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前一星期訂了兩張電影票,那是阿爾.柏仙奴領演的《女人香》;預約了一間西餐廳;還跑到花墟道訂了一紮鮮花。我們相約六時在皇都戲院等候,為免遲到我早到了半小時。我並沒有按照輝哥的教學,着一套貴價的西裝赴會,只着一件普通的襯衣外加薄風衣,由於天氣寒冷,內裏又加了好幾件保暖衣物。我手捧那紮鮮花和禮物,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等候。街道上擠滿了一家大小和情侶,亦有每每在節慶中仍堅守崗位的作業者。四周圍的店舖、商場均掛滿美輪美奐的燈飾,一首又一首的寂靜夜和聖誕鈴聲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迴響,在嘈雜的環境下依然沒被淹沒。我看着那些擁頭抱腰的情侶,忽然覺得手上的鮮花不匹配,朋友之間送花太突兀了。我走近垃圾桶扔進那一大束花。轉身走了兩三步,又想:朋友之間出於禮貌慶祝節日,送花似乎亦無不妥。於是我又從垃圾桶中找回一枝白雛菊,送一枝該不突兀吧?幸好那垃圾桶比較乾淨,那菊花全然未被玷污,香氣依然。

一雙溫暖的玉手突然遮着我的眼睛,嚴寒下她的雙手也能保持如此和暖,還帶有淡淡的花香,不知她用哪款護手霜呢?

「猜猜我是誰?」她說。

「我能說你一定是個美女。」我認識的人之中沒有一個說英語的,能猜不到嗎?

「你今日很漂亮。」我拿開她的雙手,轉過身來。





只見她穿黑色長褲,上身則着上牛仔衫配上一條紅黑色格仔頸巾,頭戴白色的帶球針織帽,煞是可愛,手上拿着的一個紙袋大概是裝着聖誕禮物了。那首金黃色的頭髮在浩瀚人群中有如晨曦照耀在湖泊一樣閃亮,就似身處漆黑一片的舞台被探射燈照射,此刻她是這大街最美的人。幸好我沒有聽輝哥說穿西裝,要不然給她笑了。其實我都料到她的穿着應該與平日無疑,但為甚麼今晚看上去她是特別漂亮?或者是氣氛帶動,或者是期待使然。

「嘻嘻,不就是跟平日一樣嗎?對不起,我來遲了。」她說。

「何來遲到呢?是我早到了,現在還不夠六點。」我瞄一眼旁邊報紙檔的時鐘。

「無論如何,抱歉讓你久等了。所以我們現在去看戲嗎?你不是說買了戲票?」

「是的,阿爾.柏仙奴的《女人香》,這部應該挺適合你的。」





「聽起來棒極了,快點去吧。」

那時候的皇都戲院仍然營業,每天來看電影的人絡繹不絕。每當有當紅的電影上映時,偌大的宣傳招牌掛在正門對上,成為不少青年娛樂必去之處。我兌了戲票,買了一大筒爆谷,與Jessie一起走入院內就座。

電影《女人香》中阿爾.柏仙奴是一個受過戰火洗禮的軍官,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雙眼失明,他對女人有很有心得。長時間的失明使他的嗅覺和聽覺變得十分靈敏,他甚至可以憑着女人的體香,說出香水的牌子,還能精細描繪出對方的外貌,甚至頭髮、身材、眼睛及嘴唇。Jessie看得很投入,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在打呵欠。這部電影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頗為晦澀難懂,一口氣長長的對白使人目不轉晴。但其中有一幕令我頗為深刻。阿爾.柏仙奴邀請在餐廳中正等候遲到的男朋友的女子跳探戈,那個場景是如此觸目,那探戈的歌曲《Por una Cabeza》令人陶醉。我在幻想着跟Jessie在跳探戈,在六十年代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古舊酒吧中翩翩起舞,射燈打在我們身上,旁若無人的完成最美的樂章,光是想那場面便足以令我嘴角微微向上斜。

我斜看着Jessie,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我很佩服阿爾.柏仙奴驚人的官感,我連香氣到底是屬於她的體香﹑香水﹑沐浴露﹑洗頭水還是藏在我襯衫內層的白雛菊都全然分不清楚。螢幕發出的微弱光線投射在她的面孔,突出她的輪廓,她的嘴唇飽滿有光澤,閃閃發光似的。有次我伸手拿她上的爆谷時不慎碰到她的手,她卻沒有任何反應,仍然在聚精會神的看着電影,懦怯的我卻不敢有下一步的動作,拿起一兩粒爆谷便吃。

