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點的壽司陸續送上檯面,一碟一碟堆放在前。肚餓時什麼也好吃,更何況如此精緻的美食呢?我們拿好筷子,一口把壽司塞進嘴裏,也來不及慢慢嚼,三兩下嚥了下去,吃得津津有味。肚子稍為填飽以後,我再來問小伊:「你剛才說什麼,照片裏的人不是你?是我聽錯了嗎?明明就是你啊,怎麼不是你?」小伊篤定地說:「那個女孩真的不是我,是和我長的一模一樣的陌生雙胞胎!」
 
事情要從徐健發現了那則新聞開始說起。原來他傳訊息給我之前已經跟小伊討論很久了,說那些陌生雙胞胎不是來自平行宇宙的另一個自己,就是某國政府暗中進行的複製人實驗的產物,什麼科幻小說橋段都給他搬了出來,天花亂墜,胡謅一大堆。小伊最喜歡他的離奇故事,聽得耳朵也流出了油,對「雙生兒」越發神往,希望也找出另一個自己。徐健這個人向來講了就算,愛好八卦,不求甚解,哪想到小伊會有此要求?不過既然學生也有這種求知慾,身為人師的又豈能落後,於是齊齊加入尋找陌生雙胞胎的大軍,在某知名網站發佈自己的照片,等待地球上某一角落的兄弟姊妹出現。二人還約好了,誰較先達成目標,就要請對方吃飯。小伊還在唸書,沒有收入,輸了要由我這個掛名大哥負責。
 
她含著壽司吃吃大笑,邊咬邊說:「我其實只是玩玩而已,心想不過放照片上去,沒什麼大不了,完全沒有成功的念頭。可貼子出了兩三天,居然得到驚人的結果,天哪,那個女孩子長得跟我一模一樣,連我自己也分不出誰是誰了。哥,你也肯定分不出來,對不對?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另一個自己啊!」
 
我將信將疑,拿出手機,進入那個知名網站,尋找小伊的貼文,果然在裏面找到許多小伊的照片,只是當中約有一半是由另一個賬戶發出,即是說,相中人雖與小伊一模一樣,卻並非小伊,而是另有其人。
 
有時候,所謂「一模一樣」,只是一種錯覺,並非客觀判斷,網上流傳的眾多雙胞胎,十之八九都是如此。高明的化妝技術,巧妙的拍攝角度,足以讓人產生相似的錯覺;假若姿勢改變一下,背景換另一個,那種相似感恐怕就會消失了。而且,當大部份人高調支持某個說法時,其他人亦很容易受到影響,即使覺得二人不那麼像,也會拼命找出相似之處,說服自己服從大眾的論調,承認那就是一對互不相識的「雙胞胎」。這也是我一開頭對這則新聞興趣缺缺的原因,我認為那只是無聊炒作,眾人穿鑿附會的結果。
 




然而,小伊的例子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她傳給我的是一張單人照片,沒有任何比對,沒有任何說明,就那麼一張照片,卻讓自小看著小伊長大的我誤以為那是她本人,甚至在知悉真相後,還是那麼的認為,照片中確是小伊無誤。這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兩個人到底要相似到何種程度,才能有這種驚人的效果?
 
知名網站除了供人發佈貼文外,還自帶一個分析系統,可將兩個人的照片放進去,經由電腦分析整體相似度的百分比,還可精準地說出兩張臉到底哪一部份相似,相似度又是多少。有人甚至將面部X光片放上去,竟也能測出頭骨形狀大小與各個部分的相似程度。網站公司大概看準了有我這種人,質疑憑肉眼觀察並不準確,所以開發一個可提供精準數據的系統,以科學說服別人。
 
那麼,小伊與她陌生姊妹的分析結果是什麼呢?早已給出來了,只是無人相信。世上或許會有相同指紋的人,可怎麼也不可能會有相同臉孔的,即使是真的孿生兄弟或姊妹,也總有不超過百分之十的差別;小伊與她「姊妹」卻達到百分之百的相似度,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取出任何一部分,都得出百分之百的結果,也就是說,兩個人根本是同一個人。
 
所有網民都看穿小女生的把戲了,肯定是另開賬戶放上自己的照片,偽裝成是另一個人的。女孩子的企圖顯而易見,旨在引人注意罷了。可不是嗎?排行榜上這個少女以百分百的相似度高踞第一位,比第二位高出二十幾個百分點,頓成眾人笑話。
 
小伊在留言區拼命解釋,那不是自編自導自演的惡作劇,而是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人,可是根本無人相信,普遍都在指責她,不該開這種玩笑,拉低網站的整體公信力,更要求網站管理員儘快刪掉小伊貼文,免得不知就裏的人以為其他貼文都是捏造的。我過了幾天再上那網站看,發現小伊的貼文果然被刪除了。
 




「哥,你相信我嗎?」小伊天真地問道。我想此事雖然難以置信,但小伊實在沒理由騙我,騙我對她有什麼好處呢?所以我直接相信了她,並叫她別理會旁人質疑,問心無愧就好了。
 
接連吞了幾塊壽司,我又問小伊:「那個跟你相認的女孩子後來怎樣?你有跟對方聯絡嗎?」小伊點頭道:「不只聯絡了,還把自己不同的照片傳給對方,來,我給你看看……」小伊打開手機,點開了那女孩的照片,慢慢滑給我看。我每一張都看得十分仔細,只覺得那是小伊而不是別人,可是看那女孩的髮型服飾,又真的不是小伊平日風格,二人居住環境更是差天共地。
 
