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螞蟻一知半解,所以久未開口。徐健卻搶著道:「螞蟻嘛,就是一群悲慘的奴隸,從出世那天起就日以繼夜辛勤幹活,沒得戀愛,沒得享受,一直出賣勞力,至死方休。螞蟻勞碌一生,只為了大夥兒利益,自己卻得不到半毛錢,死了就死了,實在沒意思……」
 
我斜眼盯著徐健,正想責備他亂說一通,豈料姜教授霍地轉身,眼中精光一閃,大加讚賞道:「徐健小弟說得太對了,螞蟻一生就是那麼一回事。對牠們來說,個體一點也不重要,集體的生存與繁殖,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事。螞蟻族群中,可分兵、工、雄、后四種,各有不同習性,讓我逐一告訴你們。
 
兵蟻守衛家園,抵抗外敵,豁出性命作戰,每每纏鬥到底,身首異處,亦不足惜;工蟻幹粗活,搜集食物,搬運材料,若遇上溪流,願獻身作橋,任由同伴踩踏,以順利橫渡;雄蟻養尊處優,繁殖後代,一生精力盡耗於交配上,任務一旦完成,當即精盡「蟻」亡;而蟻后,絕非尊貴不可侵犯的皇后,僅僅是生育機器,負責產卵、交配、繁殖,待繼承者一出現,就得被殺。總而言之,螞蟻這種生物,貴在犧牲精神,而且僅有犧牲精神,如此而已。」
 
姜教授在講生物課時,我和徐健都屏息靜氣地聽,到他講完後,我們都不明白,何以要在這個時候說出這番話來,於是問道:「教授為何突然想起螞蟻,是為了下午時你女兒踩死螞蟻的事嗎?」
 
姜教授默然不答,凝神細思,隔了一會才開口道:「你們看看街上的人,跟螞蟻有什麼兩樣?全都是一個樣,人人都差不多……」喝一口茶,繼續自說自話,而且越說越離奇。「有一次,我走在街上,見一男子迎面跑來,匆匆經過,消失於遠方。我不認識那個人,沒特別注意,也沒放在心上。隔一會兒,我又在同一條街看見同一男子迎面跑來,這次卻穿了不同的衣服,鞋子襪子都是不同款式。我心想,為什麼又是這個人?又為什麼要換衣服?轉念一想,覺得不對,他不可能那麼快出現在我面前,我所遇見的應該是兩個不同的人,只是人有相似,使我誤以為是同一個人。類似經歷,我遇過許多次,無論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一條街走下去,總會碰見一模一樣的,出現了一會兒,又消失於茫茫人海中。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我把手一揚,笑道:「世上哪有如此湊巧的事?我想教授你是認錯人了……」徐健不等我說完,激動插口道:「就是有這樣湊巧的事啊!你忘了嗎?陌生雙胞胎啊!」我失笑道:「那只是網上穿鑿附會的故事而已。」徐健反駁道:「怎麼是穿鑿附會?全都有相片為證,那些人真的長得一模一樣,而且數目越來越多。姜教授在街上所遇見的,明顯就是陌生雙胞胎,只是他們自己互不相識、互不相知罷了。」
 
我望望徐健,又望望教授,苦笑道:「你們在講什麼啊?我都給你們弄胡塗了,街上真的有很多『雙胞胎』嗎?怎麼我就看不見呢?」徐健被我問得無言以對,顯然他自己也沒在街上遇見過什麼「雙胞胎」。
 
姜教授放下茶杯,緩緩解釋道:「許多人走在街上,看見的只有腳趾頭,根本不曾留意過路的人。無數臉孔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你們可記住其中幾個?當中若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你們又能注意到嗎?大腦記憶機制非常奇妙,只出現一次的東西,很快就會被忘記,要等它一再出現,才有可能被記住,正因如此,我們很多時候會忘記自己只見過一次的人。或許,在這個城市裡,潛藏著許多如徐健小弟所說的陌生雙胞胎,只是沒人留意和調查而已,他們數量可能比網上相認的還要多,甚至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多……」
 