「你覺得怎麼樣?好看嗎?」完場後,Jessie問道。





「阿爾.柏仙奴的演技太精湛了,最後支走查理計劃自殺那一幕演得令人感到十分揪心,對失明後的行屍走肉般生活感到厭倦的情感演得通徹並恰到好處。」雖然我幾乎整場戲都在夢遊,但是對於那麼有張力的橋段,實在難以忘懷,是以我能夠侃侃而談,不被Jessie發現我沒認真觀看。

「哇!你理解很深入呢,我都覺得這部電影很不錯,你也太會選了。」Jessie在稱讚我。

「純粹碰巧選中一部好電影而已。」我低調的搔搔頭。

「對了,你肚餓了嗎?我訂了餐廳,我在想時間差不多了。」我問道。

「是的,等不及了,快去吧!」Jessie說道。

我預早訂了一間西餐廳,一抵達餐廳侍應便熱情招待我們。

「訂了兩位座,姓朱的。」

「朱先生,小姐,請這邊。」侍應核對着預約名單,然後有禮地領導我們就座。





甫進店內,我們便感受到濃厚的聖誕氣氛,店內播放不同聖誕歌曲,門口放置了一棵掛滿閃過不停的燈飾的聖誕樹,牆紙都是紅綠色的,每個卡位的牆壁都掛上花環裝飾。天花吊燈亦掛滿各式各類的聖誕球和聖誕緞帶,令人目不暇給。侍應安排我們坐在卡位,檯面也放置各種聖誕裝飾,有薑餅人、迷你聖誕樹和鹿玩偶等,還有一些聖誕拐杖糖供人享用。餐具都擺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卡位的皮椅也令人感到十分安逸舒服。

「先生,小姐,我誠意推介兩位享用我們餐廳的聖誕大餐,每客一百八十元正,另設加一服務費。」侍應閒熟地介紹道。

「請問聖誕大餐有甚麼菜式呢?」Jessie問道。

「小姐,我們的聖誕大餐菜式共有九種:頭盤有牛油餐飽、橙籃咯嗲、凱撒沙律和香煎魚柳;主菜則有燒西冷牛扒配約克布甸,可選燒雞汁或蒜蓉汁,還有燒聖誕火雞配鴨油薯蓉;至於甜品我們則提供聖誕布甸、時令水果和咖啡或茶,聖誕布甸只供一客。最後,我們會送上各位一份聖誕禮物。」專業的侍應將餐牌上的菜式倒背如流。

「聽起來很有趣,你覺得怎麼樣?」Jessie對我說。

「那就來兩客聖誕大餐吧。」我笑道。

我那刻曾懷疑這餐廳會不會虧本,雖然價錢頗貴,但在這一個節日能吃到這樣多款菜式,實在物超所值。在等待菜式上桌期間,我跟Jessie在聊最近的生活,她跟我分享不少的趣事。我好像對她的了解深了,升中學以來,我們聊天的機會比以往少很多,有時我會懷念小學時我們坐在天台遠眺藍海促膝長談。





「漂亮不?喜歡不?」我突然從襯衣內掏出那根白雛菊送給她。

「嘩!白菊!這太巧了。你知道我喜歡白菊的。」她接過那根白雛菊閉眼嗅着,活像仙子一般,那尖挺的鼻子,幼長的眼睫毛。

「甚麼太巧?我當然知道你喜歡白菊了。」我笑道。

「等一下你不就知道了。」她睜開眼睛笑道。

過了不一會兒,牛油餐飽上桌了,緊接着就是橙籃咯嗲。名字聽上去也是新奇有趣,原來是一個大橙雕刻成花籃一般,外表吸引,吃下去卻也稀鬆平常。就似一客羮一樣,內裏混了一些蝦肉、橙肉和芒果之類的。接下來的凱撒沙律和香煎魚柳卻是色味俱佳,令人食指大動。那凱撒沙律吃下去頗是清甜爽脆,配上那意大利黑醋汁作為開胃前菜正佳。

