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 都有一字之能
 
龍家莊位於狹長山坳之間,兩側峻嶺高聳入雲,百年老松根生於岩壁的裂縫間、在萬年不變的頑巖石壁中點綴出一點風華。在谷底仰頭一看,常有老鷹盤旋於人力無法企及的遙遠高空,此處因而得名鷹嶺。崖頂低頭下望,一條小溪潺潺流過山谷之間,成了龍家莊的生活命脈:上游飲水洗衣,下游引水灌溉,住房沿著小溪林立,由溪邊小路連接龍家莊與外邊世界。龍家莊往上游走是當地大城南濟,往下游走則是文化落後、卑賤不堪、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無字村。由於溪邊小路崎嶇不平,車馬難行,貨物便裝載在木桶中、順流而下,大人們用橫亙小溪的繩索將木桶攫住、拖拉上岸後總是圍著一群孩童旁觀,看看這次來了些甚麼新玩具或衣裳。多數木桶上標記著「龍」字,有些木桶被標記「無」字──那是給更下游的無字村──常常照樣被大人們撈上岸、拿走裡面的物品、塞些垃圾後丟回水中。
「他們不配。」村裡的老爺子這麼說,「他們只是一群還沒殺人的殺人犯。」
 
半年一次,南濟的藥商牽著驢子來訪龍家莊,採買當地盛產、生長在崖壁上的卷柏蕨。卷柏有止血、收斂奇效,俗稱還魂草。
在藥商抵達前,龍家莊的眾人會聚集在擺放歷代祖先牌位的山壁洞口,舉行簡單但隆重的儀式。族人皆須身著正裝,孩童切忌吵鬧,在肅穆的氣氛中由各戶家長先擺列蔬果與冷食在祖先牌位前,再放置該半年期間採收的每一籃卷柏蕨。由族長挑選一片蕨葉投入香爐焚燒後,眾人行三跪九叩之禮,緬懷祖先。
孩子們並不懂儀式背後的意義,但依然毫不含糊地規矩行禮,因為他們知道晚點等祖先用餐完後,就換他們吃大餐了。
 
今日,王藥商攜著他七歲大的孩子前來。完成儀式後,村長與長老們照慣例盛情款待並介紹這次的貨色,孩子們則簇擁著新來的夥伴王耀,拉著他去溪邊打石子,而唐柯德便是其中一員,他仔細打量王耀一番……
他看起來跟我一樣。
莊裡的孩子們平日走得飛快,今日卻得配合城市來的孩子。




「你們都不鋪路的。」王耀一邊小心翼翼踩著滑溜大石、手腳並用地前行,一邊興高采烈說著。「老爹說無字村挺有趣,果不其然!」
「這裡是唐家莊!」一名小孩反駁。
「哦對,是龍家莊。」王耀點頭說道。
「我們一村子姓唐!」
「可是外邊的人都叫這裡龍家莊欸。」
他們叫這裡是龍家莊嗎?
 
到了溪邊,王耀丟沒幾顆石子就膩了,閒來沒事便在掌背掌腹間翻耍著小火苗。那股微亮的火光從手指間穿梭,就像是跳著八字舞的螢火蟲。很快地孩子們便放下手中石子,團團圍住王耀,他則臉帶得意地收割小孩們羨慕的眼光。
「我的字是火!」王耀高昂地說著,火苗自掌中竄起,停留在眉心中間。
「你用火摺子嗎?」,「打火石嗎?」,「你在燒木屑嗎?」,「你怎麼做到的?」
「以身施力,以意馭氣。」王耀用教書先生的死板語氣回答。「把字寫好,專心想著火就會有了。」
村裡的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好似剛剛王耀不是說中文。




