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出的瞬間,空氣凍結似地,兩姊妹瞪眼,互相看著彼此。

    特特不是生氣,而是寒心,寒冷的刺痛感從毛細孔狠狠地往骨頭里鑽,她們還是姊妹嗎?她竟可以這樣揭自己的瘡疤,毫不手軟?定楮望向寧寧,眼底凝滿哀慟,控制不住滿腹酸水翻涌。

    寧寧也不是生氣,而是後悔,她後悔自己在姊姊未愈的傷口上狠踩,一定是酒精作祟,讓她腦袋不清楚。

    寧寧想說對不起的,特特卻痛心地揚起手,重重地往下揮。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寧寧的臉上烙上鮮紅指印,疼痛讓寧寧失去理智,沖著特特大喊。「惱羞成怒嗎?何必?輝煌的歷史不是?」



    猛地轉身,特特不允許淚水被人看見。她快步沖進房間,踫地一聲關上門。

    阿丹听見落鎖的聲音,長長嘆一口氣,轉頭看著滿臉懊悔的寧寧。

    特特姊的房門從不上鎖,因為她說︰「任何時候,寧寧有需要,都可以打開姊姊的房門。」寧寧怕黑、怕打雷、怕魔鬼、怕蟑螂、怕作惡夢……她怕很多很多東西,只要姊姊的房門沒鎖,她就覺得有依靠。

    特特姊很疼寧寧,或許嚴格一點、期望高一點,但她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寧寧。

    阿丹給寧寧一個栗爆。「妳每次都這樣,脾氣一來就不管不顧。」他拉著寧寧走進廚房,嘩啦一聲打開抽屜,找出一把水果刀遞到她手上,說︰「說那種話,妳干脆拿把刀子把特特姊砍死還痛快些。」



    寧寧用力握緊拳頭,不接刀子。「我生氣嘛!」

    「生氣就可以傷人哦,特特姊把妳寵得無法無天了。」

    阿丹瞪她兩眼,收好刀子,大力扯下三、四張廚房紙巾,折迭後放到水龍頭下浸濕,再把濕答答的紙巾往她臉上一貼。

    「你干麼啦!」她甩開餐巾紙,回瞪他。她現在很火大,誰都不要惹她!

    「醒醒酒,去跟特特姊道歉啦。」



    「我不要。」

    「不要?妳說的哦!」阿丹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用力喘兩口氣才說︰「我說不要現在啦!」恨恨跺腳,她也轉身跑回房間。

    阿丹搖搖頭,走到特特房前,抬起手臂想敲門,考慮半晌後還是嘆口氣,轉身回家。

    而寧寧還是了解特特的,這個時候,確實不該打擾。

    每年的六月六日,寧寧不喜歡、特特也不喜歡,因為六年前的這一天,她送走蔣默安,送走她的愛情。

    然後她還扳著手指算日子,耐心等待約定好的團聚,沒想到團聚沒等到,卻進了醫院拿掉她的「等等」。

    縮在床角,楊特抱緊枕頭,壓抑的心壓抑不住淚水往下流的沖動。



    彷佛她又躺上產台,那種剝離的疼痛感再度肆虐。

    她尖叫著,但氧氣罩吸走她的聲音,她掙扎著,但手腳被縛、心被綁,她好後悔……後悔躺在產台,後悔不要「等等」……她哭得連護理師都覺得可憐,迷迷糊糊間,她听見護理師的輕聲安慰。

    她不想要安慰啊,她想要她的等等,想看他長大,失去等等,讓她痛徹心扉。

    痛……痛心、痛身、痛了她的人生……

    「妳覺得,我必須拒絕幾次,妳才能明白我的意思?」蔣默安不客氣地低頭看她。

    她不矮,但站在他身邊,她覺得自己像小斧人。

    她喜歡當白雪公主,更甚于當小斧人,可惜現實生活中,她只有當小斧人的分,成天忙忙碌碌地團團轉,至于為什麼而轉?不是太理解。



    可她現在是理解的,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圍著蔣默安團團轉,因為,她想要他。

    因為和阿疆打賭,她可以追上很了不起的男生;因為她要找一個最棒、最難追的男生,來證明自己不是弱雞;因為她需要這樣的自信,來將被自己敵視很久的自卑心驅逐出境。

    他是她選中的男生,因為听說他很難追,听說企圖靠近他的女生都會鎩羽而歸,听說他很冰冷,在他身邊可以享受到北極風情。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原本只是一個「挑戰」、一個「目標」,特特卻在第一眼看見他的那刻,就喜歡上他了。

    理由?不清楚!會不會是俗稱的一見鐘情?或者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前世今生、緣分注定?又或是說……他們的費洛蒙是同一款一同型,遇見了,便水乳交融難分難舍?

