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腳終於支撐不住,只能靠牆而坐。我汗水淋漓,狼狽不已,卻沒有換來任何希望。醫生、護士把病床推出手術室,她臉上蓋布,彷彿害羞的孩子不願看到別人目光一樣。
 
媽媽死了,徹底死了,「腦幹死亡」是醫生的說法,可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從車禍那天,就有預感了,我會孤獨成長,不會等到與母親再次擁抱的一天。世上或許有奇蹟,但奇蹟畢竟是奇蹟,總是難得一遇。我從小就不覺得自己特別幸運,接受無緣,比起堆砌假象容易得多。
 
偏偏人類是犯賤而悲哀的。知道無緣,心中還是會不斷盤旋、糾結,就像求神拜佛的皇族,或者日夜祈禱的貧苦家庭。他們有些是真的相信,有些則是欺騙自己,求個安心。於我而言,我就是那個欺騙自己的可憐人,相信她有天真的能突然醒來,向我投以好奇的眼光:「兒子,你怎長那麼高了?嗯?我怎那麼瘦?哈哈。」因此,到宣告幻滅的時刻,才特別痛苦。一早放下,不就坦然自若?有牽掛,有希望,就會有失落。
 
反正是應驗了,她與世長辭,沒有為世界留下什麼痕跡。不知道她離開時感覺怎麼樣?痛苦還是安詳?甚或,有任何感覺嗎?
 


回港兩天,我就到醫院探望母親,那時候還是老樣子,像個熟睡的嬰兒。我還幫她擦拭皮膚,按摩四肢,沒有察覺一絲異常。誰知過了幾天,她的身體就出了問題,要馬上進到手術室裡。為什麼是這天?我在車上問自己,心裡卻早就明白問「為什麼」沒有意義。生死有命,而命則不由人。
 
我全速奔到醫院,但亦為時已晚,終究無法見「最後一面」。嚴格來說,自車禍就沒有見過一面了,因為見面是雙向的,一直以來,都是我見她,她卻看不到我。
 
小時候的畫面一湧而上,有些生活點滴特別深刻,有些則剩下模糊的印象。童年簡單而普通,那卻是完美的童年。然而,那場車禍帶走雙親。我再次想起巴士裡的事情,父親緊抱著我,整個身體卻撞到柱子上,他吐了一口鮮血,血液噴到我臉上,再灑滿一地,畫面恐怖得很。身旁的母親則翻到半空,脊椎落地,直接失去意識。我勉強張開眼睛,只見碎片、殘骸散落一地,甚至看到血肉模糊的軀殼。痛楚和暈眩侵佔意識,不用多久就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然後,只有我醒了過來。
 
世界很大,人生很長,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這是社工的中心思想。她說我復原得快,能如常享受大學生活。親戚和朋友特別好,對我照料有加,可我實在喜歡獨自一人,便住在宿舍裡,過樸素、自由的生活。
 


有著脆弱的期盼,我還是撐下去了。如今,母親也離我而去,我該何去何從?
 
我抱著頭顱,放聲痛哭,兩個護士隨隨過來,叫我節哀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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