「你們的字有甚麼?」王耀問。
「是龍哦。」,「龍。」,「你看這裡!」,孩子們七嘴八舌,各個將衣襟扯開,胸前露出一個肉色、與周圍毫無違和的「龍」字。
「都是龍耶!你們好特別。難怪這裡叫龍家莊。」王耀讚嘆。
「是唐家莊!」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反駁。
「龍是甚麼?長甚麼樣子?」王耀追問。
孩子們同時語塞。
「龍像蛇一樣,但會飛。」唐柯德首先打破沉默,努力回想山海經對龍的描寫…
龍有雞的爪子,魚的鱗片,和長長的鬍鬚。
「牠有雞的爪子,魚的鱗片,和長長的鬍鬚。」
孩子們再度鼓譟,你一言我一語地補充唐柯德的描述。
「你們可以做出龍的樣子嗎?」王耀好奇地問。
一名孩子跑到溪邊,手指頭沾點水後畫在石頭的乾燥面上,但畫得很不好看,其他人學他沾水畫畫,一番畫蛇添足之下卻是越弄越亂。王耀面帶失望,但沒多說些甚麼,找個機會把話題岔開到城市裡的生活,而後掏出袖子裡的毽子和大家踢著玩。




 
正午,事情談完了,驢子背上的簍筐裝滿卷柏蕨,藥商父子與莊裡的眾人大啖宴席,沿著空地上的大石桌一一席地而坐,彼此遞著裝滿鮮魚、水果、小米餅的盤子。唐家莊的魚料理十分獨特,莊裡的父老一向引以為傲。
過年也沒吃這麼好,趁現在多吃點。
「你們全部人的字都是龍嗎?」王耀小聲拉著坐在身旁的唐柯德問,由於王耀的座位另一側就是大人們的喧嘩與敬酒,他顯得有點膽怯。
「是啊。」唐柯德驕傲地說道,「最老的老祖宗說我們是龍的傳人,對天賭誓,說願唐家人世世代代都擁有龍字,所以我們生下來胸口就有龍。」
王耀一臉驚訝,「第一次聽到世界上有字會代代相傳,還出現在身上,真是無奇不有。」
兩人的談話突然被打斷。
「阿強!你帶著小德去城裡挑貨,幫咱們添些新農具。」村長大嗓門點名柯德的父親,原先的吵雜瞬間沉寂。見他連忙站起、舉杯敬酒道謝,大房子裡再度充滿快活的氣氛,唐柯德喜形於色,這回是他第一次去大城市。
「你要跟我回去嗎?!」王耀興奮地拉著他的衣袖,「我帶你去我家看看!」
 
龍形 第一章 - 八歲,東洲,龍家莊(2)
 
小路難行,唐家莊前段的石子路更難以稱得上「路」。前人將過膝高的大石子搬到一旁排列著,年紀大點的孩子常把石頭上再疊顆石頭,久而久之,就形成一排夾道歡迎出入村的石頭人。
王藥商和王耀共騎著一頭年輕的驢子,另一頭老驢給唐老爹牽著。唐柯德起先仗著走石子路快,在王氏父子那跑前跑後地說些唐家莊的趣事,從石頭人的起源聊到魚是怎麼游進防水的木桶裡,惹得王父子兩人哈哈大笑。偶後,隨著道路漸趨平坦,泥土塞滿石子間的細縫,抬頭斜望便能瞧見兩側山稜線,唐柯德越發找不著話說,一來他常瞪著左右發楞,這地方離老家遠了、都是些沒瞧過的事物,二來他累了,從沒走這麼遠過。唐老爹瞧他走路跟驢子一樣搖晃,目光轉向王藥商。王藥商淡淡地笑了點頭,唐老爹開心地將孩子抱上老驢子。
我還能走!
一開始唐柯德不適應,不久便覺得騎驢子挺好玩的,搖擺著就好像自己是根不斷拍動的魚尾巴。
王藥商接下話來,開始聊些藥草跟城市裡的故事。王耀時常插話發表意見,唐老爹偶爾提些簡單問題,好讓王藥商繼續他的話題,唐柯德則安靜地聽著,好多些東西新奇又陌生。
 
