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風驟起,青灰的雲朵在上空聚集,緩緩往海面推去。慢慢地,輕輕地,柔柔地下降,驀然停在半空中。遠方的青山與吊橋支撐著那團搖搖欲墜的烏雲,天海之間一吋白光相隔,墨色的海面泛起層層波瀾,微微映著僅有的光明。
 
    「嗒……」
    「嗒……」
 
    透明玻璃窗上掛著兩條雨絲,而後第三條,再然後,傾盆大雨。
 
    傅銘言坐在電視機旁的飄窗賞雨,亦可謂孤芳自賞。
 
    「叮」




 
    傅銘言拿出手機查看信息,是董曦賢找他,他說「聽說那男的打算今晚和婧熙看完電影後向她表白」。傅銘言沒有回董曦賢,轉手將手機關上,繼續賞雨。
 
    他的悲傷,無人可以打擾。
 
    活了三十多年,他還是知道若想從某個情緒中抽離,就應該要使自己進入另一個情緒,換句話說,治療失戀最有效的方式的確是展開新的戀情。所以這四年來,他也嘗試將她忘記。但越想忘記卻越將那些與她相關的記憶刻在腦中,越是壓抑對她的喜歡,想將她據為己有的慾望也越強烈。
 
    她明媚的笑容,落淚時的動人,生氣時的俏麗,與她的每分每秒他都無法忘記。
 
    「叮咚叮咚……」




 
    門外的人著急按著傅銘言的門鈴,似是催魂鈴。傅銘言深歎了口氣起身開門,只見董曦賢捧了一束玫瑰花站在他家門口,他本想關門,董曦賢卻闖了進去。
 
    「買給你的女皇陛下?」傅銘言在梳發上坐下。
    董曦賢將花放在飯桌上,白了他一眼說:「買給你送給吳婧熙的!」
    「應該是用不著了。」傅銘言笑著搖頭。
    「傅老師,再試最後一次好嗎?」董曦賢伸著食指問。
    「這半年來她都不肯理我,還會差今天這一次嗎?」傅銘言倒了杯水給董曦賢。
    「我也不知道婧熙怎麼了……」董曦賢握著傅銘言的手腕說,「但我們再試最後一次好嗎?如果這次她還是拒絕你,那我也支持你放棄。」
 




    董曦賢見傅銘言猶豫,連忙拉著他走進臥房,替他選了一套鴿藍西裝,然後又給他配了一條深藍色波點領帶。至於皮鞋他不知道選黑色還是棕色好,於是發信息詢問他的「女皇陛下」,她說棕色比較醒目,於是他又從傅銘言鞋櫃找了雙棕色皮鞋。女皇陛下還格外提醒他要給傅銘言搭配一塊與皮鞋顏色相似的手錶,至於髮型她則認為傅銘言已經足夠好看了,無需再特意打理。
 
    「好了,這樣差不多了。」董曦賢往後退了一步,翹著手檢查他老師的裝扮。
    傅銘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搖頭說:「還差點。」
    「沒有啊,陛下說男人這樣穿最好看了。」董曦賢摸著下巴點頭道。
 
    傅銘言不屑地走進浴室,對著鏡子將劉海放下,又往頭頂噴了些定形劑。四五分的劉海,不戴眼鏡,這才是吳婧熙最喜歡的造型,董曦賢的女皇陛下才不會知道這些。
 
    「記得六點前要到公司門口,不然婧熙可就被人帶走了。」董曦賢邊穿鞋邊說。
    「曦賢,如果……」傅銘言咬著下嘴唇吞吞吐吐。
    「傅銘言老師,」董曦賢拍了下傅銘言的肩膀,「你說過,這個世界沒有如果。」
 
    董曦賢用拳頭撞了傅銘言肩膀一下,然後笑著走出二十五樓E座。
 
    傅銘言脫下西裝外套,又坐在飄窗前發呆。雨停了,海面的彩虹橫跨至對岸。




 
    五點半還不到,傅銘言便捧著玫瑰花在工業中心樓下等吳婧熙下班。時間過得很慢,傅銘言不斷低頭看手錶,秒針不停繞圈,可分針卻不肯向前。他手心不斷冒汗,緊張地鼓著腮呼氣,他上一次這麼焦慮的時候,應該是第一次走進課室授課的那天。
 
