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13年。香港。
 
我紅著眼睛,聽著凱琪說她的故事。
「那麼說,妳見到的阿立…」
凱琪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的說:「是他的思念吧。他早已經死了。」
明明我平時最害怕聽鬼故,但這刻,我心中絲毫沒有驚慌。
溢滿心中的,只有濃濃的悲傷。
「在他開門回家的一刻,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幻覺了。我當時只是想著,讓這幻覺永遠持續下去就好。」




凱琪望著窗外的天空,語氣平靜的說著。
「阿立在他回來的五天前,下班的時候,巴士於旺角遇上意外,他是唯一一個死者。」凱琪頓了頓,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是一個雨夜。我在家裡準備了豐富的晚餐等他回家。但是,他沒有回來。」
我聽著,靜靜的流著淚。
「自那天晚上起,我每一晚都做同樣的菜式,我想著,阿立一定會回來吃我做的菜的。每次他都會吃光光的,不是嗎?」
「然後,那天晚上,他終於回來了。」凱琪緩緩張開眼睛,呷飲了一口咖啡。
「那天明明沒有下雨,他卻渾身沾滿了雨點。我就知道是甚麼回事了。」
「看到和他的那張合照,我的心像被誰重撃著般痛。但我逃避著不去想,阿立明明就在我身邊啊。」
凱琪再次望向窗外的天空。
「但,他終究還是要走的。我也答應過他,不會再哭,要做一個堅強的女孩。」




凱琪對著天空,溫柔的微笑。
「看,阿立,我做到了。」
 
「葉小姐,我和阿立的故事就此結束了。這故事適合妳嗎?」凱琪把視線調向我,問。
我按停桌子上的錄音筆,「不,你們的故事還沒有完的。妳不是說他就住就妳心裡嗎?」
凱琪笑著點點頭,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對呢對呢,他就在這裡。」她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
「那麼,我先走了。謝謝妳聽我說故事。」凱琪穿上外套,微笑著對我揮手說再見。
「謝謝妳。再見。」我也微笑著向她揮手。
 
 




我茫然的望著窗外的天空,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有事情不開心嗎?」
一杯透著熱氣的咖啡端到我面前。
咖啡上有一個很可愛的龍貓圖案。
我抬起頭,是上次的男孩。
「妳眼睛好紅呢,沒事嗎?」許晨望著我的眼睛問。
我搖搖頭,他的眼神望得我心跳加速。
「剛剛聽了一個感人的故事,鼻子有點酸而已。」我揉揉眼睛說。
「這咖啡好可愛呢。」我望望咖啡上的龍貓拉花。
胖胖的龍貓頂著大肚腩,傻氣的望著我。
「妳喜歡嗎?」許晨問,他右邊的酒窩很深。看著他的酒窩,總想用手指戳下去看看。
「喜歡,」我點點頭,「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龍貓?」
許晨聳聳肩,「是妳告訴我的呀。」他指指我的手機殼。
我望望手機殼上的可愛龍貓印花,「謝謝你。」我笑。
「那請慢用,」許晨依舊親切的笑著,「小心燙。」




 
 
1894年。香港。海之家。第十天。
 
快撐不住了吧。
吃了藥以後,腦袋變得沉甸甸的,頭很痛。
藥裡大概是滲了酒吧。聽講是滲了白蘭地的藥。
這裡的醫生們都是洋人,大家都相信他們有方法治癒我們。
但留在病房裡的人的數目卻有增無減。
每天都有不少舊病患離開,卻有更多新病患來到。
其實,很多人初來的時候,明明就沒有病吧。
在他們這種胡來的療法下,卻一個個都倒下了。
呯。
房外傳來槍聲。又來了。
我握緊身旁海晴的手。她在抖震著。




「好冷…」海晴呢喃著,無力的回握我的手。
「加油,撐下去,」我氣若游絲的說,「我們要一起離開這裡。」
「我好想念…在海邊看日落…」海晴的聲線很輕很輕,彷彿快要消失掉。
「我們可以再一起看日落的,一定可以的。」我堅定的說。
 