慘澹赤日半落在地平線上,與一行人中間隔著一大詭異的山頭,這山不尖,還有些平坦,面對著一行人的是不高但極其光滑平整地直立峭壁,中間一個突兀的拱洞。
那就是城市嗎?
衛兵全副武裝,看了嚇人,唐柯德連忙下驢,脖子縮進衣領裡,偷看幾眼老爹跟藥商。藥商掏出關碟證明身份,跟衛兵講了些話,那衛兵轉頭請示後邊他的一位同袍,那人跟其他衛兵沒甚麼不同,就是眼睛瞪的老大,像是凸起來的魚眼珠子。




「他的字是『察』。」王耀在唐柯德耳邊講悄悄話,「抓壞人的。」
輪到唐老爹時卻簡單許多,老爹扯開衣領,衛兵噗哧一笑,便揮揮手將一行人打發進城。
 
人好多,好擠,好吵,好亮。
唐柯德依偎在他老爹身旁,就像是第一次看到火的野獸,城市在唐柯德眼中顯得有些可怕,隨便跑跳揮手都會撞到人。此地建築林立、明燈結彩、車水馬龍,攤販吆喝跟行人的話語聲像是不斷炸響的鞭炮,處處都比唐家莊過年時還要熱鬧。
王耀講得起勁,一會兒指那邊是他愛吃的點心攤,一會兒指另一邊賣他正在穿的衣裳。
「耀兒,別纏著人家,他們還得辦事呢。」王藥商一手把王耀從唐氏父子那拉了過來。
「我想帶柯德來家裡玩。」王耀像是小狗巴望著主人。
王藥商罕見地皺著眉頭,唐老爹連忙打了圓場。「小德得跟我去趟作坊,要緊事,不辦好會全家餓肚子的。」
「今次貨不錯,想必你能買齊。」王藥商笑盈盈將唐父身邊的老驢子牽走。「咱們在此別過。耀兒回家啦,娘今天想必擔心地緊。」
 
如同夜中睜開雙眼,一會兒熟悉黑暗後、便得以觀察周遭輪廓。與王氏父子道別後的唐柯德,正觀察著繁華熱鬧的街道。街道上的器物滿是文字,連叫賣小販的扁擔底下都寫著「鮮」、 「味」、 「甜」…等字。
「那字是甚麼?」唐柯德問路邊桿子上一串串的燈籠,上面均有一大「燈」字。
「會發亮的字。」老爹壓低音量、不耐煩地說。「走快點,作坊要關了,免不了挨罵。」
唐柯德一陣狐疑,從無字村買來的燈籠中都有火燒,城市裡的燈火卻四平八穩、不隨風吹而晃動。
老爹似乎對這一地很是熟悉,頭也不回地拎著柯德,盡挑著燈光黯淡與人聲稀疏的小巷子裡左拐右彎,父子倆人最終抵達一處不起眼的打鐵舖。
 




