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罪人 下一個 就在你身邊》: 八。口香糖
八。口香糖
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九日。
分手，剛剛好六十天。
下班後經過東海堂，看到了各款別緻的蛋糕。
還有那款甜膩膩的，我最喜歡的北海道牛奶蛋糕。
自分手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吃過這個我最愛的牛奶蛋糕。
因為，這個蛋糕沾上了你的回憶。
你奪去了我的快樂，連我享受自己喜歡的食物的自由也一併奪去了。
你離開了我的世界。
你帶走的，不只我的愛，還有我世界的一點色彩。
你彷彿，也帶走了我的一小片分身。
沾著與你有關的回憶的東西，我再也不敢碰，連看都不敢看。因為它們，都沾有你的氣息，我見到就心酸。
失過戀的人都明白吧？
與他有關的風景。與他逛過的那條街。與他看過的那齣電影。與他坐過的那間餐廳。
還有，他喜歡的事物。
看到籃球，我想起了你。
看到繽紛樂，我想起了你。
想起你，心裡總是一陣抽痛。
你喜歡的事物。
我曾經也是你所喜歡的嗎？
我是你喜歡的「事物」嗎？是物件﹑是玩具，玩膩了就拋棄，有比我更吸引的你便不留情地把我拋下？
每次分手，我的一小片自己，也像被帶走了。
對愛情，變得愈來愈小心。
再也不能單純地喜歡一個人。
傷口結了痂，但每次想到你，又會再淌血。
回憶的味道很苦澀。帶甜。帶酸。
明明你令我這樣痛苦。
明明你讓我這樣傷心。
明明你愛的是別人。
我卻這樣的愛你。
海盈放下筆。這本日記，記錄了由她與阿杰成為戀人的那天起，直至分手的心情。
由起初一頁頁傾瀉紙上的甜蜜，化成一頁頁痛徹心扉的傷痕。
「六月八日。阿杰今天第一次說愛我。我真的感到好幸福啊！」
「六月十日。阿杰買了我最愛的北海道牛奶蛋糕與我慶祝生日，很甜很甜。」
「六月十四日。我送了第一份禮物給阿杰，他好像很喜歡，太好了！」
「六月二十二日。阿杰這陣子好像變得冷漠了，是我多心嗎？」
「六月二十九日。我和阿杰第一次吵架。我很害怕失去他…」
「七月一日。阿杰對我說了分手。」
「七月六日。原來，阿杰與他的前女友復合了…那我是甚麼？他說過愛我，他說過的那些動人的說話，都是謊言嗎？」
海盈不喜歡在人們面前顯露自己軟弱。
可以說她是倔強吧？她總是在人前表現得樂天開朗，她不願意別人知道她心裡的苦。
她認為堅強的女生才可愛。她不要自己整天哭哭啼啼，有誰會可憐。
就算要哭，也要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才哭。
儘管心的一隅，她是多麼渴望有人能發現她的悲傷，有人能親吻她的傷口。
偏偏自己的心就是放不下。
每天死心眼地寫下一頁頁的日記，不是自虐是甚麼？
阿杰已有女朋友了，他和她過得很甜蜜，他或許早就把海盈忘得一乾二淨。
但海盈呢？
卻總是記住阿杰喚她名字時的溫柔聲線，記住與阿杰同渡的片段，記住，自己曾與他相愛。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難道海盈自己不知道嗎？
他明明說過愛我，他明明擁抱過我，他明明愛過我。
為什麼會變成過去？為什麼會變成曾經？為什麼回不去那段日子？
身邊的朋友對海盈說過一千次﹑一萬次，這個男人走了，留不住了，何苦死守這段已枯死的愛情？
海盈知道的，她都知道的呀。
她不是第一次失戀，為什麼這一次特別痛？
”談甚麼戀愛 毋須深愛
前非都不必急於痛改
難得到你的將來誰會覺得意外
誰人都可愛 誰也可不愛
被我喜歡的都離開
但是沒有害 盲目的我與你暗中往來
殘酷的卻使我太喜歡戀愛
就算忘掉眉梢有甚麼吸引
忘不了汗毛減不輕的敏感
沒有留下紋身刻骨一樣銘心
除非灑脫得當你未誕生……”
海盈在家裡，思緒隨著歌聲，在回憶之中飄盪。
