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廸徹底昏迷前,他聽到了佩汶傷春悲秋地哀號:「阿佑呀!究竟係邊個搞成你咁架!你快啲醒下啦!!」從悲壯的情感上看來,佩汶口中的阿佑就是她的男朋友,也正是木椅上那具男性屍體,但更令阿廸感到奇怪的是,那個死去的男生的臉,怎麼好像在哪裏見過……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阿廸和曉彤再次醒來時已在禮堂的舞台上,他們被背對背地綁在木椅上,矇矓的視野中看到了白色的光源,來自禮堂上方的鎂光燈。

正當他們尙未搞清狀況,一把熟悉的聲線突然從台下黑暗的某處傳來:「知唔知點解你哋會出現係度?」

「文傑?你快啲幫我哋鬆綁先啦!」阿廸認出了他。





「唔好意思,呃左你哋咁耐,其實我唔係咩文傑,我叫程天佑。」如真似幻的話語由遠而至,天佑慢慢步上台,在他身後的白光為他的到來添加了幾分神秘感,阿廸和文傑二人無言以對,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甚麼情況,在他們見前的,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文傑?天佑?

天佑在二人身旁踱步,安撫地道:「你哋兩個唔洗擔心,大家一場同學,我只係想搵你哋幫下手,事後我保證會即刻放你哋走,如果唔介意嘅,我想講一個關於我嘅故事畀你哋聽先:其實一個世紀前,我同你哋一樣,只係一個普通嘅高中生……」

[程天佑視角]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在港島西的一所由紅磚建成的學校,整齊的讀書聲從上層的課室傳來,穿梭在走廊和樓梯間,時間回到了1944年12月25日。

正值日佔時期的第三年,在這漫天峰火的歲月,大家都假裝一切如常地上課,但看着每天課室內的空位越來越多,卻又替本已惴惴不安的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有說不少同學跟隨家人逃難去了,也有說他們被日本軍人捉走當奴隸了,真實的情況也不得而知,惟一知道的,是大家的心思不再專注在課本上,而是沉浸在對未來的恐懼和絕望當中。

學校也因為要節省能源,一般下午二時左右便下課了,也不知道能夠上課的日子還有多少。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十分倒霉,生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代,沒有了單純的青春,沒有了精彩的校園生活,只餘下對戰爭血腥的記憶。其實我本來十分熱衷於上課學習,是班裏的高材生,但在這樣的環境下,知識不再能夠改變命運,一個人學識在朝不保夕的生活中似乎沒有比赤手空拳來得有用,連糧食和能源也開始短缺,一個飽讀詩書的書生又可以有甚麼作為?





父母其實也一早勸我放棄學業,雖然沒有明示,但也能夠猜想他們也有了逃離香港的念頭,而我仍然坐在這個班房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就是她。

我的鄰座江佩汶。

她不只是我的鄰座,還是我朝思暮想的對象。我偷偷把頭移向左側,眉清目秀的她正在認真聽課,戴黑色粗框眼鏡的她散發着文青氣息,活像小說家筆下的典型文藝少女。一不留神,她別過了頭,與我的視線相互交集,這一望,幾乎看穿了我的內心,看破了紅塵俗世。

「做咩呀?係度發呆?」佩汶不為意地問。

「無呀,咩事都冇……」我的內心小鹿亂撞,但還是沒有忘記今天的任務:「呢封信……畀你架,放左學先好睇。」





佩汶也沒有問太多,默默地接過了白色信封,但這並沒有破解尷尬的氛圍。

課室時鐘時針劃向下午二時前的十分鐘,站在課室門外的音樂科李老師突然大喊:「程天佑,請你出一出嚟。」

我心想:終於有人解救我啦,再咁樣尷尬落去都唔係辦法。於是,我拋下手中的中文課本,便跟隨李老師走到下層的校務處。走出課室前還慣性地回頭看了一下佩汶,那時的我並沒有想到,那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堂課,也是最後一次跟自己的意中人道別。

