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某私家醫院的私人病房中。

這時候,私人病房內正上演著一場豪門爭產,三姊弟反目成仇的精彩戲碼。

潔白病塌上的躺了一個正在安睡的花髮老翁。若不是床頭的心率機顯示的心電圖仍有波紋,大概以為他已經死掉。

陳啟光,已經七十有三。他是香港地產界的老行尊,全港富豪榜的頭三名,更是多間建立多間孤兒院的善長人翁。他白手起家,擁有神一樣的經商技巧。

盡管如此,人類不是永垂不朽的神明,注定敵不過生老病死。陳啟光病重,需要動心臟手術。由於陳啟光年事已高,即使已經找來醫術高明的醫生,存活機會依然相當渺茫。





在家人的苦口婆心的勸說下,陳啟光接受了動心術的建議。

看到這裡,你以為是親情嗎?

諷刺地,父親手術失敗正是在床邊吵架的三姊弟的共同願望。

小時候的聖誕節,這三姊弟滿心童真,曾經一起蹲在窗邊,烏黑的眼晴從狹小的窗戶窺探繁星,祈求聖誕老公公騎著鹿車出現,然後爬進來送他們鐵皮公仔和洋娃娃。

「我們住在一樓,肯定首先派到我們家。」





「一定啊!」

爬牆,其實是蜘蛛俠才會做的事,但這不是重點。

那一夜,他們沒有遇到聖誕老公公,也沒有看見蜘蛛俠,但願望還是成真,他們得到想要的聖誕禮物。

咯!咯!一道狼狽的身影出現在窗戶外。

「啊哈哈哈!寶貝,聖誕快樂!」





這個穿聖誕老人裝束,身手笨拙的男人是他們的父親,陳啟光。

多年以後,那個窗戶雖然已經生銹,再也推不開,他們卻再次有了共同的願望⋯⋯

讓聖誕老公公摔死。

「我說,總之遺產平均分三份吧。」陳寶琴抱手道。

「大姊,你是外嫁女,最後都有人養,又何必跟我們爭來爭去呢?一句到底,我佔五成。」陳展安扠腰,在病床的另一邊反問。

「喂!你可是孻仔,出世之後已經不用捱窮,家裡最幸福就是你。怎樣說都不能佔半吧!」

「夠了。我才是長子,我佔六你們佔四,這不是理所當然嗎?」陳展進坐在梳化,皺眉點煙。

「無可能!」





「對,這公平嗎?」

正當這三姊弟要沒完沒了地爭論下去時,一直站在房門外的醫生推門而入,身後的俏護士拿著病歷板緊隨其後。

「陳先生,醫院範圍不能抽煙。而且,吸煙危害健康。」年輕醫生說道。

「關你屁事?」陳展進不耐煩。

護士走到陳展進面前,亮出一把手術剪刀,「嚓」的一聲剪掉煙蒂。

「小心不舉。」俏護士友善微笑,杏眸中的寒光卻讓陳展進把粗話嚥回肚子裡。

私人病房外頃刻鴉雀無聲,靜得讓人渾身不自在。





「咳咳,主診醫生今天有事,所以我替陳老先生檢查。我的護士很美,但愈美的女人愈危險。說實在的,她真的很危險—」

「吱。」俏護士白了醫生一眼,醫生聳聳肩。

「你們還有事嗎?我準備替病人檢查,你們大概沒有興趣看吧?」

三姊弟對望幾眼,悻悻然離去。

這位戴方框眼鏡,穿大白掛的年輕醫生正是黃嘉明。

至於他身邊那個長得比明星漂亮的俏護士自然是依翠絲。

病房房門關上,黃嘉明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輕嘆一口氣,眼尾餘光落在陳啟光蒼老的臉龐上。

「陳老先生,該起床了。」





陳啟光果然醒著。他緩緩睜開眼,好奇地打量這個料事如神的年輕醫生,然後默不作聲地看著天花板。

「抱歉啊年輕人,讓你看笑話了。」

黃嘉明搖頭應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我家的經嘛,特別厚。我經商大半世,最後才發現原來最難經營的生意還是這頭家,哈哈。」

