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之肺》
 
城市燈光熄滅。
劇終落幕時紫藍色的陰影籠罩起我居住的城鎮。
我揹起出遊用的背包,冒險摸黑闖到街上。
 
這時候,城內最耀眼的燈光是動脈的紅和靜脈的藍。
救護車頂上如雷達旋轉的射燈横越正街小巷。
它似在搜救生命,亦似在狙擊病人。
 




管不了這麽多。
我聳聳肩、抖抖膊上的背包,踏起光明正大的步伐在明亮的月色光線下步入社區裡唯一的公園。
 
 
「咿」一聲的拉開閘門。
我懷疑,這東西需要嗎?
自城市被陰霾光臨之後已沒多少人有外出上街的勇氣。
市內,化成一片電影場景中的死城。
一個個少數冒險踏出家門的人都戴上款式統一的面具,以相類似的造型現身。
 




我也穿戴著同類型裝扮的悄悄步入公園。
 
打開手電筒。
湛藍色的光線直照在前方墨綠色的路上,米黃色如天上繁星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飄揚。
 
我以為,當亮起燈的時候,那些窩藏在黑暗中的蟲蠅會鳥獸散般慌忙撤離,就好像繁華盛世時一雙雙躲在長椅或灌木林後卿卿我我的情侶們。
可惜的是,現在光束下只得孤單如浮游生物的微塵,情侶們或許都躲回家中去了。
寂寞如我,形單隻影的到來。
過去情人都不曉得跑哪裡去了。
突如其來的都市災害像妖獸般將情人叼走。




在通訊發達的時代,這頭無形妖獸只需伸出兩隻利爪,挑走情人明亮的大眼睛使她看不見我實體的存在,累積已久的愛情便隨之如雲霧般散去。
未能釐清戀愛狀態為何的本人只能呆立原地拉開背包拉鍊,取出那聽說能替代愛情的一塊白麵包。
咬一口。
原來白麵包帶著如此複雜的味道。
咬下去的時候,它既似跟牙齒在努力對抗也似討好迎合的軟硬度,融和唾液後釋放出其中的輕量油份,咸味、甜味在味蕾上來回滾動,最後交織成一種微酸。
驗屍般仔細嘴嚼一番,才吞下這在口腔裡搓成團狀的白麵包。
 
過去日子,每天早上我都會在辦公大樓附近的早餐店購買早餐。
同樣是白麵包,兩片切割精準的夾起的是新鮮蔬菜及肉類,款式天天不同。
那份以啡黃色紙袋包裝好的三文治,精美得只欠一個深啡色絲帶結便能成為一份得體的禮物。精緻得使人不捨得粗暴將包裝紙撕爛,它得以用上一種對待女友的溫柔,紳士地將之拆開。
 
我舉起手中這咬了一口的白麵包,歪起頭。
它夾住的是食物纖維細縫中無可避免地匿藏著的空氣。
可能,當中還存在病毒細菌。
 




「咦!」
我厭惡地將白麵包收回保鮮袋,珍而重之地放回背包。
 
過去的我必定會將吃剩的麵包當魚糧投進水池,看魚群爭相搶食的模樣。
現在,戴上外科口罩的我。
蘊含了麵包味道的口氣在天藍色不織布層覆蓋的臉頰兩旁那恰似魚鰓的縫隙進出掠過,撩動了耳鬢那久未梳理的髮。
 
看看右掌,自拇指點算起。
已經過很多天了,十指用盡都點算不來已有幾天沒經歷晨光初現時便得起床梳洗趕上班的日子。
生活從此變得簡單、也複雜。
日復日的自然醒,思考該吃份怎樣既便宜飽肚又不失營養的餐點。
終於想到點子了,已差不多耗費上大半天時間。
牆上的鐘,時、分、秒針的跳動與及齒輪運作的聲響都變得格外明顯,猶像與生俱來的安裝在耳窩裡。
抬頭望向這設計得最為簡潔的黑白圓形掛鐘。
時間如常在流轉,日子仍然在過




但那份緩慢和納悶冗長得似一部黑白的無對白影片,在對我訴說出淺顯得來卻又難以理解的人生大道理。
我開始分辨不到自己是熱愛上班工作,還是討厭淡泊無趣的生活。
當中的輕重,即使給我天秤也不能定下結論。
 
