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選擇」是很特別的,它證明你可以同時擁有數樣物品,例如山珍海味,金銀珠寶,甚至渺茫的機會。
 
    但它也可以很殘忍,譬如二選一。而在討厭與厭惡之間擇其一,是最令人痛不欲生。
 
    有人說選擇沒有對錯,只有適不適合。照我說,這既合情合理,也是在強詞奪理。
 
    至於「有人」是誰,她不知道,我和你也不會知道,或許這人便是她自己,又或是你和我。
 




    就如今日的天,晦澀中又隱約有些白光洩露,當然了,這雨也清透中帶些灰濁。無人知曉這天為何如斯難過,它已大把大把地落了一小時的淚,遠處的景物被迫與蒼白的它相連,它卻毫不收斂,依舊是痛哭不止。
 
    不知它是做了不合適的選擇,還是在憐憫無知的蒼生,總之它又哭了許久。
 
    男子撐著透明的傘,牽緊她的手,兩人在一座騎樓前停下。身旁的人接過他收起的傘,站在騎樓下仰望狹隘的上空,她在賞雨。男子推開金漆牌匾「仁愛堂」下的玻璃門,門上那銅鈴便叮鈴叮鈴地響了。
 
    「一杯拿鐵咖啡,外賣。」他對站在百子櫃前穿白襯衣、戴黑圍裙的男人說。
 
    男人接過男子遞來的錢又還他一張票據,然後替另一位男顧客點了杯美式咖啡,轉身領著身旁同樣穿白襯衫、戴黑圍裙的她在收銀機旁的咖啡機倒騰起來。
 




    男人站在一旁指指點點,她便手忙腳亂地製作咖啡。男人又說了幾句,她急忙點點頭,一撮碎髮自左耳後滑至臉邊。
 
    男子透過玻璃門朝仁愛堂外的人笑了笑,於是撐傘的她收起手機,笑著側頭看他。
 
    「先生,你的咖啡。」她連忙將手中滾燙的咖啡紙杯放在飲料櫃上。
    「好的,謝謝。」男子把票據還給她,接過咖啡。
 
    他的左手握住了她還未來得及收走的右手。
 
    顧客與服務員無意的兩手相觸,可謂時時上演,她沒有放在心上,他亦是如此。




 
    她比較擔心那杯咖啡的味道,那是她第一杯親手炮製的美式咖啡。不過他不知道,自然也不會無故當著她的面品賞,所以他拿起咖啡便往玻璃門外走。
 
    他摟過撐傘的女子,店內的她剛好轉身從玻璃藥櫃拿下一袋咖啡豆。
 
    鏽跡斑斑的三十年代鐵門折疊在仁愛堂兩旁,與玻璃門相連的半截玻璃窗外置放了一套紅圓木桌椅。店內百子櫃前築了一堵長石櫃,上頭放了收銀機和好幾個玻璃缸,石櫃中央還嵌了個洗手盆和冷飲櫃。石櫃旁孤零零置放了三張紅木四人方桌,一對男女正並肩坐在最裡桌交頭接耳。可不能再往裡了,前方是這仁愛堂的秘密之境──後廚。
 
    鹿茸、珍珠、人參、犀角、麝香……百子櫃頂的鏡面櫃門上方用朱筆描了這麼些字。進進出出的顧客與忙裡忙外的店員都未曾見過這幾乎貼在天花板的櫃子開封過,只聽聞這些櫃子非老藥師不可開,可神秘了。
 
    「妙手回春」、「懸壺濟世」、「醫者仁心」,那百子櫃日日與這幾塊牌匾相望,還有一張男子的黑白老照片,聽說是他就是那老藥師。匾額下放了兩排十張紅木四人方桌,兩位四十多歲婦人握著手坐在玻璃門前那桌輕聲細語,她們似乎在討論天大的秘密。
 
    是呀,這裡曾是「仁愛堂中藥行」,白雲蒼狗,八十多載,而今已是「仁愛堂咖啡室」了。
 
    「婧熙。」穿白襯衫、戴著圍裙的男人拍了拍正望著玻璃窗外發呆的人。
    「老闆。」那雙桃花眼將視線從嘩啦大雨收回。




    「明日你就要開學了,還會繼續來兼職嗎?」男人又問。
    「會的老闆,我下了課就來。」她點頭道。
 
    吳婧熙是這個暑假剛來咖啡室應聘的兼職工,也就是世人口中的「打暑期工的學生妹」。那戴眼鏡、滿嘴胡茬,與她穿著相同制服的男人正是仁愛堂咖啡室的老闆,張志宏先生。
 
    仁愛堂中藥行老先生,胡恩惠於前年去世,這間老藥店隨即結束營業。張志宏自小便在仁愛堂附近長大,於他而言,這藥店早已成為童年記憶的一部分。為了延續這裡的舊風貌,張志宏去年義無反顧地租下店面,將這老藥行活化成「仁愛堂咖啡室」。
 
