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文憑試放榜了。

一大早,我已經開着電視,電話放在一旁,以便我第一時間回覆他。

可是,新聞報道了狀元的採訪,許浩宇還未聯絡我。

我替他捏一把冷汗。

他是因為父母仍不讓他讀攝影,所以跟他們吵架了?還是成績未如理想,現正去找其他學校?我很想傳訊息給他,問他到底怎樣,又怕會給他壓力。



我開了電話,看着昨晚的通話記錄。他昨晚跟朋友吃飯後,我們視像通話了一會。

「我怕今晚會失眠,所以想繼續弄我的作品集。你看看這些照片怎樣?」他共享了屏幕,讓我看看最近拍的照片。

「這不是上星期我們在西環碼頭的照片嗎?」

「對啊,你那時很專心看那堆跳舞的人,我也偷偷拍了你呢。但我不會放上作品集啦,那是我的珍藏。」

「讓我看看啊!為什麼不讓我看?」我假裝生氣道。



「哎呀,不要黑我面啦,黑面就不讓你看了。」他笑道,滑鼠游標移至一個資料夾,遲遲沒有點開。

「許先生,讓我看啦。」我嘗試擠出親切的笑容,但螢幕上的我不知怎地,看起來很有威脅性。

「噗哧——救命,我⋯⋯我好怕啊哈哈哈,不要殺我哈哈⋯⋯」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在螢幕的彼端反白眼。

他終於點開了那個資料夾,裏面全是我的照片。

「你是我的跟蹤狂吧。你想出我的寫真集嗎,吓?」



他仍在笑,氣呼呼地說:「如果⋯⋯如果我想出的話,你讓嗎?」

「不要。你自己珍藏吧,我不要我的朋友笑我,讓他們看到我這樣,太尷尬了。」

「我又沒拍你的裸體,半裸也沒有,沒什麼尷尬吧。」他點開我們在赤柱約會的照片,那時我剛從廁所出來,衝他笑了笑,被他記錄下來。

「我還寧願是半裸的照片,也不要他們看到我含情脈脈的樣子!」

「那下次可以拍你半裸嗎?」他乘勝追擊。

「嗯,你放榜之後,我們去海灘約會吧。」我想像了一下他只穿着泳褲,從海中走上沙灘的樣子。全身濕透,頭髮和睫毛滴著海水,泳褲的布料緊貼肌膚⋯⋯哈,好像會很性感。

我抬頭看著許浩宇,只見他臉色酡紅,笑意淫淫地看我。他也想像了差不多的東西吧。

「笑咩姐你?笑咩姐?(你笑甚麼啊?)」我反白眼道。



「咁你又笑咩姐?諗變態嘢啊?(你又在笑甚麼啊?想些變態的東西嗎?)」他模仿我反白眼道,但樣子很滑稽。我亦噗一聲笑了出來。

「不讓嗎?」我賊笑道。

「我這麼吸引你嗎?變態。」他開懷大笑,臉色更紅了。

我靜靜看著他。

如果可以繼續伴在他身邊,一直看到他笑便好了。 我知道,即是我們一起到加拿大,仍會遠距離,因為他報的學校並不在我居住的城市。即是那樣,我仍然想在同一個時區陪伴他, 一起過異地的生活。

他見我沒有說話,擦掉了眼水,凝視著我,「張仁,我想你了。」

「我們現在不就在聊天嗎?」我知道他在説甚麼,但我想他說得更清楚。



「喂啊,你懂我的意思的!」哈哈,他不願意呢。

「我們明天晚上可以見面嗎?我也很想你。」無論結果如何,我也會在他身邊的,不會讓他像暗戀我時般難受。

「但如果⋯⋯?」他臉色一沉。

「不會有事的。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

「謝謝你。我有點睏了,明天再找你吧。」

「晚安。」

………

我仍盯著我們的通話記錄,按着你的電話號碼,卻沒有撥打的勇氣,只能失神地看着電話彈出的選項。



如果他想讓我知道,他應該會告訴我吧。是他説會找我的。

我還在苦惱的時候,電話響起了。

喔,是李思妤。

「張仁?哈囉?」

「哈囉,你打給我幹麼?」

「我的表妹今天放榜了,成績還算不錯。她喜歡寫詩,說對中文系有點興趣,但不肯定應不應該改聯招的選項,所以我打來問一下你的意見。」

「哦。若她喜歡寫新詩——」



「張仁,你好像『哦』得很不耐煩喔,我阻礙了你嗎?」

「不是啦,只是——」我有這麼容易被看穿嗎?又看不見我的表情,她怎會知道?

