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你是…小圓吧?」老先生緩緩地轉過身來,帶微笑的面對著我,「今天…又是甚麼樣的風,把你吹來了?」

「我…」想到將要開口所說的,心中有股激動遊走著,我稍為深呼吸,胸前隨著呼吸而起伏,地上經過我胸口擋住陽光形成的影子也在起伏著,那影子彷彿代表了在我思緒裡的陰霾,「馬生容。」我沒頭沒腦的說出一個名字。

聽見我所說的名字,老先生突然一怔。

「馬生容,」我重複了一次這個名字,「那位傳說裡面的女妖,是叫馬生容…對吧?」

「……」老先生沉默,可是眼神中卻瞬間少了老者的慈祥,變成一道銳利的敵意。





我望著盤腿坐在地上的老先生,我也跪坐在老先生的前面,然後把手中文件夾裡的一張照片拿出來放在我和老先生中間的地上,照片裡面是一位有著一把烏黑秀髮的亮麗女子,「她在很多年前患上了名為全身性紅斑性狼瘡的症狀,在無法醫治的情況下選擇回到未曾露面的家族故鄉,可是這種有血親遺傳性的病在她回到老家後,家中的各人也一個一個的發病,當家中的人都面臨迫近的死亡,痛苦和哀號幾乎迫得她要瘋了,在瘋狂的邊緣之際,幸好有她的愛人陪伴,才得以安詳告終。」

「而那位愛人,」我把視線由地上的照片移到老先生的眼中,「就是柯先生你。並沒有甚麼女妖或神罰,而是一個愛人為了被愛的人所撒的謊,無緣無故地欺騙了村民。」

「你…甚麼都查得一清二楚了。」柯老先生在靜靜聽著我說的話途中,也慢慢的垂下了頭和那尖銳的目光,「那你想怎樣?難道你要把事實公諸村民,只是為了毀了我虛假的聲譽?」除下了風燭殘年的虛弱老人印象,柯老先生以中氣仍足的聲線說著。

「往後的事我目前還不知道,只是我很想…很想由老先生你的口中知道這是為了甚麼。」

「SLE…」操閩南話的柯老先生突然吐出三個英文字母,「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這是你剛剛提到的病症的學名,沒錯,小容當年就是發了這個病。」





「當年她在台北與我結婚後不久發病,從醫的我可是費了多大的勁,才能說服自己放棄去找治療這不治之症的方法,好好讓小容他去做想做的事,」老先生以平和的表情緩緩說著,「她想要回那沒看過的故鄉看看,我就讓他回鄉了,為了跟隨她,我把手上的工作都交托好後,也就來到了這條村子,當年它還是叫永德村。」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蒼還傷我的心不夠…他們每個人發病位置盡不相同,卻無一例外均到了致死級別…

接著,老先生才慢慢把真正的事實娓娓道來,所謂的搏鬥女妖,實際上是為紅斑狼瘡患者,亦即馬家所有人提供專業的看護,而作為老先生妻子的馬生容,就是最先逝世的。可惜,即使在老先生的悉心呵護下,馬生容一家還是躲不過該來的一刻,在馬家最後一位也逝世後,老先生的悲傷欲絕也到了頂點。但是該做的還是不能不管,他強忍滿眶的淚水為馬家一個一個的埋葬起來,可是老先生卻不願意就這樣失去致愛,也不希望騷動的村民進內打擾馬家各人的安息之地,所以,也就把整件事染上鬼神之說,把最愛也說成所有事的禍端,已經不需要去管名聲甚麼的了,他只想有一個地方靜靜讓他與最愛以另一種形式陪伴至老死。

「倒是可笑的是…村民卻把我的說辭信得仰天仰地,奉我為英雄…活傳說…天神兒子等等,還把食物當供奉一樣獻給我,」老先生抬頭仰望破廟的頂部,眼眶彷彿滾動著數十年來流不下的淚水,「若果這種虛假的名譽可以換回小容一命,那盡管要賠上我的命也可以啊…!」

「而且…最終還是有人走進了馬家…我當年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可以破壞那些為了記錄他們生命的最後而拍的錄影帶…可是卻下不了手把馬家拆掉…」





「……」是我,是我打擾了馬家長年的安寧,還把一個老人家最悲傷的遭遇挖出來。

突然驚覺到底做了甚麼事的我湧起一股巨大的歉意,在這段哀傷往事上的歉意迫得我只好掩著臉,強忍著不要讓他們透過眼淚釋出。

「有時侯,」老先生透過我的指縫間看見我泛嫣紅的臉頰說著,「我還禁不住想,小容她會不會怪責我胡說八道,把她說成是害人的女妖,罵我胡說八道,笑說這下可好了你當了英雄…然後掐我的手臂…」