「好的好的,我想是時候交換禮物了。」她用餐巾抹一抹那軟唇,然後從紙袋中掏出一份紅綠色包裝紙包着的禮物。

「這是甚麼?」我興奮得接過來,摸上手輕飄飄的,像是衣物之類的。

「請,請打開它。」她得意地笑道。





「不!不!你要先猜。」她突然阻止我。

「好的。這個禮物輕飄飄的,我猜是衣物服飾。」

「嗯哼。」她點頭道。

從重量和大小來看,我想這應該是條頸巾。

「是件毛衣。」我猜道。

「不。」

「是......是條褲子!」我再猜。





「不。不。」我再次猜錯,這下她笑得更開心。

「我猜不到了。」我笑道。

「好吧好吧,打開吧。」她在咯咯笑道。

拆開那包裝之後,只見那是一條灰黑色頸巾,質地非常柔軟順滑,感覺上實而不華。

「嘩!這條頸巾十分柔軟,造工一流,我很是喜歡。你在哪裏買的?」我大力讚賞這條頸巾。

「甚麼哪裏買的,這是我親手織的。」

「你親手織的?太厲害了,你連頸巾都會造。」我驚訝道。

「這是氂牛毛,我在大丸百貨那裏買,可不便宜的。來,試一試吧。」說罷,她親手幫我繫上那條充滿愛心的頸巾。

「怎麼樣?」她問道。

「很暖,此刻我就像是全世界最帥的男人,謝謝。」我認真道。

「你看一看頸巾後面。」她示意。

我翻過來一看,不禁為之動容,只見那牛毛頸巾後面織上一個小小的白雛菊圖案。

「我怕你日後忘記這條頸巾是誰織的,所以我加上一個牌子。」她續說。

「我不會忘記的,謝謝。」我深深的道。

「這是我送給你的。」我拿出我準備好的禮物。

「你想猜嗎?」我笑道。

「我才不要。」

她輕輕的拆開那包裝紙,搖一搖那盒禮物,沒聽出半點聲響後再緩緩地打開。

「這是塊手錶。看起來很貴重。」她說道。

我沒有聽輝哥的建議買戒指,要不然場面會很尷尬。我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手錶,但我直覺她戴上手會很合襯。

「也是的,我花了二小時砍價。」

我們都在哈哈大笑。

「快戴上手試試!」我叫道。

「怎麼樣?」她把皮錶戴在那纖纖左手上。

「好......好。」

這是塊棕色的小牛皮皮錶,她戴在手上最如此端莊、賢淑、溫柔,我彷彿能想像她戴着這皮錶在彈鋼琴、畫畫,似乎一切的藝術和典雅都和她有關。

「我非常喜歡。你知道嗎?我一直都想要一塊手錶。」她欣喜道。

「真的嗎?我買的時候沒有想那麼多,或者我們心有靈犀。你喜歡就好。」我打趣道。

「我很喜歡。」她一臉靦腆的望着我。

此時,侍應把燒西冷牛扒和聖誕火雞先後端上。那五成熟燒西冷牛扒恰到好處,但約克布甸卻有點過鹹且不柔軟。

「你做的約克布甸好吃多了。」我說。

「真的嗎?它的麵糊比例掌握得一般。」

燒聖誕火雞就帶點驚喜,一般的燒火雞肉質都粗糙,這間餐廳的火雞不太粗糙且帶肉汁,鴨油薯蓉的鴨香味獨特,令火雞和薯蓉很易入口。

「先生,小姐。請問甜品可以奉上嗎」侍應客氣地詢問。

「是的,請。」我說。

侍應將聖誕布甸放到檯上,打開盆子,綴以少許冬青葉及小紅莓澆上白蘭地,然後點燃,藍藍火焰在布甸上燃燒了一刻。這個聖誕布甸份量挺大,這個時候我們都已經很飽了。傳統上,在攪拌布甸餡料時所有家庭成員都要參與,每個人輪流攪拌幾下並且同時許願,這樣願望就會成真。雖然這頓大餐缺乏家庭氣氛,但我依然感受到愛和溫暖。

「我總是喜歡點燃白蘭地的那一刻,短暫但絢麗。」她臉帶幸福地說道。

「是的,這個布甸口感很豐富。」

吃過聖誕布甸和水果後,晚餐幾乎已經抵達尾聲。

「先生,小姐。咖啡或茶?」侍應問道。

「給我一杯檸檬茶吧」我說。

Jessie則點上一杯英國紅茶。

「Tom,很感謝你陪我過了一個畢生難忘的聖誕節,今晚我很快樂。」她輕輕道。

「為甚麼說到那麼傷感,我們下年可以再來啊。」我笑道。

「下年不可以了。」

「對的,你應該下年陪同里德先生和太太。」

「不是這樣的。」她無奈道。

「我要搬回英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