作為一個經常遲交雜費的學生,被傳召到校務處對我來說最平常不過,但當我從樓梯口轉往下層的走廊,我意識到一切似乎並沒有我相象中簡單,校務處的門前有兩個站得筆直的日本軍人,淺綠色的軍服即時勾起了我內心的恐懼。

我緩緩跟隨李老師走到兩名日本軍人面前,心中盤算着自己究竟犯了甚麼倒霉運,這時李老師才開口:「程天佑,日本皇家軍今晚有一個聖誕晚會,想搵個人彈鋼琴,咁我地全校得你一個識西洋樂器,所以想請你幫下手。」

在這個年代,要在香港找到一個會彈鋼琴的人着實不易,我之所以會接觸到西洋樂器,不得不提我的父親,他是一位從海外回流的音樂家,原本打算開班教富家子弟彈鋼琴,只是沒想到一回香港,日本的侵略使整個社會民不聊生,很多人三餐不繼,更遑論要花錢學習彈鋼琴這高檔的玩意。

此時的我坐在軍車上,左右兩邊坐着剛才的兩位軍人,像左右門神一樣封印着我的形神,使我動彈不得。我的雙手不斷抖震,雖然自幼在父親的熏陶下,我彈鋼琴可以算是有點功架,可是萬一遇上了難彈的曲子,也未必第一時間就能視譜彈出,到時候,面對着殺人如麻的日本軍人,我又將面對怎樣的下場?





經過了四小時的顛簸,天色漸黑,我到達日本皇家軍官雲集的一座官邸,從外圍的雕欄玉砌,到內堂金碧輝煌的大型吊燈,任誰也看得出這一班達官顯貴全都身份高尚,家財萬貫,只不過這些都是靠搶掠所得的不義之財罷了。


一名穿着西裝的男人迎面走來,身旁的日本軍人說了一大堆意義不明的日文後,西裝男對我翻譯說:「請你跟我過嚟呢邊。」

佈置華麗的大廳一角有一台鋼琴,我坐下來後不斷深呼吸,才敢翻開鋼琴架上的琴譜,看到歌名頓時鬆了一口氣,原來只是入門版的《普世歡騰》,看着場內一張張奸詐的嘴臉,對於為這群殺害忠良的人彈琴,我的內心有着十萬個不願意,但我知道我沒有選擇,只好乖乖地彈奏,我目光呆滯地看着五線譜,任由手指的指端在黑白琴鍵上游走。

我的心思並沒有在聖誕音樂當中,反而是在剛才在課室跟佩汶的互動上,她究竟會不會明白信中我所表達的一切?她的最終決定為何?

彈了兩個半小時左右,晚會還遲遲沒有結束,十二月的寒風從我背後的窗戶不斷襲來,我身穿單薄的校服,只感覺到一陣嚴寒侵蝕着我的脊骨,而且彈琴彈了一般長時間,手指都已經凍僵了,在琴鍵之上開始有點不太靈活。

外在的低溫和內在的惶恐使我亂了方寸,不小心彈錯了幾個小節,起初還可以挽救,但到後來實在錯得太多了,也許是壓力太大了,我根本難以控制自己的雙手,直到有一刻,一名相貌嚴肅的日本軍官向我投以憤怒的目光。

「是不想活了嗎?你這個下賤的奴隸!」他以兇狠的語氣罵着不正統的國語。

當時年少氣盛的我實在發自內心很討厭日本軍人,想也不想便向着他怒瞪,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





結果,被激怒的日本軍人從腰間的劍鞘拔出利刃,利落地揮了一下,我只覺手腕一陣劇痛,我看着琴譜和琴鍵上的鮮紅,看到分離了的雙手,我對日本軍人殺人如麻的認知果然正確無誤。痛楚隨着昏迷而消退,心底深處的恩恨情仇卻不減半分,而在那一次合上雙眼以後,我實在沒有想到,我竟然還有復仇的機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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