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蔥勿語》(十二)
 
 
 
 
飛機停泊好以後,我在自己面前的椅背袋抽出嘔吐用的紙袋,沿路離開機艙的幾十秒路程上,亦搶劫般抽走其他座位上未被使用的。
這一個個滲滿膠質的小袋,其實像極了夜市小吃店的物品。
我怨自己真是個怪人,怎麼將嘔吐物跟好吃的食物聯想在一起。以後若在人來人往繁華的街道上捧著熱騰騰又油膩的小吃,恐怕會倒胃口。
 
踏出機艙後,猶如安裝上自動導航的直奔向洗手間,扶著洗手盆要咳出血膿似的大力嘔吐。


混合了食物飲品藥物和胃液的青黃色嘔吐物黏附在潔白瓷盆上。
嘔吐間仿似用盡身體的力量,但一下拍打在水龍頭上仍能有足夠力度釋放出色澤如棉紗的強猛水柱沖淡了來自我體內的穢物。
我洗了把臉,灑濕了額前頭髮。
雙手支撐在洗手盆上,稍事休息了一段時間後便離開,依照指示到達領取行李的地區。
 
走在滿室清爽冷氣空調的地方裡,背後一片濕了又乾的冷汗更見陰涼。
在模糊與清晰交錯的視覺間,看到眼線女現身在行李輸送帶前,上身傾前靠在拉出的紫色行李箱手柄上,咬著一盒乳酸飲品的飲管,姿勢輕佻地望着腳步漂浮的我。
 
「沒事吧?」
眼線女瞄向我濕了的頭髮。


「周自存。」我走過她身旁,右臂擦過她的右肩。
說出自己名字,像一般入院前告訴醫護人員說的那樣以確認自己思維清晰。
 
 
「你的行李?」她咬著飲管含糊說。
「原定不是到這裡來,沒帶備行李。」
 
一路走,一路行李箱底輪滾動的聲音伴隨在身後。
眼線女沒如約定的在我沒寄倉行李要取的情況下自行決定要跟隨我,這戲劇般的情節,出奇地沒使我興奮或緊張。
 


我抓住一個不易被察覺的時刻,捶打一下空洞的頭殼。
「到哪裡去?」
「我?」
「是,你要到哪裡去?我沒地方要去。」
她放開飲管:「到我的地方?」
 
我頭回望向她,視力依然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只能憑藉她的紫色行李箱、純黑色過耳短髮、淺藍長頸巾、白色貼身上衣、黑色長褲、長肩帶黑色小手袋,這身衣著打扮以作識別。
「請引路。」
我讓她走在我之前。
出奇地,她沒有踏出腳步聲。
我瞇起眼,想看清她的鞋子,但只能看到介乎藍色與黑色的綁帶鞋款。
 
尾隨她來到車站。
她給我遞來掌心大小的車票。
這時可以看清電腦列印的文字,目的地是個熱門溫泉區,十六分鐘後出發。


 
我抬頭望向正在收好零錢的她。
「我要怎麼稱呼你?」
「瑪莎。」
復原時間剛剛好,使我能看清她的臉。
撇除粗黑眼線,她的眼珠是深啡色,鼻樑高得來比慣常看到的窄,有點像整容過後的假鼻子,臉型鼓漲偏圓,下巴是突如其來的收窄尖削。
「謝謝瑪莎。」
 
「嗯嗯。」
 
她應該是想要「嘻嘻」的笑。
合攏的嘴巴,聲音只在口腔裡、舌頭上緩慢移動,導致變調。
 
我倆站在月台上,沒說話的看着顏色雖為灰黑,但予人感覺乾淨無菌的路軌在等。
整整等待了十六分鐘,神奇的是,感覺似是等候了五分鐘而已。


一眨眼,列車便來到面前。
 
「真的要跟我走?」
瑪莎問。
「是。」
這次換我帶領她來到車票上所指的位置。
 
我坐靠窗的那邊,她是鄰近路口的。
 
坐下後,察覺出口腔裡殘餘酸臭的嘔吐物氣味,同時胃部空空的,雙臂皮膚冷冷的。
「有吃的嗎?」
瑪莎在小手袋裡找出一包壓碎了的餅乾:「飛機派發的食物,要嗎?」
「謝謝。」
 
我把碎成顆粒的餅塊壓得再碎,碎成粉末,再使勁壓實。


 
「這樣好嗎?」瑪莎問。
我小心翼翼拿起這粉碎後又重組,按壓成另一個狀態的餅:「非常好。」
 
各種原因交集而成的疲倦使我放任地依倚靠在瑪莎肩膊上。
放鬆的身體、放空的頭腦。
此刻的我,上半身也許比正常狀態的那副身軀重了那麼一點點,枕在身高體型比我少兩號的瑪莎身上,她同樣會感受到壓力嗎?
 