陳啟光濁咳兩聲,蠟黃的臉龐掛著淒涼而乏力的笑容。

黃嘉明扶他坐起來,倒了杯暖水。

「謝謝。」





「陳老先生,你應該清楚這個手術有幾複雜,成功機會有幾低?」黃嘉明翻閱病歷板,隨意問道。

「大概撐不過去,哈哈。」

「該不會是你的兒女要求吧?當你手術失敗,他們藉此質疑遺囑,對薄公堂,讓自己成為最後的得益者。」

陳啟光呷一口水,用沉默代替答案。

黃嘉明不滿道:「不孝子。」

「嘖,年少求生,年老求死,這是人之常情。喔,對了,這位小護士是你的戀人吧?挺郎才女貌,眼光不錯喲。」

「他就想。」依翠絲矢口否認。

「陳老先生,你老花了。」黃嘉明尷尬搔頭,續道:「別轉移話題。作為醫生,我們必須確定你的意願。」

「或者說⋯⋯你不恨你的兒女嗎?」

「好吧好吧。醫生,你打開櫃桶的紙箱,把裡面的東西翻出來就明白了。」

黃嘉明狐疑兩秒,點頭照辦。

打開紙箱,裡面放了幾件玩具,一個「鐵人廿八」鐵皮公仔,一個「幪面超人一號」面具和一個椰菜娃娃,墊底的還有幾張泛黄,用畫紙摺成的聖誕卡。

「幪面超人⋯⋯鐵人廿八⋯⋯嘩,頭髮亂七八糟,這麼醜的妞。」

「你才醜,這是椰菜娃娃。椰菜娃娃是上世紀80年代,從美國興起的玩具。抱歉,這位醫生弱智的。」

「哈哈!想不到現在的年輕女孩都知道椰菜娃娃啊!」

陳啟光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年輕女孩可是活了過百年,比他閱歷還要豐富的魔女。

「這些玩具是他們小時候的聖誕禮物。想當年我還扮過聖誕老人逗他們開心呢!父母和孩子是贈予和回饋的關係。我買他們喜歡的玩具,他們的聖誕咭是我的回報。」

「真是現實。」

「當然,我是一個商人。假如我買一件玩具花幾百塊,那他們一張聖誕咭就值一千塊,至於他們的笑聲嘛,每聲當一百塊好啦。雖然他們長大後就沒有再歡笑過,但說到底我這個父親還是賺了。」

「我啊,打算賺最後一把。」

「最後?」

「如果我快點消失,遺產可以換到他們笑聲,那麼我仍然是贏家。」

陳啟光的歪理和瘋狂,也許只有身為父親的人才能夠體會。

黄嘉明和依翠絲聽到老人的笑聲,兩人心頭一酸,也不再說下去。聽到這裡,他們已經確定一個鐵錚錚的事實。

陳啟光一心求死。

不一會,當黄嘉明和依翠絲離去之際,陳啟光卻把他們叫住。

「醫生,你到時不會在手術室吧?」

「我還有更重要的『心臟手術』,其他醫生做不來的手術。」黄嘉明說道。

「那就好,看到在手術床翹毛的老頭會留陰影,哈哈。」

「我不會讓你死⋯⋯陳伯父。」

黄嘉明的話微不可聞,只有他本人和依翠絲才聽到。



與陳啟光見面的三日後晚上,奧托蘭姆的藏書廳。

奧托蘭姆的藏書廳位於學院南塔的頂層,挑高十米,分成兩個樓層,大拱頂玻璃天花讓天空的自然光灑下,使它看起來格外典雅。圓形大廳擺放一張張長桌椅,高不見頂的書架包圍大廳,扇形的排列和密密麻麻的書海井井有條。

這是一座巨大宏偉的圖書館,也是一座智慧寶庫。

「書,是實體化的自由之劍,同時是獨裁者的又愛又恨的工具。更重要的是,它們是薪火相傳的象徵,承傳前人的智慧結晶。」

這段話並非黄嘉明胡謅,而是出自《靈魂世界編年史》的序言,他曾經在房間的書櫃無聊翻讀時看過,對此特別深刻。

像之前說過,黄嘉明其實很聰穎,只是一向懶惰。

他沒有特別喜歡書本的氣味,但此時他卻不得不讀。

時間無多。

此時已是晚上,在藏書廳中修習的學生陸續回家,使這裡顯得冷清。

黄嘉明在書架前來回踱步,指尖像太空人登月般漫步,企圖在茫茫書海中尋找他要的資料。

「調整,調整⋯⋯怎麼還是沒有?」他氣餒搖頭。

自從陳啟光見面後,他這幾天放學後都待在藏書館中,情況已經維持了整整三天。

當然,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黄嘉明正在躲依翠絲。

他們吵架了。



一對年輕男女坐醫院天台上,兩人之間散發著微弱的硝煙味。

「解釋一下,剛剛是甚麼一回事?」

「唔?」黄嘉明雙手搭在天台的欄杆,迴避依翠絲的目光。

「你應該清楚靈魂駭客的守則?」

永遠保持客觀,不能在接觸目標的過程中使其惡化。這是身為靈魂駭客的第一條戒律,亦是最重要的戒律。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的禁忌,道理就像做殺手不能出賣委託人,混黑道不能勾二嫂。