「啊!我記得了!你的男友也是今天放榜吧!在等他的消息嗎?」

「對,他到現在還未聯絡我,不知怎麼了。」

「你可以問他啊?」

「不了,我不想給他壓力,他準備好的時候就會告訴我。」

「也是也是。你想跟我聊一會,讓你不要乾著急嗎?他找你我便掛斷。」

「好啊。話說你跟日本的男友怎樣了?上次聊天時好像沒有聊到他,在 Instagram也不見有任何更新。」

「啊, 我們還在一起,」她頓了一頓,「只是你知道,我們相隔異地,沒有經常見面,所以也沒什麼可以更新。」

「你覺得不能常常見面,會對你們的感情很有影響嗎?」我在網上看到很多人分享他們的失敗經驗,再加上自己的經驗,讓我很不安。很想知道李思妤到底是怎樣成功的。 

「若果說沒有影響,那我就要在說謊啊。 雖然我跟翟勇希之間只有一個小時的時差,但不能常常見面,或多或少也覺得失落。尤其是身邊的朋友會在街上放閃,但我們卻分隔異地,也會覺得不是味兒。吵架的時候,更覺得辛苦,會質疑我們是否要走下去。不過,能夠再見到他、觸碰到他的時候,又會覺得值得了。」

「所以你覺得不能觸碰是大問題嗎?不能觸碰就不值得嗎?」 我追問。

「不會不值得,但一開始對我來說是個問題。他的性欲比我低,更重視相處的品質多過身體接觸,但我很喜歡身體接觸,所以剛回港時不太習慣。不過,意識到自己喜歡他後,就覺得少了以前的親密時光也值得,我們又不是不能再見面。可是⋯⋯」她有點遲疑,「 我省略了一點事情。其實我很差勁。跟他表白時,我也不太清楚我有多喜歡他,就只是不想後悔,始終我曾很喜歡他。在日本的那段日子,我越來越習慣有他在身邊,卻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歡。於是,開學前,我們分手了。」

說起來,好像真的有這一回事,「我記得呀,我問你為何總在 Instagram 分享傷感歌詞,你又不說,弄得我不好意思問你。」

「不知為何,在你面前不太想承認分手的事。」她尷尬地笑了笑,「可能因為我口口聲聲叫你不要留下遺憾,放膽交往,自己卻失敗了吧。我不想你因為我的失敗而卻步,也不想你被遠距離困囿。」

我心裏不好受。我是最早知道他們交往的人,她卻不告訴我他們分手了。我明白她是為我好,畢竟,我得知這個消息後,應該不會跟許浩宇表白。不過,我覺得自己有點可悲,為她分擔的資格也沒有。

「我告訴他,我回港後要寫論文和實習,會非常忙碌,所以想分手,但那都是藉口。我就只是覺得很迷惘。然後,你記得我的中學師弟Jeffery嗎?他知道我回復單身後就開始追我,我跟他相處也覺得愉快,但我跟他約會的同時,滿腦子只在想翟勇希。那個時候,我終於意識到我很喜歡他,想繼續跟他在一起。我不期望他會再次接受我,我只想跟他坦白,但原來他仍喜歡我,所以我們又在一起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十一月的事。我們分開了三個月。」

「你們分開的時候有聯絡嗎?」

「我們在 Instagram 上仍有互相追蹤,但並沒有主動聊天。」

所以,某程度上,他們的關係因為距離而變得堅固了。

「原來是這樣。你現在跟他幸福嗎?」

「算幸福吧。我沒有錯誤放走了他,他仍然願意接納我,我很高興。我們仍然分隔兩地,讓我多少覺得遺憾,但知道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正跟我一起,是幸福的。你呢?」

「應該是幸福的。我們有約會過幾次,前陣子幫他補習 IELTS。他的母親不知道我們在一起了,令我很有罪惡感。我怕她能看得出來,所以都挑平日上午替許浩宇補習,然後一起吃午餐。」想起那些日子,我不禁眉笑眼開。