    六點,吳婧熙穿著白色襯衫外搭鋼青吊帶連衣裙從電梯走出,身後跟了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
 
    傅銘言已經有幾日沒來找她了,吳婧熙沒有想過今日他會忽然盛裝在公司門口出現,一臉驚愕地站在電梯口。那男人見傅銘言捧著玫瑰花向她走來,急忙走上前站在她身旁。
 
    「婧熙,做我女朋友好嗎?」
    「銘言我……」
    「婧熙,我們去看電影吧。」
 
    傅銘言笑著將手中的花遞出去,吳婧熙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她身旁的男人卻將她拽出工業中心外,兩人坐上的士離開。
 
    和電影不一樣,她在他面前被帶走,而他沒有追上去。
 




    天色漸暗,泛黃的路燈又亮起,圍觀群眾散去。傅銘言低著頭苦笑,握緊那束嬌艷美麗的紅玫瑰走出工廠大廈,然後隨手將它扔進小巴站旁的垃圾桶裡。
 
    他輸了,不知道輸在年紀,外貌,還是過往的記憶。都有吧,也不重要了。勝利者才該記住這光榮的時刻,失敗者只配獨自黯然神傷。
 
    董曦賢發了很多信息給傅銘言,他既沒空看也不想看,於是他將手機關機扔在車上。晚霞絢爛奪目,是美艷的粉和藍,就像那年在又一城外那樣,是他沒有資格參與的甜蜜。傅銘言開著車從荃灣回到九龍城,繞著繞著又來到仁愛堂咖啡室。
 
    他回到了和她的起點。故事在這裡開始,就該在此處結束,如此,首尾呼應矣。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傅銘言站在對街望著人來人往的仁愛堂咖啡室,就像從前來這裡偷偷看她一樣,只是玻璃窗後再也沒有她的身影。
 
    張志宏見他神色哀傷,大概猜到發生了什麼,於是假裝沒有看見他,若無其事地在店裡忙活。他也忘了自己從何時開始同情傅銘言,明明幾年前還很討厭他,總覺得他和吳婧熙之間像是城府似海的大人在拐帶無知少女。
 
    十一點,咖啡室客人散去,張志宏和何叔開啟店門前的小燈,然後將店門鎖好。何叔見傅銘言還站在對街,本想過去安慰幾句,卻被張志宏笑著拉走了。




 
    夜深了,皓月當空,傅銘言走到咖啡室門前。熄了燈的咖啡室如同無盡的黑洞,幽深而靜謐,只餘幾盞機器電源亮著的小紅燈。好似她的心,暗淡且平靜。
 
    「銘言。」
 
    玻璃門前倒了個身影在他身旁。大概是出現幻覺了,他竟然看見了吳婧熙站在他身旁。
 
    「你是不是……不想看見我?」
 
    那個幻象說話了,金黃色的燈下,她的頭髮更金燦柔和,像極了他最愛的拿鐵咖啡。
 
    「那我走了。」
 
    吳婧熙低頭轉身,才剛走了兩步,傅銘言便從後抱住她。
 




    「別走……」
 
    傅銘言將頭埋在她的肩上,溫熱軟滑的體溫從她的肩膀傳至他的嘴上,他才驚覺自己看見的不是幻象。
 
    吳婧熙笑著轉身,捧著他的臉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好。」她說。
    「什麼?」他眨眼問道。
    「我是說,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男朋友。」她笑著說。
 
    傅銘言不可思議地與吳婧熙對視良久,於是她又摟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了他一下。傅銘言摟著她往前走去,將她貼在騎樓下的柱子,閉上眼親吻她。
 
    太久了,他幾乎忘了這項技能。
 
    修長的手指穿過淺棕髮絲,滑過冰冷的銀色流蘇耳環,然後輕輕捧起她的臉。他伸手護住她的頭,將她的腦袋與石磚隔開。順著粉唇往左耳後親去,他輕咬她的耳骨,流蘇耳環掠過他的眉眼。她抬頭仰望咖啡室門前的黃燈,頸脖一陣溫潤,接著是下顎,然後右耳和右頸也得到公平的待遇。
 
