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瑞翁,此人就是那個當年唯一生還的先王隨從嗎?」大殿之中,伊狄帕斯坐在主位之上,向在大殿中心站著的克瑞翁朗聲問道。克瑞翁身旁還站著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樸實的牧人。克瑞翁躬身答道︰「稟報吾王︰此人正是吾王所指之人。臣請此人到宮中面見吾王時,此人果然三番四次藉故推託,幸得吾王英明,早有指示,所以臣奉命將此人押送回宮。」

伊狄帕斯道︰「做得好,克瑞翁。」轉向牧人厲聲問道︰「當年先王到底如何遇害?你趕快從實招來!」牧人聞言,嚇得渾身發抖,抬頭看了看伊狄帕斯後,更是大驚失色,接著趕快低頭避開伊狄帕斯的目光。伊狄帕斯見此,更是斷定牧人心中有鬼,想到追查兇手的線索果然著落在此人身上,忍不住再問道︰「你是否認識殺害先王的兇手?你有沒有出賣先王的行蹤,引來強盜襲擊先王的隊伍?」

牧人聽到如此駭人聽聞的指控,更為惶恐,只是為免自己蒙上不白之冤,只好辯白道︰「吾王英明,小人身為先王家奴,豈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伊狄帕斯繼續迫問道︰「當年先王的隊伍遇害,只有你一人生還,先王如何遇害全是憑你一面之詞說出。你說先王的隊伍在前往得爾福的路上遭遇一群強盜襲擊,因而遇害。只是世事豈有如此湊巧,強盜正好在路上襲擊先王的隊伍,而且先王一行人幾乎全數遇害,只有你一人能夠生還?若非你就是內奸,先王又怎會如此輕易客死異鄉?」牧人聽到伊狄帕斯繼續指控自己是內奸,嚇得渾身冒出冷汗,只是苦於自己當年關於先王遇害的說詞確是不盡不實,他又天性純樸,不善作偽,因而不知如何自圓其說,一時之間茫然失措,不知如何辯白。伊狄帕斯見牧人呆立片刻仍是一言不發,不由得大感不耐,威脅道︰「你若再不從實招來,本王就要下令對你用刑了,你可要想清楚,莫要後悔!」

牧人聽到「用刑」二字,嚇得膽戰心驚,想到底比斯向來刑罰嚴酷,受刑輕則殘廢,重則致死,心中只想立時說出真相,以保性命。只是牧人又想到縱然自己要說出真相,也決不能在伊狄帕斯面前說出,否則恐怕最後仍難逃殺身之禍,一時之間心中躊躇不定,仍是不知如何是好。

伊狄帕斯見牧人仍是默然不語,終於忿然作色,說道︰「人來!用刑!」 兩個侍衛聞言立刻帶著刑具走向牧人。牧人眼見大難臨頭,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求生的勇氣,再也不暇他想,對著伊狄帕斯大聲說道︰「當年根本就沒有甚麼強盜,殺害先王的兇手就是你!」





伊狄帕斯聞言,不禁一怔,隨即不怒反笑道︰「荒謬,你為了脫身而攀告他人,本來亦屬情理之中。只是你攀告他人也就罷了,何以竟膽敢攀告本王?本王與先王素未謀面,如何能夠殺害先王?真是可笑!」

牧人一旦衝破心理關口,再也毫無顧忌,一心只想直抒胸臆。只見他繼續大聲說道︰「當年先王的隊伍在前往得爾福的路上途經一個三岔口,就在那裡你不知發了甚麼瘋,竟拿棍棒逐一打死先王與其他隨從。我眼見你兇神惡煞的模樣,一時膽怯,竟不顧先王而去,獨自逃生。後來我羞於將自己貪生怕死的醜事告訴國人,尤其殺害先王的兇手只有一人,我亦不敢挺身為先王而戰,於是一時糊塗,謊報先王在路上為一群強盜所殺。如此雖然我仍是獨自逃生,卻是無可厚非,國人不會因此而苛責於我。

「只是想不到,後來你這個殺害先王的兇手竟然轉眼之間成為趕走獅身人面獸的大英雄,甚至被推舉為國王。那時我就算想推翻前言,向國人指出你就是殺害先王的兇手,想必亦無人相信。我更怕你認出我後會殺人滅口,於是趕緊向王后請求告老還鄉,只願從此再也見不到你。可是想不到今日還是要落在你的手上!」