「所以?」

「你剛才的說話隨時削弱目標活下去的動力,讓壽妖有機可乘。」

入侵陳啟光靈魂的心魔名為壽妖,屬於D級心魔,特別喜歡患重病或絕症,像陳啟光這種病人。他們像寄生蟲般榨取宿主的生命力,同時使宿主的求生意志消沉,有的宿主更因此想歪,在疾病的折磨下自尋短見。

在一般人類眼中的病患自殺案,實情卻是壽妖作祟。

壽妖在眾魔中實力不強,亦不會在宿主身體具象化,使其變成魔物。可是,在靈魂迷宮吸取生命力後的壽妖實力倍增,而宿主求生意志愈低,他們的力量愈強大,死纏心之時計不放,是調整師頭痛不已的心魔。

要說的是,壽妖的聚居地正是煞魔嶺⋯⋯

「看到這種畫面,你可以不動氣,保持客觀?」

「我可以,這是工作。」依翠絲平靜道。

「是嗎?真是敬業樂業啊!我覺得我剛剛已經很厲害,至少沒有將那幾個不肖子女撕成碎片!陳伯父是我小時候曾經見過的長輩⋯⋯他是一個好人,不應該這種不幸的結局!」黄嘉明掏出布袋,把咖啡豆塞進嘴巴。

古魔的血在沸騰,黄嘉明很清楚。

「你不是神,不能掌控所有人的想法,還有他們的命運。」

「對啊!我不是神明!而你只是一個活了過百年,連基本人情冷暖都不懂的魔女。別裝得很懂我。」

「你甚麼都不知道。」黄嘉明看著發抖的雙手,彷彿手中握著一把槍。

讓他噁心的槍⋯⋯

讓他痛苦絕望的童年回憶⋯⋯

依翠絲凝視黄嘉明一眼,臉上不帶半點慍色,轉身而去。

「我唯一知道你是人類,至少你想要變回人類。」

這是當日依翠絲最後跟他說的話。



「我的語氣太重嗎?」黃嘉明忽然想起依翠絲,站在書架前愣神,自言自語。

「喂,魔女,不⋯⋯依翠絲,你應該要體貼點⋯⋯」

「不對不對⋯⋯」

「你要溫柔一點。哎,好吧,我之前說得太過份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好呀。」陽腔怪調的老翁聲從書架的另一邊幽幽響起。

與此同時,眼鏡後的棕眼眸在書與書的縫隙中閃爍眨動,把黃嘉明嚇了一驚。

「晚上好,二十一。」

「幹!」

從書架轉角走出來的是紐卡遜院長。

「你就不能用正常點的方法現身嗎?」黃嘉明咕噥。

「呵哈哈,做了虧心事喔?已經晚上還不回去,你的家人會擔心你啊。」

「反正我除了白雪之外沒有家人。」黃嘉明苦笑。

「真的嗎?」

黃嘉明移開視線:「當然。」

「好吧。在找甚麼?有院長可以幫忙的事嗎?」

「我在找關於『調整術』還有魂器的資料⋯⋯」黃嘉明含糊其詞。

「『調整術』,是跟靈魂駭客有關吧?嘿嘿。」

黃嘉明沉思兩秒:「我想印證自己某種想法。不過,找翻遍這裡的典籍,始終沒有我想要的答案。」

「答案?」

「例如把人類帶進靈魂迷宮。我知道那是禁忌,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哈哈。」黃嘉明聳聳肩。

「確實,靈魂駭客的約則中禁止將普通人帶進靈魂迷宮。這裡沒有你想要的答案。」紐卡遜壓下聲線,古怪地笑道:「院長我剛好有一本舊書,或者有你想要的東西,嘿嘿。」

「真的?」黃嘉明兩眼發光。

「嘿嘿嘿,要換個地方,到我的辦公室喝杯酒嗎?」

黃嘉明聞言,夾緊屁股:「我不賣色,絕對不賣菊花!我以前在蘭桂芳聽過這些對白不下百次。」

「你去死吧,怎會變成這樣弱智啊?」紐卡遜的金鴿手杖叩落黃嘉明額頭。

「院長?我不是弱智。」

「哈哈哈。快點走吧。」



院長室燈光柔和,壁爐的火光搖曳,在古老的灰牆上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整個空間傳出陣陣的煙醺肉乾、烤棉花糖還有波本威士忌的香氣。唱機的指針劃動平滑的黑膠唱片,披頭四的輕快歌聲繞樑不散。