 
2013年。香港。
 
窗外的天色漸漸變暗,我依然在咖啡室裡打著稿。
由凱琪離開開始,已三個多小時了吧。
我呷飲著那杯龍貓咖啡。
嗯?
怎麼這杯咖啡好像一直沒有減少過的樣子,我應該一早喝完了呀。
我望望手裡的咖啡,還有大半杯的份量,而且還是熱騰騰的。
我疑惑的望向咖啡吧後的許晨,他也正好望著這邊。




他微笑著指指我面前的桌子。
有一張小紙條在咖啡杯碟子下面。
「加油。」許晨的字跡有點潦草,但有種莫名的秀氣。
心底竄過一陣久違的暖流。
我笑,難怪咖啡一直沒有喝完。是他一直為我添飲吧。
我把紙條對摺放進口袋裡,繼續專注打稿。
 
 
我伸伸懶腰,稿件終於完成了。
我望望手上的腕錶,已經快晚上十一時了。
在這裡耗了一整天呢。
凱琪和阿立的故事。
學會放手的故事。
我們誰都以為放手不是甚麼難事。
可是,我們都害怕寂寞。我們被愛情寵壞了,我們害怕要回到一個人。




沒有人願意再面對孤獨。
放手很難,因為我們永遠無法馴服寂寞。
然後,很多人因為習慣,選擇了逃避。
他們沒有放手,沒有捨棄掉應該捨棄的。
到最後發現早應該要放手的時候,往往已經太遲了。
習慣,是很可怕的病吧。
當我們習慣了一個人,我們不想再改變。
當我們習慣了一個人,總是會變得懶惰,懶得再為這段感情付出。
然後眼睜睜的看著愛情一次又一次的枯死。
然後,我們又要再一次適應另一個人。
真是很累人呢。
如果我是凱琪,我會捨得放手嗎?
 
「很晚了啊,工作還沒完成嗎?」許晨微笑著,站在我的桌子旁問。
我搖搖頭,「剛剛完成了。也不是甚麼工作,就是寫寫文章而已。」
「這樣啊,我可以坐下來嗎?」他問,腳步已移向我對面的座位。
我點點頭。
「妳都寫甚麼呢?妳是記者嗎?」許晨托著腮問。
「不是啦,我只是個發夢要當作家的女孩。」我擺擺手,視線落向電腦旁的錄音筆。
「對了,你有甚麼故事可以分享嗎?我在收集不同的故事。」我興致勃勃的問。
許晨的眼神卻掠過了一絲悲傷。
就只是一剎那。
他的臉再次掛上笑容,「有啊,但也不是甚麼特別的故事啦。」
「沒所謂啊,甚麼故事也可以,」我頓了頓,「但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不用勉強啦。」
「那…」許晨忽然俏皮的笑,「我告訴妳我的故事,可是妳要請我吃飯喔。」
我失笑,「那一定要是個很棒的故事哦。」
許晨拿出紙筆,寫下他的電話號碼。
「隨時可以打給我。」他把紙條遞向我,「也可以直接來這裡吧,我每天也在。」
「嗯,」我接過了紙條,「是甚麼樣的故事?」
「是一個讓我遺憾一生的故事。」許晨說,「一個我永遠忘不了的人。」
「好像很沉重啊…告訴我真的不要緊嗎?可能會讓很多人看到喔。」我輕輕問。
雖然我在收集別人的故事,但我不想觸碰別人的傷口。
「不要緊,說出來會好過點吧?讓傷口接觸空氣,會快點復原吧。」許晨一臉輕鬆的說,彷彿真的沒有所謂。
但他剛剛的眼神明明很憂傷。
「很晚了,妳該要回去了吧。妳等我一下。」許晨說,離開了座位。
我收拾著桌上的手提電腦和錄音筆,喝掉最後一口咖啡。
今天喝了很多咖啡啊,會不會睡不著呢。
「來。」許晨走近,手上拿著一柄藍色的長雨傘。
我望向窗外。啊,原來在下雨。我都沒有發覺。
「謝謝。」我接過雨傘,「下次還給你。」
 
明天,會跟下一個故事的主人翁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