    晚上九點,吳婧熙走進員工洗手間脫下制服,換上她自己的白短袖和牛仔短褲,與張志宏匆匆道別後便回家了。咖啡室玻璃門外左拐走到街尾,再左拐,沿著街往前走過兩個街口,越過大斜坡。吳婧熙穿過「安歌邨」入口,走進一棟「百合樓」。
 
    「嫲嫲,我回來了。」吳婧熙脫下白鞋走進家門。
    「熙熙回來了,快來,嫲嫲煲了綠豆糖水。」華髮叢生的王芬妹從廚房捧出一碗熱騰騰的薏仁綠豆沙。
 
    和著冰糖水將軟糯的薏仁與綠豆一併吞下,入口即化,這是華人夏日消暑必備利器。雖則香港已過立秋,但仍似酷暑,烈日的酷刑大概還是要持續到十月。
 
    「嗯,很清甜。」吳婧熙坐在飯桌前將綠豆湯一飲而盡。




    「明天要去新學校開學,快去沖涼吧。」王芬妹將孫女喝淨的瓷碗端進廚房。
 
    吳婧熙撐著頭坐在飯桌前望著廚房內在洗碗的嫲嫲,一晃眼,她們也搬來百合樓三個月了。
 
    嫲嫲的臥房與洗手間、廚房並排,四扇玻璃窗下便是一張飯桌和四張椅子。一架瘦削皚白的書櫃堆滿吳婧熙愛看的書,龍應台的《目送》,李碧華的《霸王別姬》,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倪匡的《藍血人》,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徐中約的《中國近代史》……書櫃之下便是吳婧熙的單人床,床頭後便是她與嫲嫲的衣櫃。
 
    一老一少,在這不足二百呎的公共屋邨倒也過得去。與以往在新界租的百多呎舊唐樓相比,這公屋算是寬敞了,至少這裡有電梯和獨立廚廁。香港人的房屋大多以「呎」計算,甚至不少業主以「床」為單位,對,在東方之珠能佔據一張床,便可算是一個「家」。
 
    「還不去沖涼?」王芬妹洗完碗從廚房走出。
    「嫲嫲沖了涼嗎?」吳婧熙邊問邊走到衣櫃前拿出換洗衣物。
    「沖了沖了,你等下記得關燈,那嫲嫲先去睡了。」王芬妹說完便關上房門。
 
    吳婧熙關了客廳的燈,拿著衣物走進洗手間沖涼。這是她第三次轉學了,所以她並不擔憂也不期待明天將會遇見多少張新臉孔,校園對她來說只是求學之地,是展開人生的起點。
 
    她也很好奇「知識改變命運」這老生常談的道理還適不適用於當代香港,所以她坦然接受人生向她下達的每封挑戰書。




 
    翌日,九月一號開學日。
 
    「叮鈴叮鈴叮鈴……」
 
    吳婧熙連忙坐起,乾淨利落地與床分手。她從枕頭下拿出手機,迷迷糊糊地關了鬧鐘,望著飯桌上的玻璃窗發呆。耀眼的日光倒在飯桌上,也將木地板烤的滾燙,這窗簾定是嫲嫲上班前拉開的。
 
    「咕咕咕……」手機震個不停,是嫲嫲打來的電話。
 
    「熙熙,起床了嗎?」王芬妹問。
    「嫲嫲,我上學什麼時候遲到過?你怎麼還當我是小學生呢?」吳婧熙側頭用肩膀夾著電話,雙手在床頭衣櫃摸索著。
    「醒了就可以,那嫲嫲先上班了,早餐放在飯桌上了。」王芬妹說。
    「好,」吳婧熙扭頭看見桌上有一杯牛奶和油條,「看見了,那你先忙吧,拜拜。」
   
    吳婧熙從衣櫃中拿出一條嶄新的白雪雪校裙,又從床下抽屜抽出棗紅布腰帶和領帶。洗漱完畢後,她將披散的頭髮扎成高馬尾,用一字夾把長劉海固定在左耳後面。打理好自己後,吳婧熙從書櫃拿出一本如手掌大小的單詞本,將英文單詞連著早餐嚥下肚。