小伊滑著手機道:「她名字叫溫灝兒,住在隔壁M埠,是在那裏土生土長的人。她與我一樣大,也許比我大一點點,也和我一樣,自小沒了爸爸,一直與媽媽相依為命。她說自己家裏窮,很少離開M埠,意大利之旅是得到學校贊助才能成行,那亦是她人生第一次出國旅遊。我們還談了許多事情,發現彼此相似的地方還有好多哩……對了,哥,她想我到M埠找她,我也很想去啊,只是媽媽未必讓我去,如果媽媽不許,你就陪我一起去吧,這樣媽就放心了,好不好呀?哥。」
 
原來那麼急著找我,就是想我陪她過M埠找她「姊妹」。我笑著答應了她,並叫她把溫灝兒家中地址傳給我,好讓我事先在網上看看那是什麼地方。她傳過來後,馬上把手機放在桌上,撥了一通電話出去,點開擴音器等對方接聽。我伸頭一看,便發現她是要打給徐健。她解釋說:「徐老師說你不開手機,叫我找到你以後就打給他。」
 
徐健很快接了電話,焦急地道:「小伊,找到你哥了嗎?」我搶著道:「我在這裏。你又怎麼了?哪裏的天塌下來了?」徐健一頓,接著道:「哎吔,阿放你潛了一整天的水終於冒出來啦,小伊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了嗎?」小伊代我答道:「都告訴了,徐老師。」
 




徐健壓低嗓子,煞有介事道:「阿放,這件事你怎麼看,我看是非比尋常、非同小可、非筆墨所能形容……那個女生與小伊長得一模一樣耶,說不定背後有什麼重大秘密……」我平靜地道:「不就是人有相似,碰巧長得一樣罷了。」徐健忙道:「不不不,絕對不是巧合,肯定有原因,世上哪有人會長得如此相像?」我道:「原因不就是你告訴了小伊那則新聞,然後陪她在網上找陌生雙胞胎嗎?」徐健叫道:「我也想不到真的會給她找到啊!我自己就沒這種福氣了,到現在半點消息都沒有。」
 
這時候,店員捧上最後幾碟壽司,放在桌上,禮貌地請我們慢用。小伊突然發現了盤中某種東西,嚇得把口中壽司都吐出來,弓起身子咳個不停。
 
徐健聽到有人咳嗽,連忙問道:「你們怎麼了,誰咳得那麼厲害?小伊嗎?東西吃太快噎著吧?」我趕忙倒杯水給小伊,輕掃她背脊,餵她慢慢喝。小伊理順氣門後,吞了幾口水,閉上眼睛指著桌上壽司道:「鰻魚……鰻魚……快拿開它,咳咳!」盤中確有幾件鰻魚壽司,那是我點的,可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不吃,就由我吃啊,又沒人逼她吃,何必又吐又咳呢?
 
徐健在電話中聽出小伊的聲音,緊張地道:「哎吔,小伊害怕鰻魚啊,你這做人哥的,怎麼連這點也不知道?」小伊害怕地點著頭,雙眼依然不敢睜開。我連忙夾起所有鰻魚,一股腦兒塞進嘴裏,和著茶水吞藥般吞下肚子,再張口對小伊道:「沒了沒了,沒有鰻魚了。」
 
小伊瞇起眼睛細看,確認真的沒有了才敢張開,深呼吸一口氣,跟我說道:「鰻魚多麼可怕哦!我從小到大都怕,莫說是吃,見到都要掉頭跑。媽媽告訴我,在我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在酒樓水族缸中見到活生生的鰻魚,嚇得當場撒尿,哭個不停,旁人不知,還以為我見到什麼怪物哩。」
 
我聳聳肩道:「鰻魚罷了,又不是鯊魚,為何怕成那個樣子?」小伊也跟著聳聳肩道:「怕就是怕啦,哪裏有什麼原因,我也不知道那些一條條的東西有什麼得罪了我,總之一見到牠們,甚至一想起牠們的模樣,就打從心底害怕起來。我當然知道牠們不是鯊魚,不會咬人,可不知怎的就是怕啊。」
 
徐健插嘴道:「也許小伊前世是一隻魚,不幸被巨鰻勒死,又或被電鰻電死,所以今世那麼害怕鰻魚……」我每次聽見徐健的怪論,就忍不住擺出不屑的表情,可這次他在電話中看不見,我只好截斷他的話,催促道:「好了,廢話少說,你找我就是想問我意見嗎?我沒有意見,告訴你了,掛線吧。」
 
徐健急道:「喂喂,先別掛斷,我還要跟你約時間。」我道:「約什麼時間?」徐健道:「請吃飯啊!我找『雙胞胎』輸給小伊,就是要請吃飯啊。」小伊掩嘴而笑,不忙跟我比勝利手勢。我問徐健:「你輸給她,那就請她吃飯啊,又要請我,你是賺太多不知往哪裏花嗎?」徐健笑道:「無所謂啦,大夥兒一起熱鬧嘛,下個週末你行不行?」我扭頭問小伊那天是否有空,她點點頭。我想了一想,正要答應,忽又記起那天有別的事幹,便叫徐健約另一天。他問我什麼事,我直接告訴他,那天要去一位教授的新書發佈會。小伊一聽,以為是什麼嘉年華會,便嚷著要跟去。徐健聽見我們兩個都去,便問發佈會在哪裏舉行。我說地點是在某家酒店的宴會廳,時間接近黃昏,完了後去吃飯似乎有點趕。




 
徐健沉吟一會,拍手說道:「那就行了,你們去發佈會,我在酒店餐廳佔好位置,那邊完了後,你們可馬上過來。小伊,徐老師請吃酒店自助餐,這回夠闊綽吧!」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