「聽起來你也過得幸福啊,你為什麼說『應該』?」

「我知道我説過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但我在意認識的人的目光。我很怕在公眾地方抱他,牽他的手,生怕會有認識的人看到。我怕他會不高興,但我不敢讓別人知道我們是情侶,尤其是家人和親戚。」遠離了我倆生活的地區域,我才斗膽牽他的手。 

「而且他到現在還沒找我,我怕他不能到加拿大讀書。我決定了不會放手,但我未準備好進入十四個小時時差的關係。我知道我不需要不安,但真的很困難。」

「我知道。若你真的很不安,你可以告訴他。我剛跟翟勇希復合後,他也有問過我,是不是認真的,還是只是不習慣沒有他的生活。我坦白了對他的感覺。意外地,他多謝了我。原來復合之後,他仍覺得戰戰兢兢,怕我是一時興起,導致他很不安。跟他坦誠相對對彼此也是好事。」

「但我年紀比他大,告訴他會不會顯得我很遜?」

「哎呀,既然你們都一起了,就不要計較這些事情。如果他真的喜歡你,無論你是個怎樣的人,也不會離開你吧。」

「你不覺得年紀大的話應該要表現得成熟穩重嗎?」 

「若你不是的話就不要假裝啦!年齡只是一個數字,也許他比你想像中成熟呢!既然決定了在一起就互相倚靠,不要裝自己是磐石,到頭來卻倒塌了。而且啊,你說你害怕在認識的人面前有身體接觸,那就慢慢來,循序漸進好了。害怕就不用勉強自己,逞強不是成熟的表現。」 

也是,我相信總有一日我會有足夠的勇氣。「哈,今天的李思妤很有道理。」

「我一向都有道理啊!之前都是因為有我關鍵性的助攻,你們才一起的!」

「對對對,那我請你們吃飯吧。」

「又不用那麼客氣。我們每人請一次吧,當『出 pool 飯』。」

「好啊。」

「那麼關於我表妹大學選科,你有什麼意見?」

「我認為……」

說了一半,許浩宇就打來了。

我跟李思妤說了之後再聯絡。

「喂?」

「張仁,今晚可以一起吃飯嗎?」 他的聲音帶點鼻音。他哭了嗎? 

「可以啊。」

我期望他會告訴我更多,但他沒有。

我終究忍不住,問:「你放榜的成績如何?」

「我可以現在告訴你,但若你想要驚喜,可以等今晚再說。你想呢?」

「嗯……」我想了一會, 有點怕面對真相。若他哭了,就代表是壞消息了吧,「今晚才說。」

「那你想吃什麼?中式?西式?」

「上海菜?你也喜歡小籠包吧。」

「好啊。」

「那我找餐廳。待會見。」

「待會見。」

我的胃開始痛了。還吃得下晚飯嗎?

………

「哈囉。」我站在餐廳門外,向他揮手。

「哈囉。」他看到我以後,立即滿面笑容,眼睛都亮了起來。 

到現在我還覺得很神奇,竟然有人會因為見到我就這麼高興。

我們進到餐廳,每人點了一碗麵,再點了紅油抄手、蒜泥白肉和小籠包。

「張仁,我中文有五!綜合有星!」

我有點詫異。不是壞消息嗎?他的成績比我預測的還好。

「另外,我的父母同意讓我到加拿大讀書了!」

「恭喜你呀!你的成果沒有白費!」

那他在電話上是怎麼回事?只是鼻塞嗎?我喝了一口茶,把手放到桌上。

「但我還要等學校正式取錄,所以不能高興得太早。我下星期五前要交作品集,星期六考IELTS,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輕嘆道,把手輕放在我的手背,衝我苦笑。

我環顧四週,沒有人在看我們。我反過來握著他,我的雙頰急速發熱。

「會沒事的。你模擬試卷的成績很好,而且你英文成績本來就挺好。我反而很怕我幫不了你甚麼呢。」

 「説話練習很有用,幸好有練習,我才不會支支吾吾。」他撐開我的手指,想五指緊扣。

「食物到了。」我立即鬆開手,指著正走來的侍應。

許浩宇看起來有些失望,可我也沒有辦法,只好轉移話題,「對了,你的父母怎會答應?他們不是很反對嗎?」

「今天早上收到成績後,就跟他們吵了一番。我最好五科得了二十五分,就跟他們説我要讀攝影。他們答應了,不過父親喃喃地說我既然成績不錯,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在攝影上。我跟他吵了一架後就打了電話給你,見了你會心情好些。」