 
    七點二十分鐘,吳婧熙背上書包,捧著單詞本出門上學。新學校距離百合樓不遠也不近,若是徒步行走,大約需時三十分鐘,但如果乘坐綠線小巴卻只需十分鐘。小巴一程是三元,來回則六元,而每日午膳約二十至三十元,這便花去了吳婧熙大半小時的工資。本著能省就省的生活態度,她一般選擇漫步上學,走得慢些,也能多背幾個單詞。
 
    「同學,請支持『星月閣』!」和吳婧熙穿一樣校服的女生遞給她一張宣傳單張。
    「同學同學,也拿張『幼清王牌』的單張看看吧!」一位穿著短袖襯衣、灰長褲的男生也塞了張五顏六色的宣傳紙給她。
 
    男生左胸口上的口袋上有塊棗紅色橫條,與吳婧熙的領帶和腰帶同色。不知不覺間,她已來到新校園,九龍城曾幼清紀念中學。
 
    「謝謝……」吳婧熙接過兩位同學遞來的單張,低著頭走進學校。
 
    她見同學都往校門口旁的樓梯走去,於是她也低著頭混入其中。走上一樓,她順著走廊往前走,1A班,1B班,1C班……最尾間是2D班,都不是她要找4A班。眼前又出現一條樓梯,於是吳婧熙又往上走了一層。「教員室」三字貼在二樓梯口,看來這層也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她又往上走了一層,4D班,4C班……她站在4A班門口。吳婧熙望了眼課室窗上貼著的白紙,不必猜想,「吳婧熙」三字必定排在名單的最後。
 
    她合上單詞簿走進4A班,在課室靠近玻璃窗的最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坐下。
 
    「誒,她就是吳婧熙吧?」
    「切,也沒多漂亮。」
    「你怎麼這麼膚淺,聽說她的入學考試可是每科都考了九十分以上的!」
    「那難怪丁校長肯破格收她。」
    「她怎麼頭也不抬地望著桌上的本子?阿鈞,你去問問她在看些什麼。」
    「慧姐是我們班的外交小能手,這是應該慧姐去,我才不去。」
    「嘖嘖嘖,阿鈞,虧你每天還說自己閱女無數,我看你根本不敢和女生說話!」
    「去就去,曾芷蘭你給我等著!」
 
    那兩女一男說話實在大聲,即便隔了兩排,吳婧熙還是全聽到了。她繼續看著手中的單詞簿,餘光瞥見那個叫阿鈞的男生正往自己走來。
 
    「你就是新同學,吳婧熙吧?」阿鈞站在她桌前問。
    吳婧熙連忙蓋上單詞簿,抬頭笑道:「是。」
 
    在她抬眸的瞬間,陳鈞朗心臟大概漏跳了一拍。那對桃花眼笑起來擠成月牙彎,白皙的瓜子臉上粉紅薄唇緊閉,嘴角旁淺淺的梨渦猶如碧泉旋渦,將在場的人都拽進她的深淵去。
 
    「我……我叫陳鈞朗,你叫我阿鈞就可以了。」陳鈞朗搔頭道。
    「鈞朗……好的,我記住了。」吳婧熙笑道。
 
    原來不僅一笑百媚生,她的聲音亦是如此溫婉動人。
 
    「沒聽見上課鐘聲響了嗎?還不趕緊坐好?」
 
    陳鈞朗聽到身後傳來一把男聲,火急火燎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站在一旁觀望的同學也趕緊坐好。
 
    那男子穿著淺藍色襯衫,下搭黑色西褲和黑皮鞋。二八分髮型整齊地貼在額旁,一副金絲圓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樑上,挽起的衣袖下白嫩的左手捧著一份文件夾。
 
    男子剛走進課室,班上的女同學便按捺不住地交頭接耳,免不了傳出陣陣嬉鬧聲。吳婧熙也並非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情況了,大概每間中學都總有那麼幾個老師是學生心目中的男神女神,她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男子確實面容姣好。
 
    但太幼稚了,英俊美麗的老師從不缺另一半,何況他們比講台下這些稚嫩的臉龐不知年長多少歲,會對這些小屁孩感興趣才怪!
 
    男子將手中的文件夾放在教師講台,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傅銘言」三個大字。
 
    「各位同學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傅銘言,傅老師。」
 
    講台下的學生不論男女皆在鼓掌歡呼,可見這傅老師深受學生喜歡。不過也是,他看著便沒有什麼殺傷力,不似吳婧熙之前那個班主任,簡直就是母夜叉!
 