    「銘言,脖子上……也有妝。」
 
    傅銘言猛地從她的秀髮後退出,紅著臉不停眨眼。吳婧熙見他尷尬,又笑著親了他右臉一口。
 
    「你不是答應和他去看電影了嗎?」傅銘言依舊護著她的頭問。
    「沒有。」吳婧熙笑著搖頭,秀髮在他掌心擾癢。
    「那……你為什麼忽然答應我?」傅銘言望著地下問。
    「因為我喜歡傅銘言六年了。」吳婧熙踮腳親了他一下。
    「可是你上次畢業時為什麼不答應我?」傅銘言鼓著腮問。
    吳婧熙笑著戳了戳他的臉說:「因為我生氣了。你說這四年都很掛念我,可是從來沒有找過我。」
    「那是因為我怕你不想見到我。」傅銘言替她理了理劉海說,「又想著應該讓你出去走走,如果看過了許多人,你依舊會回到我的身邊,那你就註定是我的。」
    「可是這幾年我也沒有找過你,你不生氣嗎?」吳婧熙問。
    傅銘言笑著搖頭說:「不會,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接受。」
    「銘言,你真好。」吳婧熙又踮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傅銘言滿足地望著眼前的人,許久未見,比起說很多很多話,他更想就這樣靜靜地與她相視到海枯石爛。他低頭貼著她的額頭,烏黑的劉海與棕色髮絲糾纏,恩愛莫名。
 
    「可是……」他忽然想起自己吃了她半年的閉門羹,「為什麼你之前都不答應我呢?」
    「因為我在等你向我表白。」她笑著仰頭用鼻尖輕觸他的鼻子。
    「我不是表白了好幾次嗎?」他噘著嘴說。
    「當然不是了!」她忽然往後仰,貼著他的手撞在石柱上,「你每次只問我要不要你吃飯,這不算表白!」
     他笑著搖頭,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那如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在等我說一句『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們是不是這輩子都要錯過了?」
    「不會,因為我……」她話還未說完,頭頂一片光明。
 
    咖啡室騎樓下突然亮起一大片金色的星星吊燈,宛若星海。
 
    「因為我今日會向你表白。」吳婧熙邊說邊低頭在包裡翻尋。
    「你原本打算……今日向我表白?」傅銘言挽起她頸邊的長髮問。
    「對啊,你看!」吳婧熙從錢包拿出一張過了白膠的小照片給他,是當年那張嫲嫲以為是她與男友合影的舊照片。
   
    穿黑色西裝,戴著眼鏡的他望著身旁穿淺紫色禮服的她,這是在他前女友婚禮上拍的照片。
 
    那日婚禮結束時,他和她並肩走出宴會廳,婚禮攝影師突然將他們攔下。那攝影師說他們看著般配,想替他們拍張照片,也順便可做婚禮紀念影片的花絮照。他勉為其難地答應,她望著攝像機卻偷偷扣上他的手,於是他不明所以地扭頭看她,剛好,攝影師按下快門。
 
    「這個也是前幾日就裝好了,」吳婧熙抬頭望了眼星星燈,又笑著對他說,「我求了張老闆很久,他才肯答應我不告訴你。」
 
    傅銘言低頭看她喋喋不休,這才發現她換了一身一字肩白裙,脖子上戴著他當年送給她的鎖骨鏈,她臉上的妝容和白天見到的也有些不同。那條項鏈是他當年特意訂製的,吊墜上刻著「H」,是「熙」字的英文縮寫,再反一面刻的「Y」,是「言」字的英文縮寫。原來她消失的這幾個小時,是為了今日原本計劃好的表白特意回家梳洗打扮了一番。
 
    他笑著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然後溫柔吻下。她太吵了,打擾到他內心的平靜,所以用吻堵住她的嘴是最方便快捷的方法。
 
    她的唇還像以前那樣溫軟甜蜜,不過已從初熟香甜的黃桃蛻變為媚人細膩的車厘子了。她秀頎的脖子也柔軟微溫依舊,卻又比往日多了幾分讓人魂牽夢繞的脂粉香。
 
    「銘言,我們以後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當然了,你要賠給我更多的四年,這是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