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話

 【向人訴苦不過是徒勞,與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

 關於太宰治,還有另一段軼聞。
太宰治曾邀請晚輩到家裡交流感情。本想主動搭話的他,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於是便在等待晚輩開話題時獨自借酒消愁,結果竟就這樣喝得酩酊大醉。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跟太宰治還有點相似呢。
當我的意識恢復過來時,我頭痛得快要裂開來似的,仔細地感受到熾熱的血液宛如滔滔洪水湧進狹窄的腦血管內,心臟每跳動一次,大腦就隨之劇痛一次;心跳也是急得像個不熟練的鼓手那樣一亂了節拍就心急如焚地亂打起來;四肢亦很無力,仿若有無數螞蟻在我的手腳掌血肉底下爬來爬去般痲痺不已;昨夜酒精灼燒喉嚨的感覺,也仍然殘留著少許。
宿醉的感覺真難受。
我勉強張開了雙眼,發現自己正身處在自己的睡房裡。


窗外微弱的陽光被窗簾屏蔽著,光線不怎麼明亮,大概是才剛日出的樣子;床褥猶如黑洞般吸住我那疲憊不堪的太空衣,從未發現靈魂如此重。
有人說,人類靈魂的重量約為二十一克,然而這「二十一克」根本一點科學根據也沒有;在我看來,有質量的其實是人的煩惱。靈魂之所以沉重,純粹是由於那人的煩惱特別多罷了。
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家的?我問自己。
我對昨晚的記憶就只停留在我一杯一杯不斷地用那些「安眠藥」點燃我的食道,試圖以此把我靈魂的重量燃燒殆盡。
然而,看來我失敗了,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酒精落在胃袋裡,經過消化系統再被身體吸收,整個過程都發生在物質維度上,那些酒精又怎能消除我那偷偷躲藏在靈魂裡的煩惱呢?
我甚至不清楚我為了什麼而感到煩惱。
別人在感到煩惱的時候,總會找到一個樹窿吐吐苦水,我很羨慕這種人。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的煩惱、自己的思緒,因此才能把自己的心聲向他人表露無遺;這些人其實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甚至必須為自己擁有這樣的能力而感恩。
「你醒嗱?蓮。」忽然聽見瑠衣的聲音。
有點難以置信,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瑠衣坐在床邊,就在我身旁。那種感覺就像以前每當我醒來就看見妹妹一樣,感覺安心多了。當我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感覺就好像看著真的妹妹一樣。
「……瑠衣?」我嘗試坐起身來。


「你發緊燒,唔好亂郁啦。」她扶著我。
「妳……係點入到嚟㗎?」
「咪用你條鎖匙開門入嚟。係咪發個燒連智商都會差啲?」她說:「如果噚晚冇我,你早就畀伶音食咗喇。」
「吓?」
瑠衣沒有理會我的疑惑,並把一條濕了水的毛巾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
不知道是水的餘溫,還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那條濕毛巾暖暖的,本來緊皺著的眉頭也放鬆了下來。
然後,瑠衣把手輕輕按在毛巾上,順著我的臉龐抹下去,從額頭抹到脖子,把一點點的汗珠通通抹走。
還記得小時候,我也曾這樣替躺在病床上的妹妹抹汗。
那時我和妹妹還有茜三個小孩在公路上踏單車。那是一條接近郊區的公路,附近也只有一個小屋村,平常鮮有汽車會駛到這種人煙稀少的地方。
正當我們開到那條公路的一個彎道時,妹妹突然加速,剛好又有一輛貨車如一頭公牛般迎面衝過來,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妹妹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那時即使是兩天的時間,我也憂鬱得不得了,像是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似的。
當我還以為會就這樣無法再跟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相見時,妹妹才終於願意起床;那種失而復得的喜悅是無與倫比的,因此我便暗自地打算送妹妹一個大約三十元的淺褐色泰廸熊鑰匙扣,這也是由於妹妹當時整天悶悶不樂。
只是,三十元雖然不算什麼,但對一個小學生來說卻說得上是天價,我也不敢向父母提出要買那個吊飾的請求。於是我就趁雙親不為意時,從他們的床頭櫃裡偷走了三十塊錢。
當妹妹收到那個鑰匙扣時,她似乎很喜歡它。
妹妹的臉上終於再次流露出快樂的表情,後來妹妹出院後,她就把那鑰匙扣掛在書包上,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它。
手機忽然傳來訊息鈴聲,把我從回憶帶回現實。
我打開螢幕一看,是茜傳來的訊息:「你今日請咗病假?」
我用累得不住顫抖的手打字:「嗯,發燒。」
茜回覆:「好好休息。我放學嚟陪你=)」
我再打字:「唔洗。」,但就在我準備傳過去的那一刻,我頓然覺得這樣好像不太好,於是就把這句話刪掉,然後發了句「多謝關心。」便把手機放到一旁。
「我而家出去幫你買藥。」
瑠衣一說完,便轉身離去,不多瞥我一眼,卻被我瞅到她那像是在強忍著什麼似的表情。
我看著她瘦削的矇矓背影,彷彿察覺到她有說話未曾講,這種感覺很強烈,她絕對是有話想對我說,卻不知在忌諱什麼而欲言又止。
我不禁去想,其實她也是在獨自承受著自己的靈魂的吧,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憂慮呢?又是在逃避著什麼呢?到底她是在默默忍受著什麼東西呢?我真的好想探究下去,腦內愈是想她的事情就愈停不下來。我好想好想,好想了解她更多;如果可以,我也想為她分擔一些。
畢竟,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孤獨地在承受著什麼的。