    傅銘言放下粉筆,雙手撐在教師桌上說:「大部分同學去年我都任教過,大家也不陌生了。希望我們能愉快地度過餘下的高中三年,一起努力地學習,成為更好的我們。」
 
    同學對講台前的人點點頭,又不自覺往窗邊望去。吳婧熙急忙低下頭,她最討厭成為眾人視線的中心,此時她內心正默默祈禱不要被傅銘言點名。
 
    「吳婧熙同學,你可以向同學自我介紹嗎?」傅銘言問。
 
    該死,還是事與願違。
 
    吳婧熙眉頭一皺,閉眼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從座位上站起。
 
    「吳婧熙。」她望著米白地磚說。
 
    4A班忽然陷入一片寧靜,恍如在座的人正參加一場考試。傅銘言見三十對眼眸緊緊盯著課室一角的人,又笑著走上前一步,作為班主任,他不允許出現冷場的情況。
 
    「那……吳同學平時可有什麼興趣愛好?或者吳同學可有什麼想問大家的?」傅銘言追問。
    「沒有。」吳婧熙望著他說。
 
    眼前這位新同學如此決絕,傅銘言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只得站在黑板前訕笑。
 
    「噗呲,還有人這麼不給面子傅老師,哈哈!」
    「傅老師的面子要她給,切!」
    「不就是成績好些,有必要這麼囂張嗎?」
   
    課室裡的氣氛逐漸躁動,隱約傳出幾句嘲諷之語,班主任聽見了新同學所聽見的。
 
    傅銘言抿著嘴,朝吳婧熙揮手道:「那……吳同學先坐下吧,還是讓同學逐一起身向你自我介紹。」
   
    4A班的同學按著班主任的要求,逐一起身向新同學介紹自己。於是吳婧熙知道了留著空氣劉海、戴圓眼鏡的陳荔是連任班長,說她長得不漂亮的短髮女生叫曾芷蘭,而陳鈞朗說的外交小能手便是那扎馬尾、戴著方眼鏡的李慧。
   
    「吳同學剛轉來我們學校,希望各位同學能和她好好相處,讓她盡快融入曾幼清的校園生活。」傅銘言對班上所有學生說。
    「好!」眾人點點頭,又望了眼課室角落的吳婧熙。
 
    「咚咚咚……」
 
    下課鈴響了,第一節班主任課已完結。
 
    「好,各位同學將暑期功課放在教室桌前便可以去小息了。」傅銘言說完拎著文件夾走出4A班。
 
    吳婧熙見同學逐漸離去,便又拿出單詞簿背起單詞來。時間是擠出來的,每分每秒對她來說都很重要,她沒有興趣愛好,因為她沒有時間。
 
    十五分鐘後,鈴聲透過廣播傳遍每個課室,幽幽鐘聲在九龍城曾幼清紀念中學上空迴蕩。
 
    傅銘言又拿著文件夾走進4A班:「好,那第二節課我們先把所有功課簿派發了,再一起討論組建班會事宜。」
 
    傅銘言點了幾名學生,讓他們把堆在講台前的各式湖水綠功課簿和手冊派發下去。吳婧熙收到手冊後,便低頭填寫個人資料,不花費一秒在與自己無關的事上。傅銘言眉頭微蹙,正站在教師桌前凝望課室角落那位惜字如金的新同學。
 
    她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或許是因為她初來乍到。
 
    「有同學想組建班會嗎?」傅銘言問。
    「傅老師,我和李慧正在組建班會。」門口數進來第四排有個身影站了起來。
    傅銘言朝曾芷蘭揮手,讓她坐下:「那太好了,期待曾同學的班會成員。」
 
    誰來組建班會吳婧熙並不感興趣,她望著窗外等待下課。畢竟剛開學的這個星期只上半天課,這正是多上班、多存錢的好時機。
 
    「咚咚咚……」
 
    沉悶的鐘聲又響起,終於放學了。
 
    「婧熙。」
 
    4A班門前站了位穿著校服,額前留著碎劉海的男學生。
 
    「曦賢。」
 
    吳婧熙連忙將筆袋扔進書包裡,跑到那男學生面前。
 
    「那不是4B班的男班長,董曦賢嗎?」曾芷蘭小聲問。
    「新同學怎麼會認識隔壁班的同學……」李慧望著門口的人自言自語。
 
    董曦賢伸手按在吳婧熙的頭上,她沒有生氣,反是笑著將他的手拿下。
 
    傅銘言望著4A班門外的少男少女,不禁笑著低下頭。
 
    果然,對著喜歡的人,她也還是會笑的。
 
    他搭在她的肩上,比他矮一截的她笑著側頭仰望他,兩人笑嘻嘻地離開4A班。
 
    或許每個人的青春,都曾這般美好。
 
    陽光,燦爛,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