紐卡遜院長很喜歡約翰藍儂,就連圓形眼鏡也是同一款式,黃嘉明暗忖。

黃嘉明第二次來到這間擺滿西洋古董和書籍的院長室,上一次已經是半年前,在這裡跟蘭鐸教的修道院學生對招,敗得一塌糊塗。

事實上,奧托蘭姆的學生也沒有幾個參觀過院長室,黃嘉明卻對此不以為然。要是讓其他人知道大概會犯眾怒,先被脫清光,然後吊在奧托蘭姆的旗桿上示眾洩憤。

這時,黃嘉明已把陳啟光的事情和盤托出。紐卡遜院長本來就清楚他的事情,而且直覺告訴他,這個慈祥老人肯定可信,擁有跟團長一樣的氣質。

紐卡遜院長拿著一本泛黃,書角被蟲蛀掉,用麻繩當橡根紮住的手札。他翻開手札,遞給黃嘉明,後者猶豫接住。

當黃嘉明看到紙上的墨水字時,瞳孔驟然收縮成針,思緒像掉進大海的鉛塊,一時間沉沒在其中。

「無錯無錯,就是這樣。難怪『調整課』沒有教,正常調整師都不會『讀心術』⋯⋯」

「對對,原來還有這種方法嗎?」
「我的想法果然沒有錯。」

黃嘉明一邊呷威士忌,一邊翻讀手札的內容,讀得津津有味。他的眼眸中閃爍興奮的神采,像鍊金術師找到賢者之石的鍊成方法;篤信有外星人的科學家發現真正的外星人;考古學家找到恐龍遺骸。

這本手札闡述了「把人類帶進靈魂迷宮」的方法!

跟黃嘉明苦思出來的理論一樣,而且手札所寫的方法剛好踏在灰色地帶上,沒有觸犯靈魂駭客的約則。

不是從軀殼扯走對象的靈魂,而是讓他們進入夢境,然後成為他們的「夢之橋樑」連接至靈魂迷宮。當對象醒來後,最多感到疲倦,並不會有生命危險。

而且,這個方法躲過法議廳的探測,倒了免卻不必要的麻煩。

這是一本禁書。

「這本調整師手札是我故友的遺物。他是一個學者,專門鑽研一般魂師不會去思考的地方。」
「也是,正常魂師都不會打算把毫無戰鬥力的人類挾進靈魂迷宮啦。」

「話說回來他跟你很相似,一樣不正常,哈哈。」

「相似?哪方面?」

「擁有跟你一樣,連魂師都會吃驚的神秘能力。你稱之為讀心術,對嗎?」

黃嘉明聞言一顫,聽到對方沒有發現自己是古魔,暗自鬆一口氣。

「這個手札像為你而設嘛,現在交由你保管。」

「院長,你不問我要讓誰進入靈魂迷宮嗎?」

「我相信我的學生。我只問一句好了,你會用在正確的地方,對吧? 」

「一定會。」黃嘉明重重點頭。

「那就足夠。」
「院長,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我想想。唔⋯⋯你想問關於魂器的事情,手札的作者是不是同樣喚出一把『槍』,對嗎?」

「院長都會⋯⋯讀心?」黃嘉明震驚。

「我靠的只是經驗。我那位故友是一位調整師,雖然性情乖僻,不過魂刃依然是劍。你的魂器可是學院最近的熱話,連導師都暗中議論紛紛。洛奇那個小子本來滿心期盼把劍術傳授給你,現在失望透頂了,哈哈哈。那是聞所未聞的魂槍啊!」

「史上最廢的槍。」黃嘉明補充。

他喚出古董銀槍,朝天發出「呠」的臭屁聲:「看吧。」

紐卡遜院長淡笑,出手快如閃電,瞬間抓住黃嘉明的手腕,讓槍管指向自己的眉心。

「院長!」

「開槍試試看。」

黃嘉明臉白如紙,猛然搖頭,眼前閃過一幕幕鮮紅的畫面,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在他腦袋轟炸。他的食指傳來刺痛感,痛楚沿食指攀至他身體每一條神經,每一粒細胞。

「來來來,我數三聲。」

「三。」

「二。」

「一!」

「夠了。」黃嘉明讓魂槍消失,深呼吸。

「行不行,想不想是兩回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魂器為甚麼以這個形態顯現。」

「我開不了槍,而且轉輪裡面空空如也,甚麼都沒有。」

紐卡遜院長饒有意味地指著清空的酒杯。

「空空如也,才能裝下萬物,容得下善和惡,不是嗎?」

黃嘉明默默咀嚼紐卡遜院長的話,直至告別時都參透不出紐卡遜院長話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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