她多希望，能當作這個令她痛不欲生的男人從來未誕生。
她想，人類都有集體自虐的傾向。不然，哪來這麼多悲慘情歌？
你有失過戀嗎？
你從傷痛之中恢復過來了嗎？
我恨他放棄我，更恨自己放不下他。
看著舊訊息，心裡又是一陣痛。海盈就是不捨得把訊息都刪去。那是他們愛過的鐵證。
-- 你在痛苦中哀悼死去的愛情，你在廢墟中尋找愛過的一點證據。
卻不願意往前走，不願意放下這糖衣的毒藥。
你將自己迫進回憶的死胡同，不放過自己。
海盈拿出一筒口香糖，把兩粒香桃味的口香糖放進口中。慢慢咀嚼著，口香糖的甜膩蔓延口中。
每當海盈心情低落時，她總會嚼口香糖。彷彿能將她的煩惱隨著那漸漸失去味道的軟膠丟走。
以前，與阿杰拍拖的時候，她總會帶備不同口味的口香糖。
因為她希望可以給阿杰甜膩膩的吻感，她希望阿杰喜歡她的吻。
可是，原來吻不足以留住一個人，阿杰終究是走了。
海盈如常地上班，在休息時間時，她跑到了一所零食店，想要買幾筒口香糖。今早想要吃的時候才發現筒裡已空空如也。
她掃視了一遍放滿口香糖的那架子，不同品牌的，不同口味的，香桃味﹑蜜瓜味﹑薄荷味﹑橙味﹑草莓味…
她把手伸向草莓味的口香糖，口袋裡卻傳來一陣震動。電話鈴聲響著。
有來電。海盈望向來電顯示的號碼，雖然沒有儲存到電話簿，但這號碼，海盈又怎麼可能忘記？
每次分手，海盈總會把對方的聯絡方法刪得一乾二淨。從電話簿裡刪掉他，在面書上刪掉他。就是不能把他從腦海中刪掉。刪掉，總究不過是自欺欺人。
來電者，是阿杰。
海盈步出零食店，凝望著震動著的手機的顯示屏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接聽了電話。
「…喂？」海盈以幾近無聞的聲音輕輕喚了一聲。
「喂，」是阿杰，「我好想念妳。」
海盈怔住了，阿杰有女朋友，她是知道的。甚麼「我好想念妳」？
「你是不是撥錯了電話？我是海盈啊。」海盈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心裡卻犯賤地希望他是真的想念她。
竟然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即使當第三者也沒有所謂，即使她曾經是正選，她也願意當他的第三者，只要他願意對她再說一句我愛妳。
海盈也不屑自己的犯賤，但眼睛卻溫熱了起來。
「海盈，我知道，我沒有撥錯。」阿杰溫柔的說，「我真的想念妳。」
海盈不明白，為何男人可以同時愛幾個女人，同時向幾個女人說掛念。
她更加不明白，為何自己還要這樣愛著這個男人。
「你的女朋友呢？」海盈問。她心底裡想聽的答案，也無非是「我和她分手了」，這樣或許她可以與他重新開始。
到了現在這一刻，她居然還奢望著一個與他再愛的機會，居然毫無尊嚴地想要再乞求他的愛。
在他面前，她總是這樣毫無保留。
「她…」阿杰有點吞吐，「她不在香港。我可以見見妳嗎？」
海盈的一顆心沉了下去。她明白，這個男人，不會和他的女朋友分手，卻又想與舊情人偷情。
她恨他竟然將他視作這種女人。
也恨自己竟然有點想應約。
「我們分手了，不應該再見面的。而且，妳有女朋友。」海盈抑壓著哭音，斬釘截鐵的道。
她要留一點尊嚴給自己。
「海盈，今天晚上到我家可以嗎？」阿杰卻仿似聽不到海盈的話。
他的目的已很明顯了，他想念的只是海盈的身體。
海盈流著溫熱的淚，「拜拜。」她掛了線。
她沒有說再見，她不想再見了。她的心很痛。
她是那樣的愛他，可是他當她是甚麼？
海盈再一次走進零食店，她要選購一筒口香糖。
淚水模糊了眼睛，她看不清楚架子上的是甚麼品牌﹑甚麼口味。
她隨便抓起了一筒。
電話又再響起，海盈用的電話鈴聲，是電影”歲月神偷”的主題曲”歲月輕狂”。
海盈沒有接聽。她害怕自己會改變主意。她害怕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的理智會全然崩潰。