「蔡兄近來可好?」老爹熱情打聲招呼,從袖子裡拿出一包魚乾放到牆角桌上。
蔡鐵匠身形佝僂,灰白長髮稀疏,手臂卻樹幹般地粗壯,肌肉紋路絲毫沒被歲月侵蝕。此刻爐子已熄,他正打磨些甚麼,並未察覺父子兩人的到來,直到老爹在他咫尺處大聲重述一遍,他才有所反應。
「哦?龍家的?那邊自己挑。」老鐵匠頭也不抬,繼續忙手頭上的活。
老爹在一旁趕緊選各一個鋤頭、鏟子、鐮刀,卻在鐵耱旁猶豫起來。唐柯德知道老爹擔心莊裡那頭老牛若撐不過今年冬天,這牛拉的大耙子便廢了。
「甭看,你付不起。」老鐵匠回頭看像老爹,手指一指老爹肩上扛的農具。「九百文錢。」
「上回沒這麼貴啊~」
「讓你走進來,你就該感恩戴德!」老鐵匠隨地啐一口痰。「九百五,要付不付?」
老爹連忙拿起荷包數錢,冷不防被進來的兩位大漢撞個踉蹌,好幾文銅錢散落一地,他連忙彎下腰撿。
「老蔡,鄉下土包子的生意你也接啊。」一名虯髯大漢哈哈大笑,一隻大手將老爹整個身軀托起,另一位隨手幫他拍了下灰塵。「天色暗了,老子沒瞧見你。」
唐柯德見他們穿著不凡,腰間上的劍鞘雕刻精細,看似是對有錢的主。
「兩位老爺怎麼來了,刀還沒磨好呢。」鐵匠笑嘻嘻地說,接著掉頭催促著老爹,「龍家的快給錢,別妨礙老爺的生意!」
「龍家?! 」兩名大漢再度拉高嗓門,「老蔡,你手頭很緊,是吧?」,兩人再次哈哈大笑。
唐老爹數好錢放桌上後拾起農具、拉著唐柯德就走,卻跨出門檻前被踢下屁股,被印上諾大個腳丫子印、差點前倒撲街。不只腦後一陣訕笑聲,連幾位路過打鐵舖的行人都用複雜玩味的表情看著老爹與唐柯德。唐柯德渾身不適,體會到溪裡卡在岩縫中的魚,被人類小孩圍觀嘲笑的感覺。
「有錢就是囂張。」老爹在走遠後一陣抱怨,「去他娘的。」
我要賺大錢,替老爹踢他們屁股。
 
夜深,父子倆人在城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刻溜了出來。夜路不好走,老爹叫唐柯德顧好農具後,便撿幾根乾材在路邊小溪旁生起火來。「保暖,飲水,食物,野外最重要的三件事。」老爹說話的同時從袖中掏塊米餅、烤熱後給唐柯德吃。




「爹,為什麼我們要進城受氣?」柯德一邊吃一邊不解地問,「無字村沒有鐵匠嗎?」
老爹一手握鋤頭前端,將鋤刃給柯德看個仔細,「這裡是不是有個新字?這老蔡打的、是他的字。他的貨色從不用舊、不生鏽,壽命長的很。咱們不只農具,連攀爬山壁的鐵鉤、煮飯用的大鍋,都找他買。村裡還有其他開銷,沒法三五年就換新東西。」老爹收起鋤頭,摸了摸唐柯德的頭,「這趟路你幹的好,早前老爺子看你跟王藥商的兒子聊得起勁,便差你我來了,我可大你三歲才第一次來城裡。人挺討厭,但街道很是熱鬧,對吧?」
「為什麼不大家搬到城裡來?」
「因為這個爛字。」老爹語帶壓抑地指著自己胸口。「咱們唐家人中了老祖宗的詛咒,扯些甚麼『子孫盡龍準,自與常人殊。』龍他娘的狗屁,根本沒人知道龍是甚麼,啥都幹不了,只能去採甚麼鬼還魂草,送我們人,還他們魂。」
老爹的話沒往下說,唐柯德卻知道老爹想起他和其他的親戚族人。
希望老爹心情好點。
「至少比無字村好。」唐柯德小聲地說。
「是啊,他們生來就是賊、叛、災、惡……沒字用不打緊,咱們腳踏實地做人,不像他們,從娘胎滾出來就是禍害!」
唐柯德心不在焉地吃著半張餅,卻也沒仔細聽老爹數落無字村的劣跡斑斑,而是看向老爹背後的濟南,人聲鼎沸、雜亂又富饒的濟南。
大家生來一字,我們的字又不壞,憑甚麼我們不能加入?
因為「龍」沒有用嗎?龍是甚麼?
想起夥伴們早上在石頭上的沾水塗鴉,唐柯德突然感到羞愧萬分:那時覺得他們都在亂畫,只有自己是對的。
可是我跟他們一樣都沒見過龍啊。
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一個簡單的念頭在他心中深根萌芽,
我要去找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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