伊狄帕斯聽到牧人提到三岔口殺人之事時,心中驚駭之極,一時回想到當年自己聽到「弒父娶母」的預言後,心情苦悶抑壓,在前往底比斯的路上的確途經一個三岔口,而且在那裡殺了幾人︰

「那日我走近三岔口時,與一隊車隊迎頭相遇。一頭馬車的駕者大聲呼喝,要我讓路。我見那駕者態度無禮,索性裝作充耳不聞,仍是站在原地不動,迫得那駕者連忙把馬車轉向駛至一旁停定。車中隨即走出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人,夾手奪過駕者的馬鞭,向我當頭打來。我閃避不及,臉上登時感到一陣火辣,於是一怒之下一棍打向那中年人,那中年人隨即倒地不起,似已死去。駕者與車隊之中的兩個騎士見狀,都馬上拿起武器向我衝來,只是最後都被我一一打死。車隊之中卻有一人看見同伴紛紛斃命,竟然連忙轉身逃走。難道我當日所殺的竟然就是先王一行人麼?」想到此處,伊狄帕斯腦海中一片混亂,思潮起伏,難以自禁。一時想到自己決不會是殺害先王的兇手,但另一時又想到牧人所提到的細節與自已殺人的經過完全吻合,若然牧人只是砌詞脫罪的話,決不會如此湊巧。想著想著,伊狄帕斯突然想到「先知」特伊西亞斯就曾當面指他就是殺害先王的兇手,一時之間不禁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心中卻已漸漸相信自己就是殺害先王的兇手!





牧人見伊狄帕斯臉色變幻不定,索性概然道︰「當年我早就應該與先王同生共死了,你乾脆今日殺了我吧!」伊狄帕斯見牧人悍不畏死的模樣,轉眼又看到其餘殿中之人臉上盡皆是驚疑不定的神色,一時之間只覺得不是自已正在審問牧人,而是自己正在被殿中眾人審問。這時,伊狄帕斯腦海之中突然閃現一道邪念︰「憑我素來的威望,只要我一口咬定牧人含血噴人,將其處死,想來也無人敢於質疑。」只是他轉念又想到,此事即使能夠暪騙天下人,卻不可能暪騙自己。自己平生最為重視榮譽,既已當眾許諾要處死殺害先王的兇手,那縱然兇手就是自己,也必定要實現承諾。只是想到自己作法自斃,還是不由得大感苦澀。

伊狄帕斯向來對殺人之事毫無悔意,只是覺得自己當年年少氣盛,受辱之後一怒殺人,做法有欠穩妥。如今將要迫於自殺,也只是為了言出必踐的榮譽。只是想到約卡斯塔與自己年幼的兒女時,心中難免不捨。可是兒女有約卡斯塔照料,實在不必掛心,而且自己殺了約卡斯塔的丈夫,又使她替仇人生下兒女,今後又有何面目再見愛妻呢?「罷了!我一死以謝天下就是了!」想到此處,伊狄帕斯反而心中釋然,隨即想到自己服罪之前,尚有一事未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伊狄帕斯知道繼續審問下去的話,只能被迫承認自己就是殺害先王的真兇,隨即就要以死謝罪,再無餘暇追查自己的身世之謎。畢竟為王數年,伊狄帕斯久經歷練,城府已深,雖然經歷如此巨大的變故,也能迅速回愎冷靜,反而心中飛快盤算如何收拾殘局︰「我本待先公後私,先從牧人身上問出誰是殺害先王的兇手,然後再追查自己的身世。只是如今說不得,也只能假公濟私了。」想到此處時,他不由得再次大感苦澀,只是臉上仍是不動聲色。

突然,伊狄帕斯對著牧人厲聲道︰「大膽狂徒,不但誣衊本王,還敢在此呈強!人來!將此人押到內殿,本王要嚴加審問。」

殿上眾人本來聽到牧人指控伊狄帕斯為殺害先王的兇手,無不大為驚奇。待見伊狄帕斯突然要轉到內殿審問牧人,則更感詫異。伊狄帕斯亦注意到眾人神情的轉變,只是他自知將死,又急於得知自己身世,再也無心顧及眾人的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