我很高興能成為他的安慰。想說些什麼時,他接了下去,「我跑了出去,數小時後才回家。然後,父親跟我道歉了。好像是母親拉着他說了一番,才道歉的。父親解釋覺得攝影賺不了錢,才反對我的。我告訴他不是賺錢才算成功,但他顯然不同意。我也明白要有錢才能生活,但他金錢至上的價值觀,恕我不能認同。聽起來可能很幼稚,但我寧願收入低一點,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好過鬱鬱寡歡地賺錢。」

「 我也同意。所以你看到,我追隨自己的興趣,讀了不能賺錢的文科。在香港這個金融之都,很多人都只為了賺錢而營營役役,不利賺錢的事情不會被重視。父母想孩子學習琴棋書畫,只是為了增加競爭力,好讓他們進入大公司,成為『成功』人士。但對我們這些人,這種生活並不成功。所以離開一下也好,可以有點喘息空間。」

我夾了一個小籠包給他。

「你相信在加拿大的生活會更好嗎?」 他拿了一些醋。

「至少比現在好。我可以從事文藝的工作, 你可以追逐夢想,我可以牽着你的手在街上散步。」可以遠離這個讓我窒息卻讓我掛念的地方。

離開餐廳後,我拉他到公園的暗角,抱著他。

其實我不知道。生活會更好嗎?真的會預我所願嗎?我覺得比起加拿大,香港更像我的家,但我想離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可是,他呢?我是把許浩宇帶到了更好的地方,還是更差的地方呢? 

我感覺到他雙手在我背上,他那比我細小的身軀環抱着我,觸碰到的地方雖然隔了一層衣服,卻變得無比火熱。讓我更想貼近他,被這團火吞噬,不再胡思亂想。

我看着他,快速確認四周沒人後,吻了他。

他的唇上殘留小籠包湯汁的鮮甜味,我忍不住深吻他,唇舌交纒,想好好品嚐那淡淡的味道。

他推開了我,呼呼喘氣,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唾液絲。「太急了……」

「那你做主動吧。」我迫切地望着他雙眼,希望在他的眼眸看到同樣的迫切。

但他只別過臉,用力拉着我的手,在長凳上坐下。

他抓我的手掌是如此燙熱,讓我以為他發燒了。

「不行,我硬了……我們太久沒有這樣接吻了。」 他把帆布袋放在大腿上,捲曲着身子,側頭看着我。在街燈的映照下,四周的景色隱沒在黑暗之中,我的視線只集中在他的臉。臉頰上的紅暈染上一層曖昧的橙黃,豆大的汗水沿着面頰滴下,好不性感。

「如果我們在家就好了。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跟你做。」我低頭摀著嘴,希望他不會覺得我太齷齪。

「我也想。」

………

八月最後一個星期六,我去了送機。

他的母親有點驚訝我會來。雖然知道我和許浩宇是朋友,但她不知道我們這麼親近。許浩宇告訴我,他有點傷心,未能告訴父母我是他的男朋友,但未知道他們能否接受,所以想保密。

看着他排隊寄存行李,我覺得有點搞笑。明明是我先說要去加拿大,現在卻像是我追着他去加拿大。

「有點可惜,不能出席你的畢業禮。」他拿了登機證後,在我旁邊坐下。他的父母跟另外的朋友聊天。

「我反而有點後悔,我應該跟你一起出發的。又不是一定要參加畢業禮。」

「但你說過想去,你的家人也想出席,那你就去啦。我們很快就能再見面。」

「嗯。」

我們走到離境閘口前,他的母親為我們拍照。

他跟父母和朋友擁抱過後,走了過來,輕輕抱了我。他噴了我送給他的香水呢,脖子上有淡淡的鼠尾草香。

「喜歡你。」我輕聲說。

他拍了我手臂一下,「噓!我的父母也在。」

雖然知道他想保守秘密,但我還是有些失落。

我上了巴士後,收到他傳給我的訊息。

「我也喜歡你。十六小時後再找你吧~」

心臟要爆炸了。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