「可是,倒是拜這一番連篇的鬼話所賜,村民給我起了個外號『明日守護者』,說實在我其實挺喜歡的。」

「小女孩,你知道嗎,對於村民來說,在惶恐不安生怕那嚇人的紅斑會不會傳染他們的時候,我的確是為他們帶來無限個象徵希望的明日。」

「而我實際真的帶來了的,也許只是我為馬家那微不足道的照料所帶來額外的多幾個明日。」

「可小容,就大概是我心中真正的明日了吧。」老先生輕拍我仍在掩臉的手臂,「你知道嗎,這不是指日出日落新一天的明日,而是就高掛在天上常常代表溫暖和希望的明日。」

「明日守護者,不是一個守護大家為大家帶來明日的人,是一個有著被明日所守護著的人,也許小容離開了我,可是她還是以某種形式一直在我身邊,這對我來說,就是種最令人感動的祝福了。」





「所以,不要哭…」老先生摸摸我的頭,像是老伯伯看著自己可愛的孫女一樣,「你有幾分跟當年的小容一樣,可是你比他更漂亮,這樣子的臉怎麼可以流眼淚呢?」

「說起來,如果不是妳,我這多年來無人傾訴的事也可能就此與我一起長埋赤土了。」

「謝謝妳呢。」老先生笑著說。

「……」聽著柯老先生的話,我慢慢垂下了雙手,放到跪坐的雙腿上,「…嗯。」可是我的語氣中仍然帶有兩分嗚咽。

「不過,可惜的是,當年我還是沒有辦法找到SLE的醫治方法,就此與世隔絕了這麼多年,大概等我下去見閻王了小容要罵我坐吃山空偷懶不做事了,哈哈。」

「老先生。」我深呼吸了幾下以平伏情緒,「現在醫學很發達,紅斑狼瘡已經有了很多的醫治方法了。」

「嗯…好消息呢。」





「那,小女孩,你是怎麼把我破壞了的錄影帶還原的呢?」

「錄影帶不是打碎就可以的…它真正記錄資料是裡面的磁帶。」

「喔喔,這樣嗎,那我當年就虧了,想說把用了我大部份積蓄的錄影帶統統打掉,結果沒打成白痛心嗎…哈哈。」老先生笑了起來,「你知道嗎,當年錄影帶一片可貴的很呢。」

「嗯…可是老先生,在我找到的影帶中,卻很少貴夫人的身影,那是代表你留起了另外的錄影帶嗎?」

「你答對了,就鎖在我身後呢,」老先生用姆指指向他身後鎖上的矮門,「雖然要杜絕後來的人知道這件事,免得在暗地裡搞屍體研究的瘋子或者甚麼的打擾馬家,而把影帶都打壞,可是留有我跟小容最後時光的一片,我可是怎樣都下不了手呢,因為那已經不光是一片影帶很貴的問題了。」

「嗯…而且為了記念她,我也繼續用那番鬼神說辭,叫村長把村名改成容生了,生容,容生,就是這回事了。」「而且容生村這從字面上解讀也是很有意思很不錯的村子名呢。」

「嗯…」我默默地思索著老先生的故事。

「小女孩,記得我的故事等我哪天入土嚕,才能說出去喔,」老先生此刻表現得充滿精力,「而妳呢,」老先生抓起我的手心拍了拍,「如果找到妳的明日,不管是守護他還是被他守護也好,也要好好的把握到底了。」





「那就這樣吧,老人家我要睡了,有緣的話妳就再上山來探望我吧。」

「啊…柯老先生!」

「怎麼了?」

「我可以為你拍一張照片嗎?」

「像是錄影那樣?」

「不是,只是拍一張不會動的畫面。」

「嗯…那你等等,」老先生把後面鎖上的矮門打開,從中取出一片滿佈灰塵的錄影帶,「讓我拿著這個拍吧。」





然後我為老先生拍下了一幅名為『明日守護者』的照片,照片中盤腿而坐的老先生看著自己手上的錄影帶,臉上露出很微小…很微小,那象徵人生中最美好的事的淺笑。

而我自己,承蒙柯夫人與柯老先生的故事所賜,讓我知道,仍然在世的我,仍然有幸可以靠自己的雙手實實在在的去保護別人,縱使我是柔弱的女性,也有我堅持可以達到的事,而且,說不定,在堅持與努力不懈過後,也許又是另一個讓我增廣見聞…或者也從中得到甚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