她忽爾想起，”歲月神偷”裡說過，金魚只有三秒的記憶。
呵，三秒。
願我也像金魚般，只有三秒的記憶。
那麼我可以忘掉阿杰，忘掉他如何傷害過我，忘掉他如何愛過我。
海盈抹了抹眼角的淚，走到收銀台前付錢。
「喏，」收銀台後的男子卻向海盈遞上了一張面紙。「抹乾眼淚吧。」
海盈微微抬起頭，接過了面紙，抹乾了眼角的﹑臉上的淚。
她看清了男子的臉，可是她在這零食店光顧過那麼多次，也從未見過這男子。
「謝謝。我要這個。」海盈把手上的口香糖放到收銀台。
「要這個吧，不用錢。」男子卻將海盈要買的那筒口香糖換成另一筒，白色的﹑沒有貼上任何標籤的。
海盈有點訝異的看著男子，接過了那筒白色的口香糖。
「嚼口香糖能讓妳心情變好喲，」男子笑笑說，「尤其是這口香糖。」
海盈步出零食店，掏出了手機。未接來電共三通。
…再見一次也無妨吧？
阿杰再撥一次過來，我就去找他。海盈心裡想。
我還愛他。我還是想見他。儘管如此卑微。
可是他沒有。
直到海盈下班後，阿杰也沒有再撥電話過來。
這個男人，再一次讓海盈傷了心。
只是一通電話，竟足以讓海盈的心如此翻騰。
如果我可以忘掉這個男人就好了。海盈的心抽痛著。
海盈把那筒白色口香糖掏出，倒出了一粒口香糖，放進口中。
甜膩膩的，有點酸。是奇異果？菠蘿？還是香橙味？海盈也說不出。
嚼著嚼著，海盈的心情好像輕快了許多。
電話鈴聲又再響起，是一串海盈不認得的電話號碼。
「喂？是誰？」海盈邊嚼著口香糖，邊口齒不清的問。
「海盈。今天晚上要過來嗎？」電話另一頭的男人沉著嗓子問。
「先生，我好像不認識你。」海盈有點不耐煩，一個陌生男子突然撥電話來邀約她。
「我是阿杰啊，海盈，妳怎麼了？」電話裡的男人語氣有點焦急。
「抱歉，我不認識你，我想你打錯了，請你不要再打來。」海盈說罷即掛了線。
海盈一臉不明所以的望著電話，我是不是忘記了甚麼？她茫然的想。
海盈每天都有嚼那白色口香糖，不愉快的事情她統統忘掉了。
她現在活得很快樂。她樂天開朗，總是笑臉迎人。
朋友都說她笑容多了，活得比從前快樂。
但海盈卻感到有點悵惘，有點患得患失。好像缺少了甚麼。
這陣子，海盈感到自己的記憶力越來越差，甚至有點危險。
她試過出門後，卻忘記了自己要到哪裡。
她試過約了朋友，卻忘記了約會的內容，也忘了約會的時間與地點。
她試過工作時，忘了要做甚麼，結果被上司罵了一頓。
她甚至試過，看醫生時，在櫃面登記，護士問她的個人資料以作核對，但她卻忘記了自己的姓名與出生日期。
她開始有點慌了，記憶力再怎樣差，也不應差成這個地步吧。
－－ 你不是很想要忘記嗎？
是那些悲喜夾雜的回憶，把你塑造成一個完整的生命。
沒有了那些回憶，就像拼圖缺了一塊，你的靈魂也就不再完整。
星期天，海盈毋須上班，她留在家中。
她在家中無所事事，心不在焉的看著電視播映著的綜藝節目。
她走到廚房，燒了鍋沸水，想要泡個方便麵吃。
她把盛滿水的鍋子放到灶頭上，自己走回了客廳看電視。
海盈看綜藝節目看得津津有味，直至她嗅到了濃濃的燒焦味。
「為什麼有焦味？」海盈全然忘記了自己燒了水。
可是，她甫站起來，走了兩步，又停了在原地。
「我在做甚麼？我要去哪裡？」海盈茫然的想。
「為什麼有焦味？」海盈在客廳裡，茫然不知道方向，想去關火，但不到幾秒又忘掉了自己要做甚麼。
海盈忘記了。
海盈真的只有三秒記憶了。
電視上放著一則新聞報導。
「今晨一單位發生火警，事件中一名女子被困火場，被濃煙焗至昏迷，送院後證實不治。
警員經初步調查，相信有人在廚房開爐煲乾水引起火警，女子疑因無法逃生，遭濃煙嗆暈失救致命，案件無可疑…」
越想著要忘記，其實代表著越執迷於那事件，才會一直想要忘記。
而執迷只會帶來痛苦。
如此愚蠢的人，不值得可憐。
我從來，從來，沒有一秒鐘忘記過寧心。
第七個罪人，執迷。
下一個罪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