乍聽之下,無人不覺此說荒謬之極,但同時無人能反駁此說。我好幾次想叫教授不要胡思亂想,把精力花在虛無飄渺的事情上;但話到口邊,又覺得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眾多依稀見過但毫不熟悉的臉孔,霎時間浮現腦中,縈繞不去。
 
徐健此時問了個很重要的問題:「那麼教授,這許許多多的陌生雙胞胎,到底因何而出現呢?」姜教授幽幽地道:「因為……因為人人都差不多呀……」徐健困惑道:「人人都差不多?什麼叫『人人都差不多』?」
 




姜教授一口氣說道:「人人都差不多,過著差不多的生活,有著差不多的煩惱,面對差不多的問題,度過差不多的人生;吃的差不多、穿的差不多、住的差不多、玩的差不多;差不多那樣歡笑,差不多那樣流淚,差不多那樣發怒,差不多那樣畏懼;什麼事情都跟別人差不多,反正大夥兒堆在一起,人人都差不多……
 
我們的教育制度,以倒模方式培養下一代,不誘發個人特質,不鼓勵獨立思考,只要求學生遵守規則,服從師長,規行矩步,沿著同一條路往前走,就妥當了,這等於是為社會製造一批又一批缺乏個人想法的模型公仔。
 
我們的職場制度,講究高度分工,致力於磨滅人性,打工的不必有個人想法,只消服從上司命令,當大機器中的小齒輪,營營役役,重複完成同樣工作,那就可過上安樂日子。
 
我們的經濟發展,走的是弱肉強食之路,大公司吞併小公司,乃司空見慣,受到法律保障之事,資本主義嘛,講求制度、效率、整齊、劃一!城市發展的過程中,多少特色小店淹沒於大企業的浪濤下,多少手工製品被流水作業式的商品所取代,多少街頭攤販被趕走,換成了一間又一間,一模又一樣的連鎖商店?
 
我們的文化產業,潮流來潮流去,電影、小說、歌曲、節目、遊戲,哪一樣不是隨波逐流,一味跟風,緊追大眾市場口味?稍有創意,稍為獨特的作品,不是被有心人打壓,就是不為大眾所接受,最終難逃失敗收場;反而人云亦云,庸俗低劣的東西,卻備受世俗追捧,大受世人歡迎,輕而易舉奪得佳績。
 




我們的語言文字,隨著文明發展與侵略,變得愈來愈稀少。許多原始民族別具特色的語言,都在歷史長河中散佚消失;原住民被外來人同化,漸漸連媽媽也不懂得怎麼叫,要借外人的嘴巴才能說得出來。
 
我們的生態環境,更不消說了,人類為了開發土地,早已滅絕地球上數以萬計的物種,那些勉強存活下來的,不是對人類有丁點兒利用價值,就是被迫跟人類共處;曾有許多漂亮獨特的鳥兒、魚兒、蟲兒、花兒,出現在這美麗的地球上,千姿百態,爭妍鬥豔,可惜如今全無立椎之地,通通死個精光。
 
整個世界,所有文明,無論是國家抑或人民,無一不趨向『差不多』的境界,就像滑坡的輪子一樣,高速前行,難以逆轉,這就是『人人都差不多』的意思。」
 
我們專心傾聽姜教授的論說,感覺就像回到大學聽課一樣。他居然從教育制度、職場制度、經濟發展、文化產業、語言文字、生態環境等方方面面,去論證一個奇怪的結論——人人都差不多。聽著聽著,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可又說不出來;再望出窗外芝麻般的人群,彷彿見到他們一模一樣的臉孔,同一時間望了上來! 還未及深思細味,我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徐健興奮地道,可能是小伊打來報平安,叫我趕快接聽。我滿懷希望拿出手機一看,卻不是小伊,竟是我的警察朋友打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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