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密語》(八)
 
 
踏入二十歲的一年,吳宜凌住進了我已租住近一年的小套房。
這小套房是我人生中第二個租住的地方。
中學畢業後不久便捧著各種理由搬離長大的家。
理由不因為與家人不和或其他問題,只是想趁年輕的時候好好享受一下只能在年輕時感覺到的一切。情況有點像周自存,在應當求學的階段獨自到各個可能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地方旅遊流浪,即使長大後退休後一樣能到同樣的地方以同樣的方式遊玩,但那份感覺和情懷肯定不一樣。
很多事情錯過了便不可能重來。
 
「搬家了嗎?在哪裡?」


周自存罕有地主動給我來電。
「是。」我跪坐在狹小的空間裡那張比標準單人床稍寬的床上與他通話。
耳際的迴音證明了我身處的空間有多侷促。
 
「回來時還可到你家玩嗎?」
周自存說的「回來」實際上是指他旅遊回來,但從來對我們這群中學同學所表達的都是留學期間休假回來。
關於獨自旅遊一事,他隻字不提。
各人也如禁忌的對此事嚴守封印,深怕若是誰不小心揭開,日常接近零情緒的周自存會爆發出怎樣的一股可怕氣勢。
 
「不是搬家,我獨個兒搬出去住了。」


我呆看面前那道距離伸手可及的牆。
變灰的白油漆上塗上的淺綠代表了一片青草地,蛋黃色蛋殼似的圖形代表了鬱金香,三朵黃色鬱金香由大至小從左至右排列,是上一位住客留下的平面裝飾。
逐漸發呆的眼,看着同一個點看久了很自然地因視線模糊而看出一種化開的影像。
 
「獨居?不怕嗎?」
周自存一貫傻傻的、吃驚的口吻。
 
不知為何,我對此感到可笑。
再驚險的地方他都到過了卻擔心別人獨居。
 


我想取笑,但笑不了。
如果周自存在我面前,是會溫柔地捉起我的手,從手心傳來一種海綿包圍般的溫暖,無知的皺眉說:「不怕嗎?」
而當我回答說不怕的時候,他會遲疑地望向左邊,那隻小獸犬齒隨之咬住唇邊,口齒含糊的說:「讓我想想。」
 
「想都別想,才不是叫你住進來。」
我對電話說。
「那麼一個人的時候得注意點。」
聽著他暖心的叮囑,我摸在胸腹上:「你呢?還會失魂地跌倒嗎?」
「哪裡跌倒便從那裡站起,沒大不了。」
「聽不懂便算。」
「右手腕?不打緊,鋼琴試已考過,又沒打算當音樂家,哈哈。」
 
其實我想說他肋骨上的傷,而原來隨便抖一下便能抖出更多傷患。
 
「單車撞到的吧,才不是什麼。」


「不是超市貨物嗎?」我胡說一個虛構理由。
「不,超市是另一次,幸好躲得過,否則死了。」
「是嗎?」
我望向只消用力一撞便能打破的門鎖。
周自存到底藏了多少謊話在我們之間?可能謊言只在他的世界,或留在旅遊點去了。
 
「世勛。」
「哦?」
「看看你身後。」
我望向剛從唯一的入口進來的吳宜凌。
 
「有甚麼好看?」
「說笑的,我沒靈力知道哪裡有鬼。」
「哈!」我跪在床上稍微調一下姿勢。
 


「要我出去一下嗎?」
吳宜凌輕力放下手袋,打手勢詢問。
 
看樣子完全不覺她是這種識時務的人,但她是。
怎麼梳理都有點蓬鬆感的頭髮、笑起來像狐狸一樣眼角拉得長長的眼睛、窄小的鼻、在夜店工作卻顯示出身體健康的唇色。
沒有在笑的時候,是個看來安靜的人,說話時卻莫名地令人覺得好吵,話速與正常人無異,但吐出的每個字總覺有股細微的韻調包裹住,多聽會惱人生厭。
 
我對吳宜凌搖頭,對周自存說:「嚇不到我的。」
「如果說你那邊有人,會比遇到鬼更害怕嗎?」
「哪裡有人?」
我望着在整裝執拾的吳宜凌。
 
「說謊鬼,有其他人在你聲稱獨居的地方。」
「生氣?」
「怎麼可能,你也從來沒對我生氣。」


「要知道是誰嗎?」
「不想,要掛線了,再見!」
 
我氣得對電話大哮大叫:「無時無刻在編造謊言的是你,反過來責怪我。還有你,住在這裡嗎?登記人是我。」
「那我走吧!」
吳宜凌想都沒想的拾起手袋。
 
我拉住手袋肩帶:「不是在說你,以後看到有個叫周自存的人來電給我直接掛上便是。」
「那是誰?能讓你傻子一樣的大吵大鬧一下子溫和一下子暴怒。」
「才不是。」
我取過她的手袋放回原處。
 
「看看你,提到他便靜下來了。」
「要聽我說這個人嗎?」
吳宜凌翻起白眼:「不想聽,你認識好多好多人。」


「不是呢,這個要知道。」
我把雙手放到她肩上,要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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