我吃重組後變了質的餅,仰望車窗玻璃封口用的半透明防水膠。一對手連頂部那幅跟公共泳池浴簾顏色一樣的膠質窗簾都無力放下,卻能摸索中找抓來掛在瑪莎肩頸上的頸巾覆蓋到身上。
迷糊中,我閉起眼。
 
「周自存。」
瑪莎喚了我一聲。
我並未回應。
此刻的我倦得連張開口的氣力都沒有。


可能她會因此而誤會這不是我的名字,也可能誤以為自己記錯或說錯。
 
透過身體的輕微動作,閉起眼的我估計瑪莎穩定住我倚靠中右邊身,只用左手活動。
單手拉開小手袋取出一點小物把玩,檢查手機訊息、擦擦眼睛、撥弄頭髮,看看左前方、左後方……等等。
細小的動作引發出零碎細微的聲響,像個身型矮小的小偷懾手懾腳的走入睡房。
 
 
「周、自、存。」
瑪莎在我頭頂說。
微溫的口氣有別於來自通風口的涼風,暖和如薄霧。
但真正的霧是暖的嗎?
 
我驚醒中失禮地將頭滾過她胸部,跌落到她腿上,撞到小手袋的金屬鎖扣。
 
「到了?」
我冒冒失失中爬起身,雙手戴頭盔的扶住頭顱。
要不是這樣,還錯覺頭部和肉身在睡夢中不慎分離了。
 
我定睛看着瑪莎,粗黑色眼線尚未因長途車程而糊掉。
 
「下車。」
瑪莎木無表情對我說。
 
倒是我在休息過後覺得自己表情豐富多了。
 
 
我跟着瑪莎。
她腳步熟練得猶如歸家的暢順,這使我一度懷疑她本來居住此地。
 
也好。
我望向周圍日落黃昏過後迅速變暗的天空。
紫紫藍藍幻彩的顏色跟她一臉韓式化妝有着某程度上的相襯。
 
如果她長居於此,她的房子是劇集中看到的那一類附帶小花園的復式積木形樓房還是現實一點的四層高大樓中的一間用單薄磚牆間隔而成,內裡密密麻麻地塞滿各樣仿彿總是小了半號的家具,狹窄得轉個身也覺困難的小套房。
 
 
「上車」、「下車」……
直至她帶着我穿州過省似的繞着各座翠綠山巒後在一個站牌前叫我。
「周自存!」
 
幸好背後的隨身背包一直驚覺性地掛在肩上。
她在車廂外一叫我,便能立即收拾好一切動作爽快地下車。
 
「還可以吧?」
瑪莎站立在既似民宅亦似旅館的地方前。
黃色燈泡照亮了她的臉,鮮黃色光線如胭脂般溫和地掃在她臉頰上。
一個老式特寫硬照化妝大概如此。
 
 
「你住在這裡?」
視線搜索著看劇集時都會看到懸掛在門框旁的那類門牌小木板。
電腦程式設計的字形、人手刻畫的個人化字體、豪華氣派的金漆牌,還有翠玉色毛筆字豪邁揮灑在石板上的……
每一個,都適合她。
可是我找不到,那個寫上了她並沒有告知的姓氏。
 
「差不多一年前預訂的旅館。」
不知怎的,直覺告訴我瑪莎的語氣態度顯示著 --- 她覺得我對這地方有所不滿。
 
然而,我並未因為任何一點而產生半點不滿的地方。
相反,這類型懷舊建築的平房是我從未接觸過的。
過往我都入住網站搜尋榜頭幾位的大型酒店,眼前這些特色旅館,我想都未想過有機會踏足。
 
 
「要遲到了。」
瑪莎拖著行李獨自穿過小庭院,踏在燒餅似的石階上,一步跨一步的朝玄關走去。
 
看她對這裡熟悉的程度,我禁不住問:「你到過這裡來?」
「一年前。」
她背對著我回答。
有些地方,其實當事人不過到訪過一次,但偏偏那熟悉的程度卻像回家一樣。
反過來,搬家後,即使那地區那街道那大廈已經列入為「家」,有關那地方周邊的卻總如下雪般不停抖下令人生寒或發怒的陌生。
 
一年前。
我踏着每邁出一步便會擦出「吱吱」聲的木地板。
不曉得這煩人的聲音是因為襪子擦在地上還是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磨擦。
所以要選擇的話,還是喜歡鋪上軟綿地毯的地方。
不說其他,就是跌倒了也不會產生太大痛感。
 
我四處張望的觀察這間小旅館。
從老舊款式的裝潢設計還有張貼的飲品廣告海報來看,這裡有五十年、七十年、還是長達百年歷史?
 
