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少的那些歲月裡,很多離別都源於一個理由:
他以為她不會走,她以為他會挽留。
就因為這個以為,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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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對不對,如果沒有辦法憑空把那條線想像出來的話,就要拿張廢紙畫了呢。」我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裡替宋颺找廢紙。
 
      宋颺把筆放下,痛苦地抱著頭:「這都是什麼啊⋯⋯」
 
      我把廢紙遞到他面前:「再忍忍吧!只要把這些都打通了,很快你就會看得數學其實不難的。聽老師說,現在公開試的趨勢都是以純文字題為主,考的就是學生處理空間和圖像的能力。我自問做不到,所以只要遇到這些題目,我都是把題目裡提到的東西全部畫出來。」


 
     「我看我還是放棄這類題目吧!」宋颺說。
 
     「才十一月呢,這麼快就放棄了?」我說:「你這個星期六要跟我一起去補習班嗎?好讓老師救救你的數學。」
 
     「呃⋯⋯」宋颺抓了抓頭:「可是我這個星期六有事⋯⋯」
 
     我瞇起眼睛看他:「你最近都在做什麼啊?怎麼看起來那麼累?」
 
     他搖搖頭:「之後再告訴你吧!」


 
      自從上次班會旅行之後,宋颺就常常都是很忙的樣子。問他要不要一起放學,他說他之後還有事;問他假期要不要一起溫習,他也說他還有事。見他忙得如此不可開交,我決定也不打擾他。升上中六後,陳芷穎會跟我一起留下來溫習。若大的課室裡就坐了我們兩個人,但我們都各做各的。她做她的物理習題,我背我的佳詞佳句,兩個人連聊天都覺得浪費時間。
 
      關於宋颺到底為什麼這麼忙,我的好奇心不大。因為我總覺得如果他想讓我知道,他會主動告訴我的。所以儘管他沒有來找我,我也絲毫沒有懷疑過。直到有個星期六,我答應了唐老師回來學校替她處理義工隊的事情,我才知道宋颺這些日子,到底在做些什麼。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因為快要踏入冬天了,所以白晝變得愈來愈短。我從七樓沿著樓梯走下來,邊走邊看腕錶,才五點多,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下來了。籃球場上傳來一陣陣的吵鬧聲,我停下腳步,半倚在欄杆邊往下看。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打過籃球了。現在再讓我碰到籃球,恐怕我也不可能像當年那般運著球在操場上跑來跑去了。
 
      從這個角度看籃球訓練原來是這樣的:一隊三十多個球員分別站在操場的四個角落。帶頭的幾個男生個子很高,教練的哨子一響,他們就帶著輕型的腳步往不同的方向跑,傳球快而有力,在球場上連接球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幾個個子較小的男生跟在很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幾個人圍在一起討論這個訓練到底是怎麼走位的,怎麼那些師兄一個個都往不同的方向走。
 
      我微笑著站在梯間,曾經,我也跟他們一樣,為了一個走位而緊張兮兮地不斷詢問別人。其實我想,不管在哪一所學校,不管是男是女,其實每個人都在體驗相似的青春。正如現在操場上的他們,也正在經歷我當年的苦惱。我不喜歡別人用大人的姿態看我,所以到了此時此刻,我喜歡用理解的心來看待一眾師弟師妹。只因為他們所想、所做的,曾幾何時,我也經歷過。


 
     走到地下,我整理了一下被書包壓著的校服,恍一抬頭,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我面前走過。我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就已經認得出他是誰。我像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在眼前走過的那些人見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立刻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凝視著宋颺不知所措的樣子,他身穿學校的運動服,下身穿著一條鬆垮垮的籃球褲,腳上是當年那雙深藍色的高筒籃球鞋。
 
      只見宋颺推了推他身邊的隊友,等那幾個男生很識趣地離開後,他才走到我跟前,捏了捏鼻尖:「小如。」
 
     「⋯⋯」我一時間沒有緩過來,上下地打量著他。
 
     宋颺抓抓頭,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等我一下,我去把書包拿來。」
 
      宋颺背著書包,帶我走到學校附近那個海邊。今天下過一場大雨,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還傳來一陣陣青草的氣味。我突然不想走了,站在一棵大樹下,看著宋颺。
 