    她喜歡他對未來毫不遮掩的野心,她喜歡他始終充滿斗志與活力,她喜歡他對勝利的執著,喜歡他的完美、沉穩、冷靜、銳利……在她眼中,蔣默安完美得近乎天神。

    她想,她喜歡蔣默安的原因肯定和多數女生一樣,不同的是,她的行動力比多數女生來得強。

    她送他花,從媽媽店里拿來的,一天一小束、不管他要不要。



    她並不喜歡花藝,從沒想過女承母志,因此即使天天接觸,也刻意不去學習。

    但為了蔣默安,她開始勤記花語,開始學著扎花、插花。

    媽媽好奇問她,「妳不是不喜歡這個?」

    她笑眼瞇瞇、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想要布置自己的婚禮現場。」

    她談戀愛,談得很高調,即使那時候蔣默安還沒有喜歡上她。

    但她把花插在他的背包上,滿臉偽裝的自信,回答蔣默安,「我會把你的拒絕當成挑戰,再接再厲。」

    他用大拇指比比背包上的花,問︰「這是妳再接再厲的方法?這麼無聊?」



    「不是,這是佔地盤的方法,和狗狗撒尿圈勢力範圍的意思一樣。」突地,她靠得他很近,低聲說︰「包裝紙上有印著我的名字,你把校園逛一圈,大家就會曉得蔣默安名樹有主!」

    他冷冷看著她白白的皮膚、調皮的笑臉,重復N遍的說︰「我不交女朋友、不談戀愛。」

    「為什麼?」難道他真像傳聞中說的是個Gay?

    如果是不可逆的生理因素……特特皺起好看的眉毛,考慮著要不要提早打退堂鼓?

    可是臉上越掙扎、心底越掙扎,不甘願的感覺就像被火煮開的黑糖,越是滾沸著。

    看過小缸兔鬧矛盾嗎?蔣默安沒看過,但她的表情給了他這種感覺,他想笑,卻硬ㄍㄧㄥ住。為什麼?他也找不到確切答案,只是想著,她越為難、他越痛快。

    他認為自己有種變態的狂熱,喜歡控制別人、主導別人,喜歡別人在自己設下的困局里矛盾掙扎,這點他和父親、母親真像,看來遺傳因子無法被違逆。

    這時候的蔣默安還沒發現差別在哪里,敏感的特特發現了。

    她不是第一個被拒絕的女生,卻是第一個他願意用很多句話來拒絕的女生,通常他對待主動告白的女生,只用一張冷臉、一個冷眼,或者一聲冷哼,就把對方解決了,但是面對她,他樂于響應。

    光是這樣,便帶給她足夠的勇氣。

    「妳是我的誰?」他突如其來問出一句。

    「吭?」她沒弄懂他的意思。

    「我為什麼要向妳交代原因?」

    懂了,靈活的眼珠子轉動,她笑著說︰「因為我必須解除你的原因,我們才能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

    她樂觀的眼神、燦爛的笑臉,讓人感覺良好,彷佛再困難的事,只要抱持著相同的樂觀就能順利解決。

    半點都不想笑的,但他笑了,笑她的天真。

    連他自己都無法解決的事情,她憑什麼說得輕松?或許她只是個浪漫小說看太多的蠢女生。「妳憑什麼認定,我有意願和妳建立良好的互動關系?」

    「因為……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特特沒被他冷冰冰的拒絕嚇到,笑著轉身、笑著蹦蹦跳跳地離開他的視線,像只兔子那樣。

    他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嘴里吐出兩個字,「天真。」

    他沒發覺,自己的嘴角下意識地往上揚。

    她必須想著蔣默安才能止痛,否則那個痛會痛穿她的心髒、肝髒,會讓她的內部器官失去運轉欲望。

    用力抹掉眼淚,屋里沒開燈已經夠暗了,但她還是抓過棉被,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

    天氣很熱,這一包,包得她滿頭大汗。但她不管,她在暗暗的、小小的空間里想蔣默安、想過往,這樣會讓自己疼痛減輕、腦內啡增生。

    之所以鼓起勇氣追求蔣默安,是因為和阿疆的賭約。

    他們都是自卑的人,她自卑,是因為家里窮、家里沒大人,小小的肩膀必須承擔父親的責任,她的童年沒有鋼琴芭蕾,只有妹妹的奶瓶尿片。

    他自卑,是因為他有個當黑道大哥的老爸。

    阿疆家的老爸不是普通大咖,是「異常大咖」,不管他怎麼努力遮掩自己的家世,不管他轉過幾次學,全校師生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他的特殊身分。

    因為學校門口等他下課的,不是保姆或安親班老師,而是分列兩排的黑衣人以及黑頭轎車。連輔導老師看見,都會直覺退開十步遠趨吉避凶了,更何況是老師同學?

    為了這種事,阿疆跟老爸抗議過幾百次,他老爸卻說︰「當我的兒子,這點壓力都受不了,將來怎麼帶領弟兄?」

    他半點不想帶領什麼鬼弟兄,只是他家老爸死後,成了他無法卸下的責任。

    小時候他轉過五次學,直到認識特特才停止這種事,因為他說︰「遇到一個和我一樣自卑的人,感覺很不錯。」

    兩人真正熟悉之後,「如何卸下自卑」是他們之間討論的重點話題。

    阿疆說︰「女人增強信心的方式很多,最快最直接的,是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追求他、並且讓他愛上妳。」

    而他看著她的眼神里,寫著︰妳?不可能!

    然後,她找到蔣默安。

    鎖定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學校很出風頭,因為許多女生都喜歡他,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留超過三分鐘。

    他是個困難百分百的挑戰,一開始,她沒想到自己會贏;一開始,她只當它是一場賭注;一開始,她沒想過一個游戲會讓自己失心;一開始……

    密密麻麻的刺痛再度傳進她心底,痛得她皺眉。

    丟在床上的手機,一閃一閃的,無數條信息傳入——

    脫疆野馬︰我找妳一整天了,都沒回,怎樣?事業做這麼大?

    脫疆野馬︰伯母說妳在家,快接電話。

    隔了好幾分鐘後,信息再次傳來。

    脫疆野馬︰我和寧寧談過了,對不起,我後悔和妳打那個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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