望向瑪莎的背影。
純黑短髮下方那件白色上衣顯露出她背影的弧度,同時也掩蓋了身型上不曉得是哪些未知的不足。
 
 
我別過臉去。
一如以往困在百年歷史的校舍裡,課堂中觀看老師教授課文知識的時候,視線暴風雨橫掃般左右穿插,觀察課室裡的各種東西。
有時候是天花上的長型光管,常常覺得這些條狀物體像極怪物,不覺得它自己有多惹人煩厭的倒吊黏貼在天花板上。
也有時候會望向靠牆而立的儲物櫃。四十五格灰色鐵櫃,但這班房裡只得二十九位學生。
座位安排在後排的我,自然在觀察班內的時間分配上,分配最多部份亦自然落在同學們的背影。
 
數年來觀察所得,男生當中世勛的背影最好看。
寬廣得來沒有一種遙不可及且難以觸摸的剛烈,形象恰到好處,肌肉底下的骨骼甚至還有種鋪上軟墊般舒服柔軟的印象,靠在這種背上或許會舒服得讓人不願離開。
而女生之中要數茉莉的背部最為出色。
柔美順滑的腰線、咖啡色的中長度秀髮恰好遮掩了校服連身裙背後的鈕扣。一舉一動談笑風生之間,白色潔手液接近貝殼色的圓形膠鈕會在髮絲間閃現。
我好奇女孩們怎麼將手屈曲往後扭去,在眼睛看不到的情況下扣好背上那五顆鈕。
 
 
「哈……」
我在迷思中打呵欠。
 
「我的話有那麼沉悶嗎?」
瑪莎雙手抓住行李手柄站在一道比正常較為窄小矮細的門前。
「你說過話?沒注意,我在想從前的一些無聊事。」
 
「想女人?」瑪莎將唯一的門匙插入門鎖。
「先想男,再想男,然後女。」
「神經病。」
瑪莎打開門,右腳尖配合手部動作踢了門腳一下。
 
「哪裡奇怪了?我猜你很多時候也在想女性而多於男性或死物。」
「你怎知道?」瑪莎打開行李箱,逐一取出各種美妝用品放到電視機櫃上:「這幾天我正好不停地在想著一個女人。」
 
我用手指擦在她的眼線化妝上:「這要用甚麼才能卸掉?」
吞嚥一下之後用半乾且口味清淡的舌頭舔到瑪莎眼睛上。
因塗滿睫毛膏而變得粗硬的睫毛刷子般擦過我的舌。
如果刮走了我殘留在舌頭上的止痛藥而使我頭痛難耐的話,她可要受死了。
 
我一把摟住她的肩拉向自己。
尾指粗暴地來回擦着她的眼眶,拉扯出幼細眼紋:「原來這樣是抹不去的。」
 
瑪莎將我推開。
握拳的手打在我腰側:「走開啦!」
 
我沒應她的要求走開,維持姿勢留在原地。
反過來是她關上行李箱,到浴室「乒乒乓乓」的執拾了一堆梳洗用品,用藤藍盛載着,離開房間。
「泡溫泉。」
 
 
「請便。」
我揚起手。
 
在瑪莎離開房間以後。
我稍微壓低手拉起頸後的衣領,翻過來,將衣服脫掉。
 
接下來也除下身上的所有衣褲鞋襪,一拼將衣物都帶到洗手間去一一清洗。
 
放了大量旅館提供的沐浴液到衣服上製造出綿密的肥皂泡,沖刷了好一段時間才將這香噴噴的東西沖走。
泡沫越過擱在一旁的白色球鞋。
沒刻意去刷亮,但化學泡隱藏中的七色光澤不多不少留在鞋面上為它添上一種兒童玩具的繽紛形象。
 
我握住花灑將水沖灑在鞋頭。
 
確認好所有衣物鞋子都清洗乾淨後才想起也該為自己的身體清潔一下。
 
同樣用上大量沐浴液和洗髮精。
我也沖刷了好久好久才洗去身上髮上的藥味。
將前臂放到鼻子前深吸一下,嗅不到任何味道,只吸入了一團水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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