縱使與別人有著再堅韌的連繫,也都是虛偽的,屬於自己的重擔終究還是無法卸給對方。因為從來沒有人真正明白對方。
但,此刻的我真的很想成為明白瑠衣的那個人,我不奢求她會對我作出回應,或是讓她待在我身邊聽我無病呻吟,我只想為面前這個真實的、能夠為我止痛的妹妹,付出我的真心。
有件發生在我剛升上中學不久的事,讓我耿耿於懷。
某天,我在男廁裡偶遇董老師在抽菸。他獨自一人站在男廁的氣窗下,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呼出的二手煙上升至天花板,再被那旋轉時會發出吱吱聲的老舊抽氣扇吸走。
而我則站在廁格門口前,呆呆地望著董老師。見我傻傻地站在這裡,他便從他的褲袋裡掏出一根香菸給我,叫我幫他拿著,然後又用火機點燃那根菸。
「嗱,而家我哋就係共犯。」結果他這樣說道。
「……」那時的我不懂反應。
「董焯。」
「吓?」

「名呀。」

  「啊……我叫蓮。」
「放學嚟圖書館見我。」
那天放學,我又真的很聽話地去了圖書館找他,或許是因為他給我一種好像很有故事的感覺;這樣說其實不太準確,因為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但董焯的故事卻在眾多故事之中顯得格外有趣。
當我剛走進圖書館,便看見圖書館正中央長桌上擺放著一瓶干邑白蘭地,而董老師則喝著他手上的玻璃杯,杯中盛著的是棕色的透明液體,跟那瓶烈酒相同顏色。整個圖書館就只有我們二人。


「今日喺二樓嘅男廁見到你擔住枝菸,今次就唔記你缺點,唔好有下次。」董老師故作嚴肅卻又強忍笑臉地說。
「彼此彼此。」我笑道。
「蓮……呢個名好熟,原來你就係嗰個人個仔。」
「你識我老豆?」
「大學識嘅,以前仲喺另一間學校共事過。」董老師說:「咁多年嚟,佢嘅性格一啲都冇變過。」
「所以呢個就係你喺到飲酒嘅藉口?」
「細路仔果然係細路仔。」他笑了笑:「呢杯有色嘅水,喺細路眼中就係酒,不過喺大人嘅世界入面,呢杯就叫做『熱茶』。」
多年後的我也終於明白他這番話的意思。
小孩悄悄把幾滴酒水含進嘴裡,只會感受到那受不了的苦澀,然後疑惑為何大人們總是對酒當歌;直到後來無知小孩長大成人,他才驀然明白,酒精的苦不比人生的苦來得難受。相比起來,酒精的苦更像是一杯涼茶。
「蓮——你父母幫你改呢個名,就係想你好似蓮花一樣做一個君子,喺眾花之中突出。但相對地,你嘅人生所要背負嘅嘢亦都比其他人多,而且呢一切,你都只能夠獨自承受……」
董老師說著說著,就把酒杯放下,拿起一枝鋼筆,在一張空白紙牌上寫上「受」一字,並把它交給了我。
「好好保存,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講嘅嘢。」
當時的我聽完他的這番囉唆,便懵懵懂懂地接過那張紙卡。話說起來,那張紙牌到現在也還完好地待在我的銀包裡。
終有一天,我或許會再把這張卡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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