告白,我內心不期然湧上了一陣超齡的溫暖感。


 
「阿香啊!」就在我和香姨享受著表白後和諧的寧靜時,突然阿詳伯伯就在這個時候開了口。
「阿詳?」香姨聽到阿詳伯伯呢喃的聲音,一陣驚呆地望住了他,意想不到一向連人也認不出來的他會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
「阿香啊!等我啊,我會翻嚟娶你㗎。」阿詳伯伯突然激動地反過來捉住了香姨的手,含糊不清地說出了這句話。
此話一出,使本來一直能夠微笑傾吐心事的香姨一息間便落下了兩行眼淚。
「傻佬,以為仲係十六歲咩?」香姨又哭又笑,跟呆得一臉認真的阿詳伯伯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在旁看著這一切的我,不禁深深被二人的情誼所打動。
而我也幻想著,或者此刻已患腦退化的阿詳伯伯,腦海中的香姨永遠都會停留在十六歲的時候的樣子。
因為這時候的香姨,正是活在他最愛也是最難忘的時刻。
若我與阿晴最終仍然沒有相愛,而阿晴也難逃一死,阿晴到底會在我腦海中留下一個怎樣的樣子呢?
 
我內心中的問題當然沒有得到回應。
而阿詳伯伯與香姨也安靜了下來,欣賞著這最後一圈摩天輪的風景。
這一圈的輪轉,這一段高低起伏,好像就是在述說著香姨和阿詳伯伯的故事,也好像在無聲地回答著我的問題。
 


命運如輪轉,高低早有定數。
而我知道,當這最後的一圈完結之後,這摩天輪,將會改為承載我與阿晴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