鮮少外出的生活自必然缺乏日曬。
這不僅使世界變得慘白,連膚色都變淡。
似一張懷舊老照。
處於最後一頁的我看不見背後的未來,只能硬生生被羈押在方寸空間裡被逼緬懷過去。
我被造物主強制逗留於相簿裡重溫過去風光明媚的日子。
 
 
脷苔染白舌頭,月光描淡皮膚。
鬱悶煩躁的心理,從內而外枯乾的生理。
蒼白的我像顆濕滑的精子般在這黑暗如子宮的公園裡遊蕩起來。
我好像在積極的找尋求生的方法,例如勇闖入不同網站搜尋職位空缺,勉為其難地裝扮好自己到各大小公司敲響大門。




不得要領的我仿似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表白失敗後,一副神經漢模樣的躲回家中,在窗簾縫隙之間窺看這座城。靜候晚上人潮散去後扮演小偷的角色潛入公園,攀上因缺乏灌溉而變硬如生銹鐵架的樹跟鼠輩們爭奪那日漸稀少的水果糧食。
 
握著如塑膠一樣的果實,在高處俯瞰。
 
過去如神經線般密密麻麻地,蛛網般鋪滿城市的彩色霓虹燈都熄滅了大半。
僅餘那些一閃、一滅的招牌光管像個依靠機器維持生命,垂死掙扎的末期病患。
偶爾在路上走過的車輛沒神沒氣的一如護士機械式地強行注入的藥物或營養品,在灰灰黑黑的公路慢速前進,虛偽地告訴大眾「這地方還活著」。
一如電視螢幕裡沒演技沒才華的演員,虛偽地化上濃妝在粉飾太平。
他們的口罩之下會認真地化上全妝嗎?還是只得那描畫得如宇宙星空的閃亮眼睛,企圖用圍繞在眼眶周圍的閃粉美化眼前的景像。
 
未曾放膽吸入大口氧氣的情況下,我呼出長長的一口二氧化碳。
學著連日來閱讀心靈小品所模仿到的,選用另一種雕刻過的文字修飾我的嘆息,淡化積存已久的哀傷。
 
將明日的餐點、手上這顆偷盜得來的果實藏在背包,小心翼翼地攀爬到地面去。
 




多期望黑壓壓的背包下真能長出翅膀。
要不帶我飛奔到別處去,衝破障礙尋求另一條出路。
要不被軍隊發現抓去秘密實驗室進行研究,用一點點血液基因等複雜的東西換來三餐溫飽,從此不愁衣食。
 
沒志向對吧?
 
我揹著背包,邊走、邊自轉。
像個放學回家路上自顧自地玩起只得自己才明白箇中樂趣的三歲小孩。
 
如果我得三歲,面前這黑暗在我世界中根本不是一回事。
會擔憂、會怕黑的恐怕是懂事的三十歲。
 
這世代的人到底做錯了甚麼?
背包的重量使我不能輕鬆地聳肩,亦難以自由地呼吸空氣。
或許,反過來應該詢問做錯了甚麼才生於世代為人。
 
暖空氣自臉頰呼出,濕潤了皮膚。
如果能選擇的話。
我想數十年前我這顆精子能被投射到海洋裡去,當魚糧也好,被分解也好。
 
「別說消極話好了。」
說教的聲音響起。
 
「不是說這沿海城市聞名於世嗎?」
要積極的話,當魚好了。
同樣是蝌蚪一樣的小東西窩藏在半透明卵子裡,長著比例誇張奇大的眼睛,從怪物一般的造型開始成長。
 
進行身體檢查的深深吸入一口氣,盡量令肺部膨脹變大。
公園內陰濕冷冽的空氣在體內化作一個個看不見的小氣泡,浮游、爆破,那一點點輕微的刺痛像小時候上課時被頑皮同學用橡皮圈彈中的刺激。
莫名其妙地,使人感覺興奮。
聽說痛楚比任何觸感都來得實在和敏感。
我感受著胸口連同喉嚨氣管那乾澀的疼痛。
 
如果我要變做魚,這可算是我最後一次使用肺部的時候了,得好好記住當中各種細微的感覺。
這看起來壯大卻其實不是人體中最大器官的肺部像艘帆船的帆,夜色中漂浮,在一片蟲鳴中漸漸走遠。
 
身處高樓林立之地,園林式公園已漸漸被各種綠化大廈建築所擠逼欺壓。
 
我在這不曉得被誰過度美化、詩情畫意得稱之為「城市之肺」的公園裡隔著汗衫、皮膚和肋骨,吸入深夜中由「城市之肺」呼出的廢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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