      剛訓練完的宋颺額頭上還冒著汗,他伸手把汗珠擦掉:「你怎麼都不說話?」
 


     「⋯⋯」我抬頭看著他的雙眼:「我要說什麼?」
 
      宋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
 
      「那我問你,」我的眼神毫不閃躲:「你為什麼會出現在籃球場?難道說你回到球隊了?」
 
      宋颺竟然點頭,我問:「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這麼做是有原因的。」宋颺眉頭一皺。
 
       我當時讀不懂他的表情,只是很懊惱,很生氣地看著他:「你這個人,你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回去打籃球啊?我們比不上別人,你要是天天去練球了,成績還會進步嗎?我們不像其他人,不是傳統的學霸,我們更不可能在課外活動和學習之間找平衡,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你真的有想過自己的未來嗎?你有想過你跟我之間的約定嗎?」
 
     宋颺看著我,眼神裡充滿痛苦:「你跟我在一起,為什麼天天跟我談成績?」
 
      「我⋯⋯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讀大學的嗎?我不過都是為了你好,再困難也好,我都不想你放棄,我只想跟你一起好好努力而已啊!你為什麼要在最重要的時候放棄啊!」我說。


 
      「我是說過要一起讀大學,可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只剩下幾個月的時間,我的成續是怎麼也追不上的,如果我能趕上這一年的學界賽,那麼說不定大學會條件取錄我!杜小如,我的努力在你看來,像放棄嗎?」宋颺用近乎絕望的眼神盯著我問。
 
      「⋯⋯」
 
      「杜小如,」宋颺頓了一下,我看著他悲痛的雙眼,他的眼眸一片漆黑,有如深不見低的水潭。無論我怎麼只細地找,始終都找不到當初那個小小的我的身影。
 
      「我們分手吧。」
 
      我的耳邊傳來「轟」的聲巨響,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宋颺眉頭深鎖的盯著我看:「⋯⋯我累了,我們分手吧。」
 
      我看著他的雙眼,他的眼睛不再溫柔、不再彎如朗月、不再帶著一絲憐愛。現在的宋颺,眼裡什麼都沒有,很空洞、很陌生。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看,可他我話卻不斷在我耳邊盤旋,我握緊拳頭:「這是你說的。」
 


      轉過身去,我開始沿著海邊一直往前走。我走得很慢、很慢,只感覺那個人仍站在原地,一直用雙眼看著我的背影。我低頭看著自己沉重的步伐,心裡一直想:「宋颺,只要你願意跑過來跟我說對不起,只要你願意走上前來告訴我說你是開玩笑的。我一定會,一定會立刻撲進你的懷裡,不會再惹你生氣的了⋯⋯」
 
      可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海邊的盡頭,走到條路的轉角,擁抱我的,就只有寒冷的海風。我停在轉角的路口,心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就如同墜入地獄中,被那裡的惡鬼強行把我的心取走一樣。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哭一滴又一滴的滑落,背著書包飛快地沿著前面的路跑去⋯⋯
 
      整個星期日,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個人坐在床上,腦袋裡幾乎一片空白。可是,每當聽到自己的心在叫「宋颺」兩個字的時候,眼淚就會禁不住滑落。眼淚一落下,它就像决堤的大壩一樣怎麼也止不住。本來還會伸手擦淚,可是擦累了,臉和鼻子都生疼,只能任由它們在臉上乾了又濕,濕又了乾。
 
     哭累了,便靠在床上的熊娃娃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問:宋颺,你不是說要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嗎?為什麼都了現在,你食言了?我喜歡你多久了,你知道嗎?明知道我這麼害怕孤單,為什麼就是要拋下我一個?宋颺,你到底,有喜歡過我嗎?
 
      幾年前我就知道一件事,就是不管你的心情如何、你的遭遇如何,這個世界都不會因為你而停下來。所以,當我穿上校服,在家裡的鏡子前替自己把頭髪束起來的時候,我就明白自己一定要笑著回學校。因為不管我有多害怕、有多難受,我唯一可以控制的就是要為自己的目標付出多少努力。
 
      以前我覺得學校怎麼這麼小,不管我走到哪裡都可以見到宋颺的身影。可現在又覺的學校那麼大,原來要避開一個人,並不是一件多難的事。宋颺像是在我的世界裡消失了似的,我要也沒有見過那個高大筆挺的身影。
 
     模擬考過後,陳芷穎仍然是第一名,我還是落在第二名的位置。我看著成績表苦笑,如果我失手了,那也可以說我是真的難過了。可我明明那麼難受,那麼無力,成績卻仍然保持在一樣的位置。連我也配服自己,原來是如此頑強的女生。
 
      在我們報大學前的那陣子,我接到老師的通知,每所學校只有兩個名額的校長推薦計劃,校長把其中一個名額給了我。這個計劃最妙的地方,在於他可以讓一些不設面試的學系主動發電郵來說要見你,另外因為事先留了個印象,所以表現得好的話,可以獲得額外加分。作為推薦計劃的受惠者,我的任務是要在校慶那天到台上致詞。於是在各科煩悶的操練中,我又把下課後的時間用來練習演講。日子忙得,好像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我這個現象其實不太合理,如果說我能馬上適應獨自一人的生活的話,那就是說我本質上不曾經誰一起同行過。可現實是,明明我身邊也有過一個十分溫暖的男子的。然而那時我實在笨的過分,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我已經不是演講新手了,自己準備的講稿其實不用刻意背也能朗朗上口,於是我百無聊頼地一邊在走廊上來回踱步,一邊在心裡背誦那剛寫好的演講稿。
 
      應學校的新政策,走廊的一旁放了一些小盆栽,我伸手去撥了撥那低垂著頭的小草。今天天氣很不好,一整天下來都是陰陰涼涼的,放學後還有一大片烏雲壓在學校上,揮之不去。
 
      從走廊往下看,只見幾位老師一邊聊天一邊往學校門口走去。空地前那個小魚池,流水淙淙,幾條顏色艶錦鯉在水中暢泳。只見一大群剛打完友誼賽的男生拿著背包走到魚池邊看了看,幾個人抬頭四處張望,感嘆這所學校的設計精妙。因為剛剛以絕佳的狀態完勝我們學校的籃球隊,於是看了學校,他們又歡呼著離去。
 
      我搖搖不再看他們,卻見若大的操場上站了一個人。那個男生,他站在中場線上,低著頭。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只能見到他沉重的背影,可光是這個背影,便足以讓我堅強的心徹底破碎。
 
      一陣風吹過,天下起雨來。從起初的點點細雨,慢慢地變成滂沱大雨,那個穿著二十三號隊服的男生,站在球場中央寸步不移。他低著頭,讓雨水從他的鼻尖、下巴不斷滑落。那濕透的頭髪貼在他的額上,隊服無力地倚在他一起一伏的胸膛上。我的鼻子發酸,從走廊把手伸出去,任憑雨點打落在我的手臂上,眼眶漸漸盈滿淚水⋯⋯
 
      多年後,有一天,我獨自坐在家裡發呆的時候,看著客廳裡的魚缸,突然醒覺過來。那魚兒被我困在這麼一個小水缸中,他可曾恨過、傷心過?他有沒有哭過?在每半個月被我換掉的水中,可曾有過魚兒的眼淚?然而,在那大雨滂沱的操場上,可曾有過你的眼淚?
 
       當年,我不應該走,不應該那樣遠遠的看著你。如果我能放下那無謂的自尊、如果我能向你認錯、如果我能不那麼任性、如果我能把你哄回來、如果我能跑到操場中間抱著你、如果我能輕撫你的頭,告訴你一聲「沒關係的」⋯⋯
 
      如果⋯